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淫雨寒風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冬天的空氣讓頰上的淚變得冷洌，冷冷的淚又滴進了眼前那奔流著的冷冷的河裏。在某些我看不見、也感知不到的地方，它將匯入另一條河，然後再匯入另一條河，直至流到大海。

—— 【巴西】保羅 · 科賀《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一

9 · 11 恐怖攻擊事件發生後，美國原本低迷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到處都聽到各大公司裁員的消息。紐約製衣廠的工人申請救濟金，竟在淫雨寒風中排隊等候，那人頭擠擠、個個蜷縮的場麵，江濤看到了，告訴妮可兒，兩人默默無語。

銀龍公司的美國主流市場做得可以，又有中國大陸、香港、台灣、東南亞的背景和靠山，所以生意還算不錯。特別是中國農曆新年前夕，因為要趕做 “ 羊胎盤素 ” 和 “ 健腦銀杏 ” 膠囊兩個大訂單，還著實讓員工，尤其是生產線的工人忙了好一陣子。

哪知道這種 “ 繁榮 ” 景象是表麵的、暫時的，不可能眾人皆濁你獨清，但江濤和妮可兒當時並沒有清醒的認知。看樣子人手不夠，江濤就讓安吉拉總經理登報招人。

須知美國的機器，速度太快，效率太高，要創造出一個全職員工的就業機會，就得增加很多訂單。以銀龍公司目前的包裝生產線來說，從保健食品的點粒開始，直至塞棉花、擰瓶蓋、貼標簽、上封口、燙封口，乃至最後一道工序裝盒打包，都是全自動的，一個熟練工可以管好幾道工序，除非增開夜班，否則生產線就不必增添礙手礙腳的新員工。這一回就是要新添一名工人增強日班實力，讓日班班長到夜班當領班。

美國經濟如此疲軟，失業率如此之高，江濤在這一回招工中有了些許體會。劈裏啪啦，電話線幾乎開爆，安吉拉說她記錄在案的已有三、四十人。以前招工江濤還偶爾露個臉，旁敲側擊，看看招聘對象的高矮肥瘦、男女性別、年紀大小、手腳靈動程度，這一回是全讓安吉拉做主。

這總經理安吉拉三十出頭，香港移民來美，曾是某年的 “ 港姐 ” 季軍，長得秀麗嫵媚，齊額的劉海下一雙眼睛烏黑明亮，像一汪蘊藏在深山幽穀的清泉。安吉拉像一般香港人那樣敬業，循規蹈矩，辦事幹練，就是普通話說得不大標準，老帶著點 “ 港音 ” 。安吉拉的口頭禪是 “ 在公司做事要開開心心 ” ， 識大體，明事理的她還對妮可兒和江濤說： “ 有公司才有我們員工，公司發達了，我一定會提出要的（指漲工資）。 ” 安吉拉既能以江濤和妮可兒的馬首是瞻，又能與員工和諧相處，隔三岔五替他們在老板跟前遮點大小過錯，扛點工作責任，公司上下頗有人緣，像個內當家。但 “ 頗有人緣 ” 的安吉拉在全公司上下，就是無法搞定一個人，那就是妮可兒的妹妹米雪兒。

米雪兒冰雪聰明，和江濤下象棋，有時江濤還要輸給她，米雪兒就是看不慣安吉拉上下巴結的樣子，聽不得 “ 總經理 ” 的 “ 總 ” 字，心想，沒搞錯，我是妮可兒的親妹妹，按理我是 “ 內當家 ” ，怎麽輪到你了呢，所以總給安吉拉挑些刺兒，伶牙利嘴壓著安吉拉一頭，安吉拉也就處處讓著她。但江濤和妮可兒總想把企業辦成非 “ 家族化 ” 的國際企業，再說還有另兩位股東呢，也就一直重用安吉拉，在安吉拉和米雪兒之間搞平衡，讓她們盡可能和諧相處。

說到招工，她最能理解美國法律和江濤的意思：一忌性別歧視，二忌年齡歧視，三忌種族歧視，四要有合法打工身份 …… 而她要約到公司裏麵談試工的人，都是電話裏仔細篩選過的，既套準了公司暗含的種種條件，又使電話那頭的應聘者抓不到任何 “ 歧視 ” 的把柄。

