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祥和羅泰放完牛回來,未到門口就聞到一股誘人的肉香。這種香味是很容易誘發人的某些欲望。 絲絲縷縷的香味在傍晚燥熱的氣息中彌漫膨脹,順著鼻孔一直鑽到兄弟倆腹溝,引來腸胃一陣陣可怕的蠕動。 羅祥羅泰都沒有想象中的驚喜,倆人對望了一眼,又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立在那裏,任憑腸胃亂鳴,一口接一口吞食著四溢的唾液,誰也沒有吱聲。 “哥,我們家還有錢嗎?”羅泰到底忍不住,“咕嚕”吞下一大口口水,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羅祥敵了弟弟一眼,沒有言語。那意思很明顯,都是弟弟嘴饞,惹得媽媽又不知問誰家借的錢,又不知到何時才能還上。 “我,我沒讓媽媽買。”羅泰低下頭,雙手將書包帶絞起又放下,放下又絞起。羅祥羅泰有個習慣,喜歡將書包背在身上,抽空便能看看書。 “以後別再在媽媽麵前提!”羅祥壓著嗓子,“不懂事!” “我……我……” “羅祥羅泰?回來了,快進屋,看我給你們做了麽好吃的!”珠子的語音透著興奮。 “進屋!”羅祥跨前一步,推開半掩的門。 羅泰便像一個罪犯,龜縮著腦袋,一聲不吭地跟在哥哥身後。 “快進屋,先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珠子從廚房出來,將手中的菜碗放下,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上前取下羅泰的書包。“媽媽今天讓你們解解饞。”珠子笑得像一朵花。 這也是自從爸爸去後兄弟倆第一次看見媽媽笑得如此甜蜜舒暢。 羅泰也受了那份感染,大著膽子,翻眼相了一下那隻菜碗。 他沒有看到想象中堆著冒尖的豬肉,他隻琢磨到了碗沿上一根細細翹起的骨頭——媽媽真的沒有那麽多錢買肉,她隻能買那麽一丁點。 “媽,我真的不吃肉。”他仰起小臉望著媽媽,努力表現出他對那份誘惑的淡然,使勁地忍著快要流出的口水,但他到底沒能忍住,為了不至於流出,也不至於讓媽媽發現,他艱難地吞下了滿口唾液。 “孬兒子,怎麽不吃了?口水都快流下了,還淨跟我爭硬氣。”珠子順手在兒子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滿眼塗笑,“我沒買肉。” “我不信!”羅泰大聲說。 “媽,那你燒的什麽這麽香?”羅祥早在廚房給一家三口盛飯。
珠子真的沒有給兩個兒子買一兩肉。珠子一大早就翻出家中所有積蓄,狠狠心將一小卷鈔票攥在手心就朝後街趕,但在半道上就慢了下來,漸漸地腳步也便停下了。 她終於明白將家中的全部積蓄拿去換取兒子的一頓口福多少有點不智。眼下離交糧少說還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用錢的地方還很多,這點錢…… 手心的那點鈔票便益發沉甸。 隻能在兩隻老母雞中二選其一。 但珠子到底沒有下得手去抓。兩隻老母雞可是家中的功臣,油鹽醬醋以及偶爾的牙祭都全指望它們,缺一不可。 她不得不將手伸向幼小的雞雛。是小了點,但好歹也能讓兩個兒子揩揩葷。
