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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引穆時英寫在消夜的一對男女的一段對話:
你讀過茶花女嗎?──男這應該是我們祖母讀的。──女那麽你喜歡寫實主義 的東西嗎?譬如說左拉的《娜娜》,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男想睡的 時候拿來讀著,對於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劑。 我歡喜讀保羅穆杭、橫光利一、崛口大學、劉易士。──女 在本國呢?──男 我喜歡劉呐鷗的新的話術,郭建英的漫畫,和你那種粗暴的文字獷野的氣息。 ──女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著的姑娘哪,蓉子!Jazz、機械速度、都市文化、 美國味、時代美的產物集合體。──男
又有一篇《一個都市人》自白道:“譬如我,我是在奢侈裏生活著的,脫離了 爵士舞、狐步舞、混合酒、秋季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 的人。”這便是“都市靈魂”的解釋。至於描寫手段怎樣?這裏可以引用黃源《論 橫光利一》的一段話來說明:“橫光利一最顯著的特色,是在於他的表現,在於他 的感官的描寫。從前的寫實主義的描寫,一與他的相比,便顯得是平麵的,說明的 了。反之,他的描寫是立體的。他的文章橫溢著感覺的香味,以表示‘感覺派’詩 意的豐富,那比‘新浪漫派’的作品,也顯得更有近代的感覺。他很重視立體的描 寫,動的現實情形之有力的欲求,與對於混沌的幻影似的現代文明之肯定並讚美。 他將活動的、立體的、燃燒的、刹那的、衝動的、複雜喧嚷的爭鬥與狂熱、不安與 狂想的現代情勢之一角,用了肯定的、鮮麗的、優美的,又是詩的手段表現出來。” 我們來欣賞欣賞穆時英的文字吧,他的都市介紹──第一是都市眩耀的色彩: 沿著那靜悄的大路,從住宅的窗裏,都會的眼珠子似的透過了窗紗偷溜了出來 的淡紅的、紫的、綠的處處的燈光。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輪裏邊展開了都市的風景畫。 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化妝著的都市嗬!霓虹燈跳躍 著──五色的光潮,變化著的光潮,沒有色的光潮──泛濫著光潮的天空,天空中 有了酒,有了煙,有了高跟兒鞋,也有了鍾。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檎色的臉,林檎色的嘴唇,和蔚藍的心髒,蔚藍 的眼珠子。琉璃子在海上盛開著青色的薔薇,沙漠裏綠洲的琉璃子嗬! 穆時英慣用一兩種單純色彩,來描寫都市情調的變化和複雜,譬如在《夜總會 裏的五個人》那篇中,用極鮮明的極相反的黑白二色寫夜總會的情景: 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 白的台布上放著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 白的台布旁邊坐著穿晚禮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頭發,白臉,黑眼珠 子,白領子,黑領子,白的漿褶襯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褲黑的和白的。 白的台布,後邊站著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褲子上一條黑鑲邊白人的快樂, 黑人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的典禮的音樂,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聲,一隻號角嗚呀 嗚的。中間那片地板上一排沒落的斯拉夫公主們在跳著黑人蹕?舞,一條條白的腿在 黑緞裹著的身體下麵彈著,得,得,得──得達! Pierrt這篇形容一個憂鬱的人的心理,則用一種黑的顏色: 抬起腦袋來:在黑暗裏邊桌上有著黑色的筆,墨色的黑水壺,黑色的書,黑色 的石膏像,壁上有著黑紋的壁紙,黑色的畫,黑色的氈帽,房間裏有著黑色的床, 黑色的花瓶,黑色的櫥,黑色的沙發,鍾的走聲也是黑色的,古龍香水的香味也是 黑色的,煙卷上的煙也是黑色的,空氣也是黑色的,窗外還有一個黑色的夜空。 第二是都市錯綜的動作。應用立體的寫法最多,警如他在《上海的狐步舞》一 文中描寫舞場的景色: 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一隻Saxophone正伸長了脖了,張著大嘴,嗚嗚地衝著 他們。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 鞋跟,鞋跟。蓬鬆的頭發和男子的臉。男子的襯衫的白領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 膊,翡翠墜子拖到肩上。 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椅子卻是零亂的,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 火腿蛋的氣味,煙味獨身者坐在角隅裏,拿黑咖啡刺激自家的神經。 跑馬廳屋頂上風針上的金馬,向著紅月亮撒開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 濫著光的海,罪惡的海浪,慕爾堂浸在黑暗裏,跪著在替這些下地獄的男女祈禱, 大世界的塔尖拒絕了懺悔,驕傲地瞧著這位迂牧師,放射著一圈圈的燈光。 他也喜歡用重疊的句子,和重疊的段落,這也是立體派繪畫的表現法: 有著無數都市的風魔的眼:舞場的色情的眼,百貨公司的饕餮的蠅眼,“啤酒 園”的樂天的醉眼,美容堂的欺詐的俗眼,旅邸的親昵的蕩眼,教堂的偽獸的法眼, 電影院奸滑的三角眼,飯店的朦朧的睡眼(《上海的狐步舞》) 他在《華東飯店》裏這樣描寫: 二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鴉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 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以下寫 三樓四樓景色一字不改,而讀者不覺其複。其筆力的橫絕,可以想見,此外則都市 神秘的境地,都市魅惑的時間,都市寄生者疲勞的神經,病態的心理,過度發達的 官能,如醉如癡,如瘋如狂的舉動,均有極恰當的表現,不具引。 穆時英的文筆大家公認為“明快而且魅人”,在一群青年作家中才華最為卓絕。 妒忌者歸之於“海派”之列,又有人因他所寫多為都市奢華墮落的生活,呼之為 “頹廢作家”。這皆屬吹毛求疵,隔靴搔癢之批評,不足為穆氏病。 抗戰初起時,穆時英竟在偽組織某一文化機構工作,被愛國誌士刺死。z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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