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在電話中說媽媽在三天前，也就是農曆的九月初八，已經走了，因為不想讓我有太多的擔心,所以才在喪事結束後告訴我。在傷心難過之餘，我又感覺到一種解脫, 內心十分的平靜。我想趁著那種更大的悲傷和思念還沒有襲來之前寫下這篇文章，以此來紀念我那平凡而又偉大的媽媽。

一．媽媽的一生是艱辛的一生。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好象我們家的日子還好，可在我那快樂無憂的童年時代對媽媽並沒有特殊的記憶。好景不長，爸爸在我讀初三那年哮喘加重，病躺三年之後離開了我們。我們的窮日子就從這個時候真正的開始了，而我對人生對媽媽的苦澀記憶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在一個男權社會裏，特別是在農村這個傳統而又封閉的小圈子裏，一個女人想要帶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單獨立足，其艱難是無法想象的。在我們那個沒有任何機械化的山溝裏，就是不幹活光走路也是上溝爬隘，何況農活是從來不讓你空手的。在爸爸病逝前，地裏的一些重農活還有我伯父家的哥哥及鄰居來幫忙。可爸爸走了以後，爸爸這邊的親戚紛紛遠離，甚至還散布一些媽媽不舍得花錢給爸爸治病及媽媽伺候奶奶不夠好而遭報應等流言蜚語。在我家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媽媽這邊的親戚也多有閑貧愛富之人。無論媽媽在體力上幫忙他們以補償自己在經濟上的貧窮，我們走親戚時帶的那一把子蔥兩把子蒜從來都是帶來鄙視的神情。親戚尚且如此，村裏的人就更是明著暗著的欺負了。甚至有人對背了一捆柴草的媽媽說“你這麽拚命的幹又有什麽用，這一輩子還能有什麽盼頭”。我們家的窮日子已經窮得讓人一眼望不到頭了。就這樣，媽媽在身體和心靈上受著雙重的煎熬，每天幾乎在痛苦中度過。就是在那個時候媽媽曾經有過短暫吸煙史。媽媽在用煙來麻醉自己那痛苦不堪的靈魂，在逃避這個殘酷的世界。我一閉上眼睛都能想到媽媽當時那瘦小的身軀，那消瘦又兩腮深陷的臉龐，那花白蓬亂的頭發，那粗糙皸裂的雙手，還有那不向命運低頭的堅毅表情。

二．媽媽一生的艱辛都是為了兒子。生活無論如何的艱苦，媽媽沒有選擇放棄，因為在她的內心中依然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和期盼，而這個希望就是她的兒子---我！媽媽選擇留守那個山村，不再另嫁。如果再嫁一人生活肯定會輕鬆些，可是媽媽不想讓我在養老的事情上背負罵名，因為這種複雜關係下的孝順和敬老是敏感而沒有任何標準的。雖然我曾經勸說過媽媽再找一個人作伴，可她仍然堅持自己的選擇；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媽媽選擇仍然支持我上學。青春期時代的叛逆讓我的學習成績下滑，考高中時以一分之差落榜。爸爸出於對媽媽的考慮，覺得我應該下來幫媽媽做農活，而媽媽卻堅持讓我花些錢讀高中。而在此前一年，爸爸媽媽對於以優異成績考入初中的妹妹卻選擇了輟學。他們可以找出一千個理由對於他們的選擇作出解釋，而我知道他們最不想承認也是最根本的理由是“重男輕女”。此事讓我和媽媽感覺特別對不起妹妹而愧疚一生；在養兒防老的傳統大環境下，媽媽選擇支持我到遠離家鄉甚至國外工作，隻要那兒更適合我未來的發展。因為擔心媽媽老無所依，為此做出犧牲的又是妹妹。本有機會通過嫁人走出這個四周找不到出口的山村，可媽媽讓妹妹選擇了鄰村，以備將來照顧自己；媽媽選擇為兒子帶孩子作為自己的天職。我在上海讀書時她單獨跟愛人在徐州一起帶著我的大兒子直到我出國。等我有了二兒子的時候，她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媽媽又硬著頭皮漂洋過海來了美國。我這個隻會說山東家鄉話的媽媽後來還經常和一個隻會說浙江家鄉話的阿姨“聊天”，媽媽在一個說英語國家的孤獨可見一斑。後來病情嚴重要回國了，媽媽還覺得沒有把我的二兒子帶到上學是自己沒有完成任務，並為因她的生病打亂了我家的生活規劃而內疚。