“舍不得,也沒有那個錢。家裏的幾塊錢怎得留著買幾勺鹽吧。”珠子將羅泰的書包掛在牆上的鐵釘上,“我把家裏的子雞捉了一隻。” “媽,那雞……”羅祥想說那雞比拳頭打不了多少。 “是小了點。”珠子進了廚房,“但子雞嫩嫩地好吃,有營養,不比那肉差。”她從鍋台端起一碗熟菜(蔬菜)一碗鹹菜,朝外屋喊,“羅泰,快幫你哥來端飯。” “嗯。”羅泰小跑進去,端起兩碗飯,羅祥在筷籮抽了筷子,一家人魚貫而出,圍坐在飯桌旁。 “來,快吃。快吃!”珠子用筷子夾了一塊放在羅泰的碗中,又夾了一塊放在羅祥的碗中,催促道。 羅泰迫不及待地將那一丁點雞塊塞進嘴裏,一股濃鬱的香酥立即充溢在整個口腔。 “媽,你怎麽不吃?”碗中的雞塊不多,雖說已被媽媽分割得很小;倒是夾雜著一些蔥蒜的葉子。 “媽,你也吃。”見哥哥如此說,羅泰停止了咀嚼,揀起一個雞塊就往媽媽碗中送。 “你們吃,你們吃。”珠子扭身閃過,將羅泰筷子上的雞塊推到他自己的碗中,“好吃嗎?” “羅祥,吃呀。”她也不忘督促大兒子。 “嗯,好吃。”羅泰使勁地咽下口中的雞塊,用手背一揩嘴角的油沫,又忙不迭地夾起碗中的雞塊就要往嘴裏送。 “媽媽還沒吃呢!”羅祥瞪了弟弟一眼。 “……”羅泰最終沒有將雞塊放進嘴裏,他“咕咚”吞下一口口水,將筷子上的雞塊伸到母親麵前。 “吃吧吃吧。孬兒子,媽媽知道吃。”珠子將雞塊塞進羅泰的嘴裏,“羅祥,吃呀。好吃。媽媽燒的好吃。”她又在碗中翻了翻,揀出好點的夾起一塊放到羅祥的碗裏,又挑了一塊放到羅泰的碗中,“都吃,多吃點。” 爾後,她又夾起一片蔥葉放在自己的碗心,“我也吃。嗯,我也吃。” “媽——” “我得去看看圈中的豬,你們倆慢點吃,別卡著。”珠子夾起一夾青菜,端起碗轉向後院。 “吃完這塊別吃了。”珠子走後,羅祥將碗中的雞塊撥回菜碗,“媽媽一塊都沒吃呢。” “那……”羅泰望望哥哥又望望碗中,“嗯……”遲疑了一下,還是夾起碗中的雞塊準備放回到菜碗。 “你吃吧。”羅祥的心中多了一股苦澀,撲閃了幾下眼簾,滾下兩顆淚珠。 “哥,我聽話。我不吃了。”羅泰惶恐了,仿佛又做錯了什麽事,他急急將雞塊撥回菜碗,忙忙夾起一夾熟菜,“我吃熟菜。我能吃。”他使勁地扒著飯菜,將飯菜塞得滿滿一嘴,哽咽道,“我能吃。哥,我真的能吃。”滿嘴的飯粒不斷噴灑在飯桌上。 羅祥站起來,夾起一塊雞塊放到弟弟的碗裏,“吃吧。哥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可,哥,你和媽媽為什麽不吃?真的好吃耶。”羅泰極力回味著那份刻骨銘心的香酥,瞪大眼睛,滿腹狐疑。 “哥和媽都是大人。” “那我也是大人!”羅泰使勁咽下米飯,一挺胸脯大聲說。 “好。羅泰好樣的。我們都不吃,留給媽媽吃。媽媽最辛苦,有好吃的我們得為她留著。” “好!”得到了哥哥的表揚,羅泰平添了一種男子漢氣魄。 “等哥哥長大了就給你買老多老多好吃的。” “哥,你都說無數遍了。” “你不相信哥哥?” “我信。可哥哥……” “我們拉鉤。”羅祥向羅泰伸出手指。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羅泰伸出手指。 “耶!”拉完鉤後他還不忘擺個pose。 “知道嗎?哥哥有個非常大非常大的抱負。”羅祥也受了感染。 “什麽是抱負?” “就是理想。我要讓您和媽媽住上樓房吃上好吃的!”羅祥的話擲地有聲。 “哦,我們有好吃的了哦,有樓房了哦!”羅泰打著轉蹦起多高。 “噓——別讓媽媽聽見。” “為什麽?” “到時候,我們給她一個驚喜。” “好!” “那我們現在比賽吃飯。” “行!”