安吉拉這回定下的新員工幾乎沒有和江濤做太多商量： “ 你說可以就可以，做做看吧！ ” 江濤這樣說。

二

猶太裔銷售經理麥克爾植物藥原料推銷這一塊本來就做得不錯，總體經濟差也沒受多大影響。妮可兒和江濤一直覺得美國這一塊市場還挺大，就想再招人馬另辟疆土，淡季嘛就正好訓練人了，無奈總是找不到合適人選。這會兒也想募個新人，妮可兒就親自披甲上陣了。

麥克爾濃眉、凹眼，棕色的眼珠子盯著人看，炯然有神；他長了個老鷹鼻，鼻孔很大，說話時，一隻手老支著下巴，有時候用一、兩個手指橫在嘴唇上，不自覺地彈奏什麽曲調。在妮可兒眼中，這個在公司打電話打得來勁，就會把雙腿翹到辦公桌上去的麥克爾是個 “ 才思橫溢 ” 的猶太人、天才的 Sales （銷售員），但獨木難成林，總要給他找個幫手，對他也是個促進吧。麥克爾不僅銷售技巧好，點子多——向自己公司索要福利的點子也多，辦法也多。妮可兒一直把他當作 “ 標本 ” 來研究，她想，舉一反三，隻要我把他琢磨透了，就能和掌握美國經濟命脈的所有猶太人打交道，遊刃有餘了。

麥克爾家住洛杉磯以西的富人區聖塔巴巴拉，與妻離婚，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兒子過一番有女友的半鰥居生活。麥克爾每周兩天到公司上班，其餘時間在家繼續他的業務，得空還參加海濱樂隊的活動，吹薩克斯管，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妮可兒特別欣賞麥克爾做推銷員的 “ 吹 ” 、 “ 鑽 ” 、 “ 盯 ” 三種功夫。

先說吹的 “ 吹 ” 的功夫，哪天隻要他在班上，與買方打起電話來，就會以他迷人的、略帶沙啞的男中音把公司吹得天花亂墜，仿佛本公司儼然已成了微軟第二，輝端第三，其廠房之宏大、生產能力之強大、中國供貨背景之龐大，獨占行業鼇頭，一說能說上一、二個小時 。其二是他的鑽勁，隻要他和妮可兒在迪斯尼樂園邊上的國際會議中心參加一、二場全美或全球健康產品展，拿到名片，他就能見縫插針卯上客戶。其三是他的盯勁，隻要你看到他長年累月在一本皺了邊、打了卷的筆記本上塗抹的客戶訪談錄，你一定會驚訝他的美國式鐵杵磨針、愚公移山的堅韌勁。

麥克爾以其靈敏的商業嗅覺，加上公司 “ 鞭打快牛 ” 的傭金製度，天天象上足了發條的時鍾，滴噠聲聲，疾走如馬。

對外是這樣，對內又何嚐不是如此。在這個猶太人的眼中，公司也成了他主動出擊，要時時推銷、盤剝、分享利潤的客戶。其實也是，現代管理學認為，公司應該與優秀的推銷員成為合夥人，即構成一種 “ Partner ” 關係。江濤常常看到他與妮可兒在討價還價，總要掙脫每周兩天上班的 “ 鎖鏈 ” ，總想提高傭金比例，總想在客戶未付款的時候預支傭金。

麥克爾嗬麥克爾。

妮可兒曾在《洛杉磯時報》登過招人廣告，四十五個字母，就要二百美元，並且征不到上好人材。

一天 ， 女兒丫丫小兵立大功 ， 她告訴媽咪有一個叫 “ Monster · com （ 魔鬼網站 ）” 的 ， 廣告做得很大 ， 可能很有效。

妮可兒以三百零五美元登了二百字廣告 ， 不出二十四小時 ， 就收到了五十份簡曆。妮可兒用鼠標點撥她收到的 E-mail ，全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黑白，這行業的大小推銷員紛紛向她傾訴衷腸，表達熱望，要立即投到她的麾下，為銀龍公司建功立業，把一邊湊著看熱鬧的江濤給看傻了。

妮可兒直看得兩眼生星，頭筋爆裂，仔細篩選了幾位人選，一一打電話約他們來麵談。

一位名叫艾倫的老美，金發碧眼，相貌堂堂，開宗明義就說自己給日本駐美公司推銷過十幾年的植物藥原料，去年辭職，在家辦公司， “ 自雇 ” ，但沒賺到錢，他開口就要七萬年薪，另加百分之三傭金。

