中國式父母4
文章來源: 眼澀2011-03-18 00:11:49

 吃了死的

 

論到廚藝,吳國英有她的優點:原汁原味,新鮮健康,而且製作程序簡單。她相信營養能改變命運,她自己羸弱的身體都是因為出生在農村,沒有足夠的營養造成的。在馬愛蕪身上,她下功夫頗多,從小就舍得花錢買中藥補品燉在食物裏,味道再不好也逼著馬愛蕪吃下去。這是有理想的人,能把即時的口味和快感放下,追求長遠的好處。

 

這個理想和馬愛蕪的偏食與挑剔構成死敵。馬愛蕪喜歡有口味的食物,每天中午放學回來,饑腸轆轆,走進院子宿舍區,菜香從某些窗口飄出來,令她垂涎三尺。這一定是非知識分子的女人當家的飯菜。馬愛蕪知道,雙知家庭都特慘淡。在他們這個院子裏,雙知家庭不少,一個比一個絕。有靠食堂過日子的,有吃碗光頭麵算一頓的,有穿著實驗室的藍大褂當時裝的,還有生了孩子給鄰居帶,給鄉下親戚帶,給父母帶,自己堅決不帶,還生兩個的。相比那特絕的,吳國英算是正常範疇裏的女人,孩子自己帶(幼年請母親和保姆幫忙),自己做飯(生怕其他渠道的食物營養跟不上),甚至自己做過衣服(似乎在哪一年就停了)。

 

馬愛蕪漸漸長大,母親越發粗糙了。平時做飯一鍋端,即在高壓鍋裏燉大塊豬肉和根莖類蔬菜,上麵放一碗米飯,這就是一頓飯的全部內容。放鹽還很吝嗇,醬油一瓶能用一年,味精、雞精之類的家裏杜絕,孜然什麽的香料根本沒聽說過。就這麽簡單地弄一頓飯,吳國英仍然抱怨人為什麽要吃飯。

人要是不吃飯該多好啊,她看著馬愛蕪說。

馬愛蕪沒理她,母親說話有時沒著沒落的。然後她又說:還是西方人聰明,做三明治吃,兩片麵包夾塊冷肉和菜葉就解決一頓,中國人真麻煩。

馬敬業忍不住了,丟過來一句:嫌麻煩,活著就麻煩,死了才清淨呢。

吳國英馬上就橫起來:你是最清淨的,你有什麽麻煩?吃現成飯,想睡你就睡,天塌下來也砸不著你。說著,把那口高壓鍋頓在飯桌上,道:吃了死的,來吃現成飯,你們。

這吃了死的是複數,馬愛蕪明白自己也屬於那吃了就負罪的人。

馬敬業打開鍋,搖頭道:還說吃現成飯。愛蕪,拿我醃的小菜來,我們好吃飯。

 

馬敬業因為吳國英的清淡,早鍛煉出一身醃菜的好身手,廚房裏幾個壇子,酸菜、辣椒、鹹蛋都有。這點馬愛蕪隨了馬敬業。她手小,從壇子裏拿菜方便。父女倆靠著濃重的醃菜才又對付了一頓。吳國英把早飯剩下的燕麥粥跟米飯和在一起,還有半塊千層糕,舉在手裏猶豫了一下,掰碎了也扔進碗裏,澆上蘿卜燉肉的湯,就著一大塊豬肉,吃得還真香。馬愛蕪偷偷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深深觸動,不由得說:給您切碗豬菜,不放油不放鹽,我覺得您也能吃得這麽香。

吳國英把碗一摔,沉下臉來,斥道:你給我放尊重點。

馬愛蕪馬上低下頭,乖乖地吃飯。馬敬業微露笑意,吃飯不語。吳國英氣咻咻地大嚼大咽,醃菜根本不碰。據她說,吃了這些東西,她上火、長瘡、便秘。馬敬業倒像個女人,斯文地細嚼慢咽,吃完飯還漱口,漱口水全部咽下去,一點不浪費。

 

這個“吃了死的”頭銜不知從何時就戴在了馬家父女的頭上,吳國英心情一不好,吃飯的人都成了“吃了死的”,意思是吃了去死吧,你。叫慣了,幾乎沒有任何負麵影響,兩個人從容平靜地走向飯桌,吃得正常極了,沒有任何去死的跡象。語言暴力在濫用之後失去了其效力。

 

生活的瑣事多著呢,即使不吃飯,也還有無數雞零狗碎的事情等著吳國英去處理。洗衣服算是一大宗:每天要洗內衣,每星期要換全身的,每個月要洗床單被套。洗衣機開始出籠了,吳國英如同得了大救星,可是挺貴,得調查清楚了才能出手。

 

馬愛蕪上小學就開始鍛煉獨立自主生活的能力。大冬天的,水冷到骨頭裏,她就開始獨自在外麵的寒風裏洗自己的衣服,其中最厚重的非燈芯絨褲子莫屬。褲子過水以後特別重,馬愛蕪能把它搬到洗衣台上就不容易。然後打肥皂,用刷子刷,這道工程還好,最難的是清洗和擰幹,馬愛蕪像舉重運動員,拎著褲子頭,上下在清水裏涮。擰幹簡直就不可能,吳國英教她一部分一部分地擰,或者把衣服折成兩半,一頭掛在水龍頭上,另一頭抓住擰,可是手太小,哪裏抓得住。就這麽著,擰出來的衣服還是濕漉漉、沉甸甸的,拚命往曬衣繩上掛,好不容易掛上去,滴答滴答掉著水,有時就結成冰。馬愛蕪的小手凍得生疼,冬天通常紅紅腫腫,長了凍瘡之後裂開流膿,慘不忍睹。