珠子並非真的要去看豬。她隻是借故抽身到後院,好讓兩個兒子將那點葷菜吃了。 兒子大了,懂事了。自己在跟前他們會拉不下麵子,隻要自己一離開,她相信兩個兒子會抵擋不住那份誘惑,要不了多久就會風掃殘雲。 珠子很為兒子驕傲,才十多歲的孩子已經知道心疼母親,兒子使她看到希望的同時,也使她感到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一份。
“媽,我們吃完了。”羅祥羅泰雙雙搶進後院。 “吃完了?好,好!”珠子忙應聲,“快進屋寫作業。” “嗯哪。” 珠子跟在兒子的屁股後麵來到堂廳,正準備收拾菜碗,伸出的手卻頓住了。 “你們……” “媽,我們吃飽了。”兒子們笑著跑進房。 “媽知道了,媽知道了。”淚水從珠子的臉頰滑落。
喝了周敏送來的十滴水菊花奶奶頭也不那麽痛了,呼吸也順暢多了。雖說滿腦暈得像一鍋粥。 她明明記得自己是在澆稻子,當時並沒有感覺怎麽樣,隻是覺得眼前全是白花花的,地麵上的土燥味直衝肺腑,心中有點憋得慌;但這樣的情景年輕時她經曆多了,那時一滴汗下去都能“刺啦”一下冒出一股青煙,腳板下去就像踩在火炭上;田裏的水燙得就象鍋裏的湯,一下去保準讓你心驚肉跳。那樣的日子,她也沒有怎樣,照常天天出工,泥裏水裏;怎麽現在就不行了?唉,真的老了。 自己這一倒下不打緊,這田裏的稻子可怎麽得了剛剛泛青的秧苗。偏偏程敬不在家,這老天怎麽就不讓人活了呢。 她動了一下腦袋,希望以此來判斷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腦袋很沉,從骨骼裏滲出酸酸的疲乏。她在心裏歎了一回,眯上雙眼,好穩定一下情緒。 片刻後她睜開雙眼,發現屋裏有些暗淡,她琢磨著快要到傍晚了。她用手摸索著抵住牆麵。 慢慢地,她竟然側過身來,映入她眼簾的是那張空空的掛著破舊蚊帳的床,那是菊花和小梅的床。自從小梅走後,菊花出嫁,那張床就一直空著。 無論是小梅還是菊花,對於奶奶還是程敬,那張床都承載著太多的苦痛;但不知為何,他們寧願麵對它時時掀起心中的傷痕,也不願將那張床從擁擠狹小的破屋裏移走。 也許在奶奶和程敬的眼裏,它仍承載著兩株生命,雖然那生命是如此的孱弱辛酸、充滿痛楚。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嘈雜,尚有幾聲驚起的雞鳴。 雞該上圈了,豬也該喂了…… 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她竟然“噌”地坐了起來。 眼前卻陡然一片漆黑。 “咕咚”栽下床來。
隱隱間有人喊,聲音很遙遠,但很清晰也很熟悉。 是程敬?哎呀,是兒子回來了。 真的是程敬回來了,肩上還挑著那副擔子,擔子裏什麽也沒有,手裏拿著自製的鐵絲鉗子,胡子拉楂的,裹滿風塵。 “兒子。”她鼻子一酸,哭出聲來。 但程敬隻是挑著擔子,呆呆地立在那裏。 “到家了。這回好了,到家了,沒事了。”她上前拉著程敬的手,“沒掙著錢沒事,平平安安就好!來,快放下擔子洗洗抹抹。”伸手去接兒子肩上的擔子。 “我得走。”程敬輕輕推開母親。 “你,你還上哪?”她詫異。 “我得掙錢,我得還債!” “那也不能現在走呀,你看天都黑了,快進屋歇著。啊。” “我得走。我得掙錢。”程敬執拗地推開母親,頭也不回地融入冥冥夜色中。 “回來,你回來!”她追在後麵喊。 “奶奶——” “誰呀?” “是我。” “你是誰呀?” “奶奶,怎麽把我也忘了。我是菊花呀。” “菊花呀?哎呀,真的。菊花你怎麽回來了。”她這才看清自己麵前真真切切站著的就是菊花,“你沒跑呀?你怎麽又回來了?” “奶奶,人家想你唄。”菊花偎在奶奶的胸前,撒著嬌。 “咦,菊花呀,你媽和梅子呢?” “奶奶,她們不是走親戚了嗎?” “哦,哦……”奶奶不斷點頭,若有所悟。 “哎呀,不好。奶奶,著火了。”菊花突然花容失色。 “哪兒,哪兒著火啦?”奶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在這,在這。就在這呀。” “不好啦,著火啦。快來救火呀!”奶奶猛然感到熱浪撲麵,眼前火光衝天,烈焰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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