妮可兒和江濤想好在我們也是見過世麵的人了，不怕你銷售員獅子大開口，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帶現成的客戶來，頭一年能不能做到一百萬美元，乃至更高的銷售額？如果做到了，並且利潤也有個百分之三十，公司賺三十萬，分你十萬，兩情相悅，何樂而不為？

妮可兒和江濤緊緊守住公司和個人利潤分成的 3 比 1 “ 黃金戒律 ” 不鬆手——不按這種最基本的遊戲法則去辦事，開銷頗大的企業既無法營運，更無法擴大再生產。

江濤臨時插入妮可兒與艾倫的麵談，最後敲定的付薪標準是每周工作三天，月薪二千五百美元，另加百分之五傭金提成。妮可兒對艾倫說，美國經濟不景氣，我們雙方都不要太冒險，就這樣開始慢慢往上漲吧，業餘時間，你可以繼續辦你的小公司，做你的 “ 自雇 ” 老板嘛。

艾倫答應回家考慮幾天，回妮可兒和江濤開出的條件。

三

過幾天艾倫給妮可兒回電話說，他要五千元的月薪，另加五百元車馬費，照樣工作三天。並且堅持要過來再談一次，談談他的宏偉構想和藍圖，讓妮可兒看看他周末上網研究的成果：他已經找到五百個客戶了！

妮可兒和江濤好一陣嘀咕：這老美以為他是誰呢？他以為美國就業市場還象前些年那樣好呢，他以為他的就業行情就這樣看漲呢。看來他並不是個成功的 Sales ，開這麽個離譜的高價，都不知道對方，即便是他的客戶，都已經沒興趣和他談下去了。

汗腺發達、抹了許多香水、氣味熏人的艾倫果然過來和妮可兒做最後一次討價還價。江濤已用內線電話和妮可兒溝通好：此人斷不可用。

艾倫從妮可兒的辦公室出來，在走廊上和銀龍公司的 “ 三朝元老 ” 、原料銷售部經理、鷹眼隼鼻的麥克爾狹路相逢。

“嗨，你是 Michael 嗎？ ” 艾倫大大咧咧地問。

每周兩次從聖塔巴巴拉過來上班的麥克爾頗感突兀地回嘴說： “ 是啊，你是誰啊？”

“ 我是艾倫，來應征 Sales 這個位置的。 ” 艾倫清一清喉嚨，接著說：“我要幫妮可兒把生意做大。”

妮可兒怕兩個老美大男人、牛仔在那裏爭風吃醋、搶風頭弄出什麽誤會來，就走出辦公室，想給他們打圓場。這時就聽到麥克爾用略帶沙啞的聲音、滿懷戒心地問艾倫： “ 你在這個行業很有經驗嗎？”

“ 是的 ， 我都做了十幾年了。 ” 艾倫並不謙虛地說。

“ 是這樣嗎？” 麥克爾咄咄逼人，口吻中略帶挑釁。

“ 那當然。” 艾倫毫不示弱。

電眼朱唇的妮可兒就插進來給他們相互介紹，隨便說些什麽，兩個競爭對手這才輕鬆自如地客套起來。

艾倫前腳走，麥克爾後腳就跑到妮可兒的辦公室裏來，問，這個人是怎麽知道我的？妮可兒說，是我說到你的，你是他的榜樣啊。

麥克爾趕緊在妮可兒麵前 “ 奏 ” 艾倫 “ 一本 ” ： “ 我對他的印象很不好，說話冒失，沒穿西裝。”

妮可兒一笑置之。

四

這就定下第二位應征者菲利普來上班。

菲利普中等偏小身材，麵目俊美，笑起來很清純，今年才二十九歲。銀龍公司一直要找一位有生物化學背景的人，這一回算是如願以償了，菲利普畢業於南加州大學化學係。家住洛杉磯以南橙縣和聖地亞哥交匯的海濱市（ Ocean Side ），來程一個半小時，回程一小時，眼下和漂亮的未婚妻同居，未婚妻在當地的一家電視台當新聞主播，每月還為 CNN 采新聞，當兼職記者。

菲利普失業在家已十天，光吃飯不做事，在未婚妻眼中就掉價，趕緊出來做事是第一要務。妮可兒跟他說： “ 是四月十六日來上班，還是五月一日再說？ ” 菲利普急巴巴地說：“不要，不要，不要五月一日，四月十六日就可以。”