 

不久,吳國英就帶回來好消息:洗衣機真的能洗。店裏演示了,丟進去極髒的兩條毛巾,轉一轉,出來是雪白的。

馬敬業質疑:我認為這個問題還是要多考慮。毛巾上都是灰吧,衣服上可是油啊。

吳國英急了:洗衣機我買定了。你的衣服要嫌洗不幹淨,你可以用手洗。

馬敬業洗衣服,馬愛蕪可沒見過。於是這一家人迎來了現代文明——機械化。

 

其實最先買的電器是電視機,因為馬敬業愛看電視,又不願意到單位活動室和別人一起看。就那麽兩個頻道,馬敬業一和別人看電視就生氣,他要的那個頻道沒看著。結果家裏早早有了電視機,馬愛蕪還被院子裏的小朋友們排揎了一陣子,所有的孩子都宣稱,他們寧願和朋友一起分享也不想在家孤零零地獨享。馬愛蕪馬上和父母劃清界限,指天發誓將來一定和朋友看大電視,絕不在家看小電視。可是沒過多久,家家都陸陸續續有了電視機,朋友們也都改弦易轍,堅定地獨享起來。這個社會主義大家庭走上了富裕私有起來的康莊大道,永不回頭。

 

再說吳國英的洗衣機,解放了兩個勞動力。盡管那台洗衣機還屬於早期模式,兩個桶,一個洗,一個甩幹,手幾乎可以不碰濕衣服而完成洗衣大業,對吳國英來說至關重要,謝天謝地。從一個桶往另一個桶轉移的過程要求手沾一點濕,迫使吳國英製造一根木棍,把濕衣服挑到甩幹桶裏。每個星期天,吳國英和洗衣機聯袂演出一場,馬愛蕪是徹底解放了,吳國英隻解放了一半或者四成,她的不高興可以理解。洗衣機隻換來短暫的喜悅,吳國英很快又開始罵罵咧咧,當她義不容辭地開始獨自承擔全家的洗衣大業,她意識到她被捆綁了。馬敬業卻和他的電視機保持了恩愛的關係,他們同喜同樂,從晚飯後直到深夜。馬愛蕪不和母親睡以後,馬敬業的小床搭到了客廳裏。馬敬業樂得如此,畢竟他和他真正的愛侶睡到了一間屋子裏。

 

仍然不高興,其實是越來越不高興的吳國英在馬愛蕪剛剛從洗衣服的重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後,指派她去買菜。三年級的馬愛蕪和同學放學回家,每天央求同學陪她買肉買菜,連好朋友都煩了,說:你爸媽怎麽不買菜啊?

馬愛蕪回答不了,她那可憐相每次都感動得朋友們不情願地陪了她。她其實是怕自己去買肉,這麽多人一起去買肉,肉店的阿姨也給她割肥的,最沒人要的部分。吳國英常常罵:買這麽肥的肉,你願意吃肥的嗎?叫他們憑良心給孩子一點瘦肉吃,你都不會說。

以前馬敬業買肉也太肥被罵。馬敬業那種《荷塘月色》的語言方式讓屠夫莫名其妙,他對陌生人百般溫柔的態度又使他們敏銳地覺察到,這個人你可以揉捏他,於是總買到不好的部分。

 

那時候買豬肉不按肥瘦定價格,全憑屠夫的一雙勢利眼,手拐一下就多一點或者少一點肥肉。吳國英就能拉下一張長臉,以無神卻能刮破紙的眼神盯著屠夫的手,一邊警告對方:你公平一點啊,我不會買(不公平的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緊張,火藥味十足,個個生活得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到哪兒都不能分神心軟。

 

馬愛蕪後來買了一塊糟糕透頂的肉,吳國英拿到後,用她冷酷尖銳的眼神把那塊肉翻來覆去:都是肥泡子,油都炸不出來,還好意思要人的錢,給他退回去。

那包油膩膩的肉又回到了馬愛蕪的手裏。兩邊都是成人,把她一個孩子像皮球似地踢來踢去。第二天馬愛蕪去退肉的時候又請求好朋友一起去,壯膽。她低著頭,把肉拿出來舉著,根本不敢看肉店阿姨的臉:我媽說的,肉太肥,連油都炸不出來,讓我退。

店裏那女人接過肉,往案板上一摔:什麽人家啊,非指使個小孩子來買肉,以後你別來了啊。那語氣像是,要來你大人來,咱們單挑。沒法跟孩子怎麽著,大人別躲著。

馬愛蕪等著,終於說:阿姨,我給你肉了,你還沒退我錢呢。

那阿姨就用油手拿了張油油皺皺的票子塞到馬愛蕪手中,說道:快走,以後別來了。

 

被告之別來,馬愛蕪如釋重負,回家向吳國英傳達了肉店指示。吳國英接過油膩膩的票子,沒說話。馬愛蕪突然冒出來一句:我覺得你們都在欺負我。說著,自己的感情就湧上來,腦門子一酸,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

吳國英背過身去,假裝做點什麽,沒好意思的說:就是欺負欺負你。

馬愛蕪一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任眼淚大顆地滾落,卻也不好意思哭出聲。

 

點評:

夫妻之道取決於兩個人的態度而非條件。做而不怨為上等,不做不怨為中等,又做又怨為下等。

 

獨立的能力當然需要鍛煉,而且需從小鍛煉。什麽年齡的孩子能做什麽事,怎麽引導,卻費功夫。家長出於什麽目的鍛煉孩子?如果單純地為了給自己省事,當然會省了引導、總結的麻煩。鍛煉是否能順便得到就要看孩子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