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來了高老師
文章來源: 牛經滄海2014-05-23 15:24:31

2014-05-28

“空洞無物,失敗之作!”

拿到我的作文簿,看到這行呈四十五度斜角的批語,我的心情頓時跌入深淵。

過去三年,我從未栽在作文上。我可是學校大批判專欄的主力。七四年批林批孔七五年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七六年揭批判“四人幫”,從學校領導到老師同學,都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總之,我,能寫,會寫,是個秀才。

我的高一是一九七七年春開始的。那年安徽省將學年的春季開學改回秋季開學,因此高一上了三學期。重要的的是那一年恢複高考,謠傳以後高中畢業有可能直接參加高考。雖然將信將疑,但難免遐想聯翩。這可是高一的第一篇作文,無論如何,使出渾身解數,打算給新來的語文老師一個深刻印象。還真未想到以我的水平與努力居然得了個“空洞無物,失敗之作!”

我錯愕,懵然,失落,頭重腳輕,在學校的竹園裏漫無目標的漂著。太陽下了山,早春的寒風刺醒了我。我回到教室,汽燈還未點亮。對了,那時學校還未通電。汽燈也燒煤油,但在底座的油壺裏打上氣,煤油從燈嘴處噴出, 燃燒燈嘴上的一個石棉做的紗罩,照射出來的燈光白晃晃的,並會發出滋滋的聲音。那時晚自習,每間教室都點一盞這樣的汽燈。就在黃昏之後,汽燈點亮之前的時候,突發奇想:就把我當時的心情寫下來。

不一會,汽燈亮了,我拿起本子,寫起了“‘失敗之作‘之後。”說來奇怪,這是自上學以來第一次寫的自命題作文。大概是“自由”寫作,徹底擺脫了幾年來寫大批判文章的套路,也是高老師作文課上反複強調的要打破“幫八股”。第一次感到文思泉湧,不一會就寫好了三頁紙。

就在我放下鋼筆,輕輕舒口氣的當兒,發現高老師站在我的麵前。

高老師既是我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晚自習會時常到教室轉轉。“寫得不錯,給我看看,” 高老師道。拿過我的作文本,又道“我那裏還有點剩鍋巴。”不知怎的,他居然知道我未吃晚飯。我忐忑地隨高老師到了他的寢室,一邊啃著鍋巴,一邊聽高老師的點評。雖然批評了很多,但我知道他很滿意。第二天作文點評課上,他重點點評“‘失敗之作‘之後,”引來很多同學的目光。都是高一新生,大家才相識不久。

高老師到來之前,就聽到他的不少故事。小鎮嘛,閨房的竊竊私語,都會傳到每個人的耳朵,更何況來了一位高老師! 他可是小鎮考上大學為數不多的佼佼者,而且還是南京大學。據說他高考進考場還帶上籃球,夾在兩腿之間。考試交卷時間還早,可他也不想再費神了,第一個交了卷子,衝到球場打球去了。對此,我倒沒有核實過。

高老師自上了大學,大概很少回老家的。他學的是法語專業,據說是外官的幹活。有人說他是王海容的同學,後來發現搭不上,根本不是一個學校的。又傳是溫元凱的同學, 這有可能,但多半不是同屆。不過讀書時趕上文化大革命,被卷入政治的漩渦。南京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匡亞明受到造反派衝擊,高老師站在“保皇派”一邊。後來似乎認識到匡遠沒有想象中的幹淨,或有倒戈。後來受到“無產階級專政”,最終發配到江蘇省昆山縣某學校教書。我沒有核實過這些往事,但看過戴厚英的《人,啊人!》之後,覺得挺匡或倒戈都符合高老師的個性。十足的理想主義者,愛所愛,恨所恨,愛憎分明,沒有調和。

從高老師的語文課上第一次知道一個詞既要知其內涵,又要知其外延,才算是掌握。之前,語文在我的印象裏是最具伸縮性的。高老師總是把一個句子,一個段落或一篇文章加以分解,然後逐步裝配起來。可以說,除了大批判文章,我的其餘的語文知識主要是高一三個學期從高老師那裏學的。我至今還記得有次寫個學校文藝匯演的快板:“四人幫,忒猖狂。。。”獲得高老師的稱讚,因為就一個字用的好,那個“忒”字。

