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評價宋朝的曆史地位
文章來源: 雕塑佛2011-06-19 15:05:50

宋朝的曆史地位,在很多教科書中給人的印象就是“積貧積弱”,仿佛這就是宋朝曆史的全貌了。事實並非如此,陳寅恪先生曾說過,中國文化“造極於趙宋之世”。那麽,除文化之外,其它方麵又是怎樣的呢?請看本文的分析----

北宋繼承的遺產是中唐、五代以來的衰敗,麵積比曆代中原皇朝少,卻也約略相當於四個半除俄羅斯外的歐洲第一大國法國。南宋的國土麵積又比北宋減少三分之一。但北宋比盛唐喪失的,除了五代後晉割讓的燕雲十六州之外,都是邊遠地區,而基本上保留了發達的內地。

記得在一次某書發行會上,大部分時間由一位先生高談闊論,他強調宋朝經濟“落後”,這當然是無知之說。其實,宋朝確是當時世界上經濟和文化最發達的國家。古代的人口統計數字不可信,按今人估計,唐朝極盛時的人口約八千萬,而宋朝約有一億。在古代手工生產時代,人口多,就意味著經濟總量大。宋朝經濟比唐朝有顯著增長。中國傳統所謂精耕細作,其實主要開始於宋代,表現為南方稻的畝產量有了提高,並在較大範圍內實現了稻麥兩熟製。古代當然不可能有經濟總量的數字。但也有一些可作明顯對比的數字。唐朝供應京城的漕運糧額,往往是幾十萬唐石,水運和陸運最多達250萬唐石。北宋的漕運額最多達800萬宋石,一般定額為600萬宋石。(按:宋石容量還大於唐石)唐玄宗天寶年間,銅錢產量為32.7萬貫,而北宋一般年產量為100萬至300萬貫,而最高記錄為506萬貫。

有人認為,唐朝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鼎盛期。唐代文明最重要的代表是唐詩,是公認的古代詩歌發展巔峰,唐詩勝於宋詩。但宋代文明勝過唐代文明的主要有教育、經學、科技、史學、宋詞和散文六項,可知宋文明總的說來,是勝過了唐文明。宋代在教科文方麵繼續處於世界的領先水平。

說宋朝軍事“落後”,是不準確的。在軍事技術上,宋朝並不落後,例如古代黑火藥的應用,主要是在宋朝,特別到南宋中後期,火藥兵器已在兵器中占有相當比例。世界上第一次使用火藥兵器的海戰,是南宋初的膠西海戰。準確的說法應是宋朝在軍事上孱弱或軟弱。但也須作具體分析,例如對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軍而論,最頑強的抵抗對手就是南宋。

人們常說,宋朝“積貧積弱”。其實,北宋的人力超過唐朝,物力和財力、政府財政收入更大大多於唐朝。但豐厚的財政收入難以負荷冗兵、冗官等支出,而橫征暴斂又加重了民貧,這就是積貧。軍事無非是客觀的實力加之以主觀的實力運用。宋朝的綜合國力無疑強於遼朝、西夏、金朝等,但因各種因素,實力的運用水平卻是劣等的,這就是積弱。宋朝消極接受中唐、五代的教訓,著重於推行文官政治,實行崇文抑武,其軍製是以犧牲軍事效能,以束縛武將才能,降低武將地位和素質為代價的。宋朝繼承自中唐以降喪失養馬區的現實,缺乏馬源,不重視騎兵的建設,而古代的騎兵猶如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坦克部隊,主要以步兵對抗遼朝、西夏、金朝和元蒙的騎兵,就處於弱勢。加之自北宋建國不久,就逐漸形成“守內虛外”、消極防禦等軍事傳統,故其武力一直不振,整個時代的尚武精神淪落。逐步實行文臣統兵和宦官統兵,降至北宋末,舉國竟無折衝禦侮之將。

宋朝的治國有得分的方麵,也有失分的方麵。按照皇帝集權,臣僚分權,中央集權,地方分權的原則,北宋各種政治製度的設計和操作,還是有效地維護了政治穩定,消弭各種內訌,有利於經濟和文化的發展。

自宋太宗始,以興盛的科舉製,造就了發達的文官政治。官場中從重視門第到重視出身,是唐宋期的一大轉變。文官政治,即“以儒立國”,對政治穩定和文化發展是有正麵影響的。文官政治並不意味著就是保守,但宋朝文官政治的特點在總體上說則是保守。正如王安石譏評說,“因循苟且”,“僥幸一時”,不求振作有為,但求勉強維持,得過且過,缺乏行政效率。宋朝形成了經學、教育和科舉的三位一體的教育和文化環境,這無疑又釀成中華文明在後來落伍的重要因素。

在人類曆史上,政爭是不可避免的,但在專製時代,政爭又往往是十分殘酷的。宋太祖立下了秘密誓約:“藏於太廟,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故北宋的政爭少有誅殺,較為文明。即使在北宋後期有三次大規模貶竄士大夫的運動,一般也不開殺戒。宋人稱“古者士大夫多被誅夷,小亦鞭笞。太祖皇帝以來,始禮待士大夫,終始有恩矣”。趙宋一代在強調皇帝大權獨攬的同時,又兼顧對臣僚的體貌寬柔,在中華古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北宋除後期外,將“異論相攪”作為“祖宗之法”,其初意是使“臣僚各不敢為非”。在較為寬鬆的政治和輿論環境下,宋朝台諫政治的發達,超越前朝後代。在人治條件下,台諫政治固然有各種流弊。但按照儒家理論,台諫官作為政治上的反對派,行使監督權,發表異論,對於“扶直道”,維係一個時代的正派士風,有一定意義。

金元時代評論,認為宋政失之於“寬柔”。“寬柔”表現為對誤國敗事者有罪不罰,罰不當罪,罪廢複用,所謂“賞重於罰,威不逮恩”。宋朝的上層官員,大多治國救國無方,而彼此勾心鬥角,玩弄機謀權術,又有足夠的聰明才智。發展到頂點,則是不管國家存亡,百姓死活,自己不能治國和救國,卻必須破壞他人治國和救國。

總的說來,北宋的專製政治有開明的成份,保守的成份,拙劣和荒唐可笑的成份,互相交織著。

宋朝的弊病有曆代皇朝的通病,也有自己的特點。中國的古史過於悠久,曆代興亡的往事也積累得過多。一方麵是每代開國,總是企求長治久安,致力於堵塞各種招致敗亡的漏洞,另一方麵又是從來無不亡之國,無不敗之朝。盡管每朝每代的覆滅,總是各有許多具體的條件和情況,而其中一個根本性的因素,一條貫穿曆代敗亡的基線,說來說去,還隻是“腐敗”兩字。腐敗的根源,說來說去,也無非是專製主義中央集權下的等級授職製。史實證明,等級授職製必然成為貪官汙吏的溫床;貪腐現象滋生不息的怪圈,必然出現官官相護的情況,而編織成龐大的貪腐保護網。腐敗與專製是一對雙生子,專製必然滋生腐敗,腐敗必然依賴專製。曆代皇朝覆亡留下的最重要的曆史教訓,就是從腐敗走向滅亡。馬克思主義強調著名的巴黎公社原則,批判等級授職製,力主以直接選舉製取代等級授職製,這其實也是深刻地、科學地總結了中國以往政治體製根本性的弊病,為“走出輪回”,指明了一條唯一可行的曆史變革之路。

(王曾瑜 作者為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特聘教授、中國社科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