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興衰,江湖恩怨——他們當年說相聲(組圖)
文章來源: 雕塑佛2010-08-15 12:37:09

2006年年末馬季的突然去世,使相聲再次成為傳媒的焦點話題。本報請來三位相聲有緣人,他們的話題是相聲的興衰起伏、相聲的江湖恩怨……

薛寶琨是1961年認識侯寶林的。

當時他是北京大學中文係的學生,畢業分配到中央廣播事業局,在中央廣播電台做編輯。薛寶琨很早就喜歡聽侯寶林的相聲,北大畢業做論文也是關於相聲語言的研究,就在去廣播事業局報到之前,薛寶琨聽說廣播文工團說唱團缺少創作員,結果他沒有到文藝部報到,而是到說唱團當了創作員。

去廣播說唱團報到的當天晚上,侯寶林正在演相聲。薛寶琨就躲在側幕邊上看。侯寶林演的是他拿手段子《戲劇雜談》,第一次在側幕間看到侯寶林的時候,薛寶琨非常激動,其時,侯寶林已是中國“新相聲”的代表人物、全國政協委員。剛出大學校門的薛寶琨對侯寶林滿心仰慕和尊敬。演出結束,薛寶琨被人引薦給侯寶林。

侯寶林為人很熱情,非常有風度。但是他的一句話刺激了薛寶琨,侯寶林說:“別看你是北大的高材生,你幹這行還得從頭學。”薛寶琨自此跟著侯寶林,幾乎所有的演出都跟著,天南海北不管多遠都去。侯寶林有演出,薛寶琨就為他提道具,演出開始就躲在側幕看。

薛寶琨因研究侯寶林被評為副教授,又因研究相聲晉升為國內惟一的相聲學教授,現為中國曲藝研究會副會長、南開大學東方藝術係教授。他著有《侯寶林和他的相聲藝術》等15本共300餘萬字的著作,是侯寶林研究的權威。

在舞台的側幕,他目睹了一代相聲藝術大師的表演風采,也見證了相聲藝術的興衰。



左起:於世猷、趙連甲、劉寶瑞、侯寶林、馬季、郭全寶、張英1960年拍攝電影《遊園驚夢》


最初相聲場子裏沒女人

舊社會所有的藝術行當裏,曲藝是最低的。

戲曲演員比如梅蘭芳先生、馬連良先生,要比侯先生他們高。侯先生跟我講,人家瞧不起曲藝,尤其瞧不起相聲。一個京劇的三流演員要過生日唱堂會的話,找一幫藝人到他家去演出,你得乖乖地去。曲藝界的大王比如劉保全----—曲藝界唱大鼓的第一把手,他過生日要請一個三流的京劇演員到他家裏去,都不會有人去。曲藝裏麵,尤其瞧不起的就是相聲,相聲很長時間是不允許進入劇場的。

1940年代相聲才開始進入劇場,1940年代以前,相聲在什麽地方呢?撂地攤兒,就是在馬路邊兒上,或者在平民聚集的場所,比如天橋,那是三不管地界兒,窮人聚會的地方,那裏有塊地兒,擱幾條板凳,叫做風來吹,雨來散,刮風減半,下雨全無。看天氣吃飯,風一吹,就沒有人了,大家就餓著,雨來了,大家就散,刮風減半,一刮風的時候,人就很少了。那時候說相聲的零打錢,演一段,拿個缽子討錢,跟人說好話,說自輕自賤的話來羞辱自己,討好觀眾,說相聲的人在社會上地位很低。相聲表演內容也很不堪,經常是胡說八道,生理的、倫理的,爸爸兒子、肚臍以下三寸的地方,就在這兒來回轉悠。就是靠這個嘩眾,吸引人,實際上是下層人民宣泄壓抑的一個場所,

原來在相聲場子演出的時候,沒有女觀眾。有一位老太太去看相聲,他們裏麵有一位相聲演員就把老太太勸走了,上別處去吧,老太太說我想聽相聲,您別聽這個,我們這兒不說人話,老太太說,你們不許說人話嗎?