三．媽媽的艱辛讓我一生難報。由於母親的艱辛付出，我覺得我要做的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要讓媽媽失望，不要讓媽媽為我操心。高中的時候，我所要做的就是學習，考大學，離開那個山溝，改變自己父母親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也許是上天眷顧，我這個的花錢入學的高中生，後來成了我們那個山村裏的第一個本科生。在這人生中最關鍵的一步上我很慶幸沒有讓媽媽失望。大學畢業後工作不久我開始考慮結婚，這對我那生活在農村的媽媽來說也是一種極大的孝順。工作後的第二年，在同事的介紹下認識了我的愛人。當我們第二次見麵的時候我跟她講起了我的家庭，當時愛人聽完後說了一句“你媽媽這一輩子挺不容易的。”作為一個生長在城市而從小衣食無憂女孩來說，能說出這樣體貼的一句話，讓我內心感動不已。從那一刻起，我認定這個女孩就是我未來的妻子。事實證明我愛人對我媽媽是十分孝敬的，用我自己的標準肯定不夠完美，可與生活中的其他人相比，我給了愛人打了滿分外加二十分的附加分。其實因為我對媽媽過度甚至不合理的孝順讓愛人受委屈了。還有一個無心插柳的孝順是我們先後添了兩個兒子。我不想說兒子好還是女兒好，可對於有著強烈重男輕女的思想的媽媽來說，這可能是最大的孝順了。

四．媽媽給我解讀艱苦人生。天倫之樂的好日子沒有幾年，母親查出得了胃癌。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消息，我有些震驚和無措。默默的流淚之後，我握著媽媽的手說：“娘，我真是舍不得讓你走”，媽媽說：“人留天不留”。一句話道出了媽媽無奈後的坦然。等我們一下飛機踏上中國那片土地，媽媽說了句“這一下什麽時候死都可以了，我已經成為沒有什麽遺憾了。”是的，她已經能夠病死故土，葉落歸根了。手術後還不到一年，腫瘤轉移，媽媽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於是我就把安排在媽媽生日(九月十六日)的行程提前了。看到已經瘦的皮包骨的媽媽，我握著她的手淚如雨下。媽媽說：“我活著已經沒有什麽意義，隻有拖累兒女了，讓見不到我的人惦記，讓見到我的人傷心。掛著吊針也隻是為了等你來。以後也不要打了，這種病到頭來都是人財兩空的事情”。在家的這二十天裏，娘兒倆朝夕相處，晚上睡在媽媽身邊，媽媽身體累了，我就起身幫她揉一會兒，有時還會假裝用力的敲打幾下，嘴裏說著:“我小時你打我你還記得不？現在輪到我打你了。”我很慶幸終於有機會照顧一下照顧了我三十多年的媽媽。無論我在天井幹活的時候還在我在桌旁吃飯時候，媽媽就坐在那兒看著我，看著她的整個世界和牽掛。隻要一有空，娘兒倆就說話聊天兒：說起以前的苦日子，感覺不管有多苦，我們走過來了；說起媽媽受的艱辛，感覺也很值得，因為她見證了今天的幸福；說起人這一輩子，感覺無論酸甜苦辣都是一種經曆，我們曾經來過……從讀高中到現在娘兒倆有過多少次的離別，可總還會重逢，而這一次的分離將是永別，至少今生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與以往強抑淚水不同，這一次媽媽沒有哭，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如同拉斐爾畫中的天使。這就是媽媽定格在我腦海裏的最後記憶。在我離開後的第五天，媽媽就過世了，離她的生日還有八天。

有這樣的媽媽我感覺很驕傲也很幸福。孝心無止境，我這個做兒子的也已經盡力了，沒有留下太多的遺憾。我想說一句：“媽媽，祝您一路走好，無論生活有多苦，來生我還給您當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