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記憶之十三金庸愛情
文章來源: 淡淡微風2006-02-13 13:34:30

 

  終於寫到了愛情。
  又一次用終於,上一次是寫到韋小寶的“鹿鼎記”,那之前,算是一氣嗬成,再後來,就是寫寫停停,斷斷續續。這一篇,也是先寫了一部分,就擱在那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想起來把它寫完。到今天,終於想,還是寫了吧,老吊著也不是個事兒。


  這些日子,不知道為了什麽,總是想著我那個金庸係列,矛盾著要不要把它續完。
  其實本來都已經寫的差不多了,隻是因為懶,把大概的想法記在本子上,然後就擱那兒了,想著反正都差不多了,等什麽時候得閑又有心,再打出來好了。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那個本子和我的背包一起,在荷蘭的時候的某位梁上兄順了去——唉,別的東西您能用也就算了,中文您又不懂,您拿它幹嗎啊!
  那本子記了很多的想法和記憶,都是隨感隨記的,算是生命中某個片段的記錄,嚴重些說,應該算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了,而丟失了以後,就仿佛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也消失了。
  後來就一直覺得,心裏似乎缺了一塊兒,每次想到,都隱隱的痛,疙硬的慌,那種不好的感覺,過了很久才慢慢好起來,竟然有些象失戀的味道了。似乎,丟東西和戀愛也有相似之處,要不然怎麽叫“偷心”。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也許是因為深秋的緣故吧,才想起了這個係列。
  那年開始寫的時候,也是深秋。記得開篇時,還酸了句:“深秋已近冬,落葉自飄零。”

  那個秋天於我頗不尋常,因為從夏天開始,發生了許多事。後來就把許多感觸寫進了那個係列,明著是說金庸,其實是說自己,借題發揮,借雞生蛋,殺雞給猴看,殺猴給自己看,殺自己給別人看,原本是人類的好本事,無非是用的如何的問題。
  習慣了文字過活的人,等於生活在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想象的,兩個世界哪個更加的真實,有時候自己都說不清。或許,大部分人心裏,哪個好些就呆在哪裏吧。
  有次,一個看過我寫的東西的朋友,一定要見見我的尊容,我苦笑,引用了錢先生的那句話:如果您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要認識那隻下蛋的母雞呢。我引申了一下,如果見了那隻母雞還滿意的話,萬一想占有它,讓它隻給您一個人下蛋,怎麽辦?或者覺得奇怪,它怎麽會下出那樣的蛋,於是想解剖了看,又怎麽辦?再悲慘點兒,見了母雞的尊容很不滿意,覺得被雞騙了,就想殺雞取卵以泄私憤,那就麻煩大了。
  想象的歸想象,現實的歸現實,各負其責,各安其位,該如何時就如何,應該才是合適的做法。世事如此,愛情也如此。

  金庸大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他寫了無數膾炙人口蕩氣回腸的愛情,卻沒有一樣好。

  金庸自己的愛情,受過大挫折,後來他的生活並不成功,大約也有這個原因,與他事業的輝煌恰成映襯。然而我們也許應該慶幸,如果他擁有了心目中的愛情,我們就沒有那麽多好的故事看了。自古雄才多磨難,多磨難才能出好東西。雖然,為了自己有好故事看,就竊喜於別人有不幸才能給世人創造出好東西,這樣的心思,怎麽說都是不合適的。
  然而無奈的是,古今才子命運,往往大致相似。
  國家不幸詩家幸,詩人不幸國家幸。人世間的幸與不幸,想說的清楚,還真是不太容易。

  金庸的愛情觀,是悲觀的,無力的,宿命的。似乎金庸對人性有著天然的不信任感,投射到愛情裏,也就是所有愛情都沒有好的結果。
  他似乎在印證一句話:把美破壞給你看。和他對英雄的處理一樣,英雄們,往往不是不得好活就是不得好死,而愛情,兩情相悅的要不然多災多難,要不然就功敗垂成,剩下的,基本上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相情願的了。 
  金庸寫愛情,再有希望,再成功,也一定會出問題,或許這就是金庸的手段吧,悲劇才引人入勝,才會震撼人心。隻不過,一次成功的愛情都不寫,怎麽說也過於吝嗇了些。希望是我的記憶模糊而導致了遺漏。