舊時代戲園子的情景


說黃的,說葷的,說帶性刺激的東西,不光是相聲演員,連四大名旦在演出時也穿得很暴露,胳膊抹上白粉,一個很有名的京劇演員,上台的時候從嘴裏拿出兩個假牙來,用這個找噱頭,演員穿旗袍,燙頭發,露大腿,叫作色藝雙全,不光要有藝術,還要有聲色。那時候開始有女演員、女藝人出現,在這以前還都是男藝人多。所有的藝術樣式都這樣,曲藝也是這樣。藝術競爭很激烈,大家口袋裏拿不出錢,今天掙了活兒,明天不知情況怎麽樣,藝術肯定往下來。相聲演員就不光演相聲了,去演幕表戲了,像現在的小品。什麽叫幕表戲,就是我給你一個提綱,今天你們倆演戲,你們倆是夫妻關係,在台上你一定要把他弄死,什麽詞,什麽情節我不管,這兩個人去商量,商量還有什麽台詞,全靠即興發揮,就像現在的消費文化一樣。那時的相聲是什麽狀態呢?就是低級下流的段子非常多,黃色的段子大概不下100段,規矩人不許聽相聲,誰家孩子去,回家就挨一頓打,聽相聲是學壞的開始。

侯寶林走紅以後穿西裝

侯寶林先生讓相聲從下三濫的狀態,回到一個正常的狀態。

侯寶林是在天津走紅的。在1940年以前可以說是默默無聞,幾乎到了走投無路,1940年以前,侯寶林去過沈陽,到那兒也被冷落,回到北京依然被冷落,然後就跟郭啟儒搭伴兒,1940年兩人就到天津,到天津當天就叫響了。演出到最好程度是,相聲隻能唱到倒二,不能壓軸,不是最後一個,是倒數第二個。他演到了大軸的地位,就是最後截底,從他那兒開始,相聲可以在最後一個。我們現在的欣賞習慣也是,最後一個是最好的。那叫大軸。然後他的包銀就上來了,薪俸、工資就拿到大軸的錢,他認為拿到大軸的包銀,不僅生活提高了,也給相聲露了臉。到了1943、1944年就拿到大軸了。他在天津紅到什麽程度?他白天和晚上要有兩家劇場,晚上還要跑五家電台說相聲。那時候,他已經可以跟那些很有名的藝人同台演出了,唱梅花大鼓的金萬昌、唱京韻大鼓的劉保全,就是他同台的名角。

相聲演員在過去都剃光頭,穿大褂,走在街上穿的都是布衣,侯寶林紅了以後就穿西裝,留分頭,用現在的話就很時尚,同行人看見他就說:喲,侯先生怎麽著。天津人說話,喲,你人了,人了就是你出人頭地的意思。侯寶林先生說,我人了怎麽樣,我難道就不應該做人嗎?

1950年,侯寶林參加了相聲改革小組,這個小組有黨的文藝工作者、有著名的語言學家,也有像老舍這樣的平民作家。老舍也給侯寶林他們寫段子,他們的段子也讓老舍去聽。適逢建國初期,相聲藝人的狀態都很灰暗,對前途沒有信心,他們認為相聲這套玩意,騙得了舊社會,騙不了新社會,趕緊趁著年輕力壯去改行。侯寶林認為共產黨不會取消相聲,是相聲不爭氣,所以一定要改,首先改的就是相聲裏麵汙穢的語言、下流的內容。

