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後:來自“運動”的你 (之一)
文章來源: 牛經滄海2014-05-16 12:27:57


2014年五月

“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律的,規律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這句哲學推斷恐怕每一位六零後都爛熟於胸,因為從高考到大學到考研,都用的著。這是高級的舶來品,是一個有博士學位的老外講的呃。另外一句反複考到的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句通俗易懂,直截了當,是1962年國產貨,但其依據來自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 呃, 也就是列寧啦。其實,“運動”指的正是階級鬥爭為主的抽象的意識形態的全民的觸動靈魂(乃至肉體)的政治運動哦。

出生的時候“共產風”正好結束,沒兩年就是四清運動。一開始在農村中是“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領導一看不對頭,趕緊擴大範圍,提高檔次,在城鄉全麵搞成“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和清經濟。”不管搞來搞去,我就朦朧記得隊部辦公室裏一牆漫畫,畫的是T某某與G某某搞緋聞,G某某殺雞給T某某吃。黨員兼光棍T某某利用職權照顧G某某及其全家,包括G某某丈夫。總之就是剛解放時“土改工作隊”發展光棍T某某入黨。T某某入黨了就腐化了,四清就把他給清出來了。四清運動將T某某清出來,又將一批對“工作隊”體貼入微的一批人搞入黨了。正是“運動是有規律的:”有人出了黨,有人進了黨。好像每次都那樣。

我上的小學是複式班,也就是好幾個年級在同一教室由同一老師授課。六七年秋,我就被送到這個由廟宇改成的學校。廟有個壕溝, 算是護城河吧。所謂送,其實就是父親說,去上學吧,我就走去學校了。好家夥,別人都十分高大威猛,我又矮又小,又沒有同齡人。我的到來,純屬偶然。注意我的出生年份,正趕上連年饑荒,鄰近並沒有別人此時出生,確屬稀有。怕著怕著,我趁著壕溝幹了,就遛了出去, 回到家裏。爸媽也沒有太為難我,就此成功躲學一年(容易嗎?)。第二年還是去了同樣的學校, 但這時有人比我小,就不那麽害怕了,在這一呆就是四年半。一年級念了三學期,倒不是書念得不好,呃,誰會在意那個!隻是趕上“教育要革命”,秋季入學改春季入學而已,無非是搞點改革,以示與以往不同唄。

小學課本隻有“毛主席萬歲!” 和“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類的口號。學校的牆上是各種紅色的標語或最高最新指示。我父親下放前就在這所學校任教。父親就地下放,學校裏的標語指示,都是我父親刷上去的。字跡工整,臨的是柳體。

說是學校, 也就剩一位老師,姓Z,有殘疾。 他不會拚音,生字就靠一本沒有封皮的四角號碼字典。他有一個鬧鍾,但早就壞了。老師上課的時候就會將老鍾撥到八點。老鍾走到845分,我們就下課。我們5個年級的同學,恰好坐成5排。上課從第5排開始。講幾分鍾,然後就布置作業。老師就開始給前一排講課,如此循環。第一排的課講完了,老鍾差不多走到45分,我們就下課了。或者在教室裏打鬧,或者跑出教室在外麵嬉戲,好像與真正的學校並無太大不同。Z老師雖然有殘疾,卻很威嚴,從不拘言笑。兩眼逼人的目光,如影隨形的一條惡犬,是我22年讀書生涯中最畏懼的老師。我的左腿肚上至今還留有一個半寸左右凹坑,就是Z老師的愛犬所傷。

整個四年半,也就認了些字,識了些數。老師有殘疾,識字不多,恐怕也談不上數學(那時叫算術),更沒聽說過音體美。在“運動”的年代,實在沒有人在意。期間也有老師調進來。有一位L老師據說曾經是個大家閨秀。夫妻倆都出身成分不好,在新社會不能不勞而獲,隻能自食其力。出身不好到我們這種學校, 也太平不了。她不大會煮飯種菜,每天找一位學生買一個雞蛋,在飯鍋裏蒸著吃。Z老師抓住這個小辮子,組織批判她資產階級作風,非法套購貧下中農的應該平價賣給公家的雞蛋,助長發家致富的歪風邪氣。L老師不久黯然調離,不知禍福。

後來又來了一位L老師,還是出身成分不好,還是個大家閨秀。怎麽又是成分不好呢?現在看來簡單,成分好的又有文化,早當官去了,誰會稀罕這種崗位?這位L老師丈夫曾是一個國民黨降將的幹事,遣散回鄉在鎮中學教書。沒多時,她也給“運動”走了。聽母親嘮叨,這位此前還“運動”走了我的父親,陳華安老師,等等。總之,他隻想一個人把持這個廟,誰撞進來誰倒黴。母親還嘮叨說,占著廟,早晚會觸黴頭,離開也好,等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正當Z老師一次又一次利用“運動”搞走每一位調進的教師,有人也利用“運動”,將學校拆了,磚瓦運往大隊中心小學。最後這個廟隻剩三間教室,三間居室,直至Z老師退休,學校停辦。後來失火,師娘燒沒了。Z老師又過幾年,也沒了。

上次回去看看,整個學校,壕溝淤塞,溝水汙濁。上學時呼嘯慎人的竹園竟早已夷為平地,上學時參與耕種的廟田,連同三進廟房基地, 全部連成一片,生長著各種作物。那顆百年古柏,據說是個航標,也奄奄一息。有人在古柏旁邊搭了個簡易的草棚,居然不時有人前來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