  “書劍”裏,武功和情節都還沒有成熟,感情卻也已經是這個路子了,陳家洛的遊移,終於導致香香公主的慘死。餘魚同的孽戀,是個死結。陸芷青的遠避,似乎也是因為感情——他常常讓我想起龔定庵先生,感覺很有些象,不知道金庸是不是以他為原型。如果是的話,那就有趣了。中國文人裏,少有龔先生那麽文武雙全又膽大風流到偷情偷到王爺家的人,用那誰誰的話就是:純爺們兒!——當然,那是據說,真不真那就是空穴來風了。
  “碧血劍”裏,金蛇郎君的悲劇,不用多說,阿九的單戀,也不須提。袁承誌和青青,總覺得別扭,總是感覺差了那麽點兒味道。那時侯金庸寫情還不夠老到,也就不挑剔了。
  “射雕”的郭黃,簡直算是神仙眷屬了,感情深摯,夫唱婦隨,終身相伴,至死不渝。可惜的是,為了他們的愛情,先死了幾位師父,後死了歐陽克,中間有無數的波折麻煩。成家以後,本來好了,可惜三個孩子都命不好,一個嬌慣到討厭,一個笨拙如父親卻沒父親的本事,後來與父母同死,唯一一個好的,還孤獨一世終老深山。夫妻倆,最後也死於國難。楊康穆念慈就更不用說了,注定了悲劇。張阿生敢愛不敢說,老頑童敢愛不敢當,一燈有愛不會愛,都是為情所困為愛所苦。
  最受女孩子追捧的楊過小龍女,外被世人非難,內有小龍女失貞,前有斷臂殘疾,後有十六年分離,雖然後來有情人終成眷屬,但這份愛情,到底算什麽啊,怎麽看都象是故意折騰人。
  倚天裏,張翠山和殷素素,先師兄殘廢,後雙雙自殺,這份感情,怎麽也太沉重了些。張無忌遊移不定,到最後也搞不明白自己最喜歡誰,小昭的生離死別,蛛兒的愛上幻象,哪份愛情是快樂的呢。
  雪山飛狐裏,苗人鳳和妻子遇到的問題,生活裏也很多。有本事不一定會說,會說的往往少真才,老實人常常不擅口舌,口才好的多半心思也花哨,世間事有缺無全,才是正理。當然,現在這個時代,“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隻為貧”,老實人也大多靠不住了。而女人的欲望,又總會超過自己的承受能力,理智每每跟不上感覺的飄忽,於是悲劇就無數次的上演。求得了郎情妾意情潮泛濫,就難得常相廝守白頭到老,平淡相守與激情澎湃,本來就是矛盾對立的東西。而胡一刀夫婦,夫唱婦隨到完美,自然是不能長久的,於是又是一對死於非命。
  飛狐外傳,一個死,一個出家,姻緣這東西,要這樣“事不諧矣”才合適。
  天龍,阿朱要死在蕭峰手裏,葉二娘要苦一輩子見上兒子一麵然後和情人死在一起。開篇裏精靈古怪可愛之極的鍾靈,偏偏要喜歡上一個莫名其妙的段譽,要為他變的滿麵風霜,令人扼腕又無奈。遊坦之對阿紫,阿碧對慕容複,秋水童姥那幾位,沒誰能愛出點兒好事兒來。
  俠客行,愛一個人,要孤獨一輩子苦一輩子,才貌雙全變作黃臉婆,也難消心頭之恨。黑白雙劍,本來夠完美,可惜了多了一個情敵,生錯了一個兒子,就化作了一生的奔波苦痛。
  笑傲,認識了嶽靈珊,這一生就此完結。盈盈與令狐的感情,怎麽看都覺得麵目可疑,而儀琳那段兒,估計隻能是“萬古樓台清夜月”,自己慢慢消受了。
  鹿鼎,美刀王變作農夫,守著幻想裏的美夢,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化神奇為腐朽,化殘酷為妖嬈。鹿鼎裏,金庸是什麽都擰著來,按那什麽說法,就是“解構一切”,似乎除了這一段兒,就一點愛情都沒有了。(把一寫愛情的高手都逼到這份兒上,是什麽驅使了他這麽做?)