侯寶林成為“新相聲”的代表,他的《婚姻與迷信》、《買佛龕》、《衣冠害人道》,以新社會新人的視角回看舊的時代,他以善良和溫暖的幽默諷刺舊時代的荒誕。

馬季用相聲打麻雀

到1950年代末和1960年初,馬季開始跟隨侯寶林先生去中南海給毛主席演出。

馬季1956年正式進入中國廣播說唱團,成為一名專業相聲演員。當時的領導確定侯寶林、劉寶瑞、郭啟儒、郭全寶等當馬季的老師。其中侯寶林為責任老師,幾位名師教一個,侯寶林形容當時的馬季是“千頃地,一棵苗”。到中南海給毛主席演的都是些小段子,讓老人家休息,一高興就完。演過《畫像》、《跳大神》、《黑斑病》,一起給毛主席演。開始大家都還緊張,他的秘書說毛主席不需要你們教育,你們就演個好玩,讓老人家開心。演出的時候毛主席就那麽細細地聽,聽完以後,站起來,跟侯寶林和馬季一一握手。

毛主席說了一句令馬季永生難忘的話:“還是下去好。”

馬季去世,大家認為馬季是新相聲的代表人物,但是歌頌不是他發明的。

馬季原來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1956年參加全國會演的時候,就被侯寶林和當時的團長白鳳先生看中,然後調過來。馬季他過去很喜歡相聲,泡相場,對相聲很熟悉,雖然他沒有向侯寶林他們老一輩拜過師,他沒有科班的訓練,而且那時候也不可能教你傳統的東西,而他自己又是共產黨員,時代又這麽召喚他,我想馬季寫新相聲,寫歌頌相聲,是曆史的必然,也是他性格的必然,馬季在這個期間寫了一些歌頌相聲,《登山英雄讚》、《登山小八路》、《找舅舅》。至於那些相聲現在還有沒有美學價值,那是見仁見智。

歌頌相聲為什麽會起來,一是大家從感情上說覺得舊的不好,新的好,特別是藝人,他們都感激新社會,他一定要歌頌,按他們的話就是時代的要求。相聲演員和別的藝術領域的藝術家一起,緊跟時代潮流,比如打麻雀。1958年的時候,毛澤東號召除“四害”,麻雀是“四害”之一,那時候我在北大念書,我們每個人都拿一個洗臉盆出來,就在院兒裏敲,麻雀不敢落,好多麻雀心髒破裂掉下來。1958年以後的新相聲和其他所有的文藝樣式一樣,助長了社會的浮誇風。

相聲的傳統功能----—諷刺被消解,諷刺遇到了困難。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大家認為共產主義就要到了,每個人都在檢討自己的保守思想,晚自習的時候,食堂的人把門推開,送冰激淩,白吃,食堂吃飯的時候,花生米隨便吃不要錢,新華書店無人售書,不幾天書就都被偷光了。

歌頌相聲就是這時候出現的,歌頌相聲的第一人是東北一個藝名叫作小立本的演員,他寫了一個叫作《社會主義好》的段子,這個段子幾乎沒有什麽故事和情節,完全運用快板的語言,開始說什麽機什麽機,這個機那個機,這些機都是生產用的,最後為了抖包袱,就是蘇聯花布布拉吉,大家也笑,笑那種快捷的節奏和輕鬆的感情。還有《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相聲已經完全沒有藝術可言了。相聲用來歌頌沒有錯,擴大相聲反映生活的功能,但是問題是怎麽樣歌頌,這個歌頌的背景是什麽,相聲後來的歌頌變成了假大空,變成了說假話說大話說空話,變成了對現實的粉飾。

從1961到1966年,相聲在這段時間的發展還比較正常,但到“文革”就整個斷掉了。江青不喜歡相聲,認為是耍貧嘴,但是這期間也有相聲,比如馬季的《友誼頌》,還是能聽到。

不光是相聲有歌頌,所有的藝術都在歌頌,郭沫若帶頭歌頌,《十三陵暢想曲》那就是歌頌共產主義快到了。老舍先生留下來的《茶館》,是建國10周年的作品,但是老舍先生的《茶館》為什麽流傳至今,因為它真實,不管歌頌還是諷刺,隻要真實,就不會失去藝術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