高老師在學生的學習上很上心。七八年的一個春天,正在教室裏跟同學們爭辯究竟是博士厲害還是諾貝爾獎獲得者更牛。高老師拿來由的“揚眉劍出鞘”要我仔細閱讀。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出來的時候,也是一樣。高老師看到後的報刊雜誌文章,總會與學生們分享。其他老師則隻強調課本,課本之外的一概視為禁忌。要知道那時語文課本基本上還是浩然,魯迅或毛的天下。我獲得一本文革前的《文學》課本,隻敢在月光下偷偷摸摸閱讀,就偷像看《性的知識》一樣,都是很冒險的呢!甚至高二時偷看劉心武等人的《讓我們來討論愛情》還團委書記抓住當典型。

那時老師們也基本上住在校內。學生也是住校,大約五十人住在一間大房子,分上下鋪,各住兩人。十幾張複式床,擠滿一屋子。老師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要注意衛生,可一幫十幾歲的半大小夥子,有誰會在意衛生?春天來了,總有一股刺鼻的臊味。一個晚上,一位同學病倒了,高燒不退,班幹半夜找來高老師。“不好,馬上上醫院!”高老師親自背上正高燒的同學趕到鎮醫院。一檢查,腦膜炎,再遲腦子就燒壞了。

那時候學校有個鍋爐房,全校師生每天憑票在那裏打飲用開水及盥洗熱水。老師們一般會一手拿兩個暖水瓶,一手端一水盆,很不方便。高老師在一個舊籃球上裝上一個鐵絲提柄,再在球上切個三百度左右圓弧,作為出入口兼蓋子。一“球”熱水正好一盆,洗臉泡腳,合適。很快,老師們都改用籃球取水,成了一道風景。

高老師喜歡下圍棋,雖棋藝不精,卻不肯服輸。棋癮難當的時候,會提起他的由三百六十餘枚硬幣和一件“獎品”,敲門去找對手切磋切磋。硬幣的正麵作黑子,反麵作白子。一番廝殺,帶去的“獎品”往往會成為對手的“戰利品”。就這樣,他的小提琴走了,板胡走了,獵槍走了。師娘跟我透露的,可信度高。

師娘大約是昆山人。年輕的時候挺漂亮,秀氣,大眼睛,臉形線條分明,有江南水鄉女人的大多特點。據說原來是縣廣播站的廣播員,聲線細, 聲音高。隨高老師來到小鎮後,先後在村,鎮小學任教。雖為廣播員出身,那時小鎮對高老師的江淮普通話勉強接受,但對江南普通話還很陌生很抵觸。師娘一定受到不少挫折。

高二的時候,我分到理科班。高老師認為我學文科有一定的優勢,尤其是數學強,但其他老師認為還是上理科班把握更大。老師們特別敬業。經過高一三學期,我在小鎮的學校已然成了學霸。全校的作文競賽,擊敗高二兩班我搞了個第一。在縣裏數學競賽搞個第二名。那時的縣就是現在的市,而我們學校是七二年才開始辦普通高中班的,至八二年結束,此乃後話。文科班一牆之隔,聽到高老師講課,我時不時會遛過去旁聽。那時心裏種下文學夢的種籽,已經開始發芽了。

上了大學不久,高老師當了校長,並把普通高中改成了農業中學,幾年後又改成職業高中至今。放寒假的時候,我回到母校,看到高老師當初帶領我們學生親手修建的一條最長最寬的砂石路“中央大道”改成了水泥路,大概這就是學校改製以後的好處吧。可是這一改,當地的學生要想上高中考大學,就得遠走他鄉。或許新增的困難讓一部分人過早放棄了求學之夢,或許一部分人有機會去了更為周全的高中而增加了上大學的勝算。

無論如何,高老師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產生了不可替代的影響。九五年夏天回國的時候,我特別想見一見高老師。那時他已回到昆山多年。昆山離上海很近,但到火車站一看,根本買不到卻昆山的車票。結果從票販子手上以三倍的價錢買到一張到鎮江的座票。輾轉來到高老師在昆山的家,雖不寬敞,但也合住。高老師倒騰了半天,將他的分離式空調修好,安排我住在他家唯一的空調房間。師娘老了不少,但高老師還是那麽精力充沛。

再次見到高老師是二零一三年。七十幾了,身體十分健朗,去卡拉OK,還是又唱又跳,折騰到半夜。談起高老師的政治思想,全是時代的產物。頗似唐吉珂德,並且有一種機械的二分論,居然對文革也要一分為二,實在不敢苟同。談到正在寫一部自傳,客觀再現一生的見聞與思考。我心道,遭了,命題作文來也。不出所料,吩咐在場學生每人一篇。時光荏苒,一拖就是一年多,這回是“未能按時交卷”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