  當然還有很多,加上前麵係列裏提到的那些,也還是掛一漏萬的。我常常和朋友說,所有小說家裏,金庸的愛情版本應該是最多的了。一部小說他就能放上十來種愛情,這樣的架勢,誰能比的上啊。
  金庸愛情版本之多,看古往今來寫作者裏,恐怕是獨一無二了。瓊瑤的愛情小說,比起金庸,那真的是小兒科。記得當年受姐姐影響,瓊瑤的書我也看了個八九不離十,當然實在是因為無書可看而不是喜歡,那時侯我每次告訴別人金庸的愛情小說寫的比瓊瑤好的多,都是被嗤之以鼻。這個我倒不意外,世界上先知的下場,都是很悲慘的——就象金庸筆下的愛情。

  金庸寫愛情,什麽時候寫過好的?
  有人說下手之狠,莫過古龍,常常把人性最醜惡的東西給你看,讓你不寒而栗,“甚至開始懷疑人生”。古龍對朋友過於挑剔,和金庸對待愛情相仿佛,但古龍寫愛情,還是很手下留情的,常常有令人欣喜而非扼腕的故事——他畢竟給自己人生留了條縫兒。不象金庸,總是要把路走絕。
  金庸用心之深,下手之恨,我是沒見過誰比他厲害。人情世故,愛恨情仇,金庸得之矣。他隻是不說透,不說清楚,或者換個角度說,你以為他說這個,其實他在說那個,你以為他告訴你這個,其實他告訴了你那個。當你被他虛晃一招兒晃花了眼,他卻在遠處悠然自得。文人用心之不堪,下筆之殘忍,往往喜歡極至,把人往死角裏推,美其名曰張力。筆下人物的命運,在他們眼裏,不過是玩偶,想怎麽擺弄就怎麽擺弄。在生活中被命運捉弄的人,到了小說裏,還是一樣被捉弄。很多人的悲哀就是,到哪裏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金庸筆下的愛情,往往因各種外因而生變化,而那些外力,又往往是不可抗的,作為內因的愛情,卻總是軟弱到無法和外力抗爭。那些蓋世或者不蓋世的豪俠,和我們這些一般人一樣,在一些可預見和不可預見的必然偶然因素麵前,脆弱不堪,狼狽不已。在那些無法抵抗的外力麵前,他們也和普通人一樣,除了痛苦與逃避,基本上沒有什麽其他的辦法。而且,因為他們的能力比一般人更強,遭受的挫折也就比一般人更大。
  在權利麵前的矛盾,在愛情麵前的掙紮,在責任麵前的無奈,在宿命麵前的悲涼,使金庸筆下的人物無一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不管是他們不能掌控的江湖,還是他們似乎能夠掌控的屬於自己的感情。

  金庸寫怪戀畸戀很多,也許是他刻意如此以造成戲劇化,也許是他寫的時候下意識為之,老少戀,隔輩戀,不倫戀等等,似乎除了同性戀,他把能想到的都寫到了。不知道這是優點還是缺點。
  據說新版的射雕,他要把東邪發飆的原因歸結成暗戀梅超風,不知道是為什麽。如果真的那麽改了,那就又增加了一樁,師父愛徒弟。金庸的一些愛情,似乎倒有意無意的印證了弗洛依德的理論。

  不過,金庸寫愛情,也有一些明顯的漏洞。
  從我個人的感覺,第一大漏洞,或是基本上所有愛情都不知所始,就是開始的有些“不夠料”,當然這不隻是金庸自己的問題,基本上所有愛情小說都難免在這裏有點不容易自圓其說。本來嘛,愛情這東西,往往就是種感覺,誰能說的清楚呢。大概隻有韋小寶看到阿珂時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算是很合情合理的開端吧。當然,開始以後,金庸就耍弄他的生花妙筆,令無數人盡掬同情之淚了。
  還有就是,金庸對待女人不太公平,這一點為很多人所詬病,不過我倒是覺得情有可原,一則那畢竟是寫古代的故事,能選擇自己感情就算不錯了,如果非要來個自由平等戀愛,也別扭到離譜;二則感情這東西,基本上也是男女不平等的,女人的付出與回報,多半不成比例。這是先天頑疾,別說金庸,換誰都解決不了。真想平等的話,大概要換個世界,換種生物試試。

  嗬嗬寫累了,忽然覺得自己花這麽多時間寫金庸很無聊,關於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吧,等哪天感覺來了再補充改寫:)


  在寫這篇的時候,很奇怪,腦子裏一直響著那首很老的歌:投入的愛一次,忘了自己。。。
  或許這就是愛的真諦吧,忘了自己,忘了世界,忘了時間,把一切都忘了,隻在愛裏存在。仿佛現在的那些虛擬遊戲,你投入到那個世界裏,似乎這裏的你不存在,誰是你,你是誰,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感情,完全真實。角色也許是假的,情景也許是假的,甚至世界也許都是假的,隻有你的感情不是假的。
  所謂的人生追求,又有多少是真實外表下的虛妄,或者虛妄外表下的真實,大約也是很難說的清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