菲利普象隻乖貓似的輕聲細語說話，躡手躡腳做事，很讓時不時在走廊大聲嚷嚷的江濤長見識——這就是有教養的美國紳士了吧。菲利普全職工作天天來上班，隻要月薪二千五百元，外加 3% 傭金。

上班第一天，鬼使神差，菲利普就把電話打進 “ Life Time ” ，一家全美排名第五的保健品公司總裁的案頭，那老總在摩天大樓的鋁合金辦公室裏朗聲大笑：

“我看你 thirty second （ 30 秒）前才開始做這行的吧，竟然不知我們 Life Time 公司？不過你既然撞上門來了，我也不能虧待你——”那老總在菲利普發過去的原料清單上圈了幾項，要他詳細報價。

菲利普羞得無地自容，給妮可兒說了這事，妮可兒說： “ 好啊，好啊，初生牛犢不怕虎，你這樣做就對了。”

麥克爾並不知道公司這麽快就把菲利普給用上了，他曾向妮可兒吹噓說： “ 你要找到我這樣的人，非要六千元月薪不可。”眼下他常常向公司要福利，要提高他的薪金標準和傭金比例。

麥克爾現在看公司突然用了新人菲利普，心情就很緊張。他每周隻在公司上兩天班，隻專注他有限的幾個大客戶，出去辦展覽還會向人介紹比他年輕十來歲的妮可兒是他的 “ 合夥人 ” ，妮可兒對江濤說： “ 沒事的，他要這樣說就這樣說，給他麵子。” 妮可兒知道麥克爾現在的年紀是人生中最尷尬的年紀，很在乎得失，很要麵子。

這會兒麥克爾馬上從遙遠的聖塔巴巴拉家中給妮可兒來電說： “ 電話裏那個純美國口音的家夥是誰？ ” 他顯然感到有一種潛在的危機向他襲來。

敲山震虎，妮可兒和江濤的這一著棋下得很漂亮：既能為銀龍公司將來的植物藥原料開發打下堅實的基礎，又能使手下的兩位老將變得聽話些，乖巧些。

這一點，連妮可兒的妹妹米雪兒都看出來了： “ 你們雇了菲利普，傑森 · 趙和麥克爾的工作態度都變好了，乖多了。”

為了治一治 FDA 法規部經理傑森 · 趙自以為了不起的英文標簽寫作，妮可兒將江濤轉來，馬上要送廠印刷的 “ 天然骨膠原 ” 的英文外盒拿給菲利普看，菲利普很快看出幾個破綻，改了改。

妮可兒當場拿給傑森 · 趙過目，傑森 · 趙不得不表示菲利普的英文很棒，這樣改很好很好。

麥克爾從此準時上班，拿個筆記本到妮可兒那裏記指示，在家閑著的時間，也有接二連三的電話打到公司裏來。

而對銀龍公司新科 “ 舉人 ” 菲利普的培訓，妮可兒和江濤也絲毫不敢懈怠，因為在菲利普之前，他們也曾雇過幾個老美全職銷售員，這些銷售員開價高，能力差，眼高手低。待他們慢慢露出狐狸尾巴，公司下決心要炒他們魷魚的時候，他們已賺去好幾個月的高薪。

況且，菲利普應征時的兩個疑點，也讓妮可兒和江濤放心不下，甚至有點懷疑他的誠信，始終提防著他。

五

當初，招聘之前， 妮可兒要菲利普將他與前任公司所簽的行業保密合同傳過來，結果發現：一、合同是去年剛簽的，頭尾不到一年，但菲利普卻說他在該公司已有兩年工齡了；二、說年薪三萬五千元，但合同的記載僅有周薪四百五十元。

妮可兒和江濤小蜜蜂似的一碰頭，耳語幾句，覺得其中有 “ 詐 ” 。

江濤建議妮可兒把菲利普叫到辦公室來談一談，這樣能看清他回答這兩個問題時的表情和眼色，洞察他的心理 —— 但不能在電話裏問，那樣會被他搪塞過去。江濤顯得特別有心眼。

妮可兒說： “ 好，好！你的辦法好！ ”

可是一轉眼，妮可兒已簡單從事，在電話裏問過菲利普了。

“ 合約上寫工作一年，是升為主管以後才簽的；周薪四百五十元是剛進來時的工資，當主管之後就提了。 ” 妮可兒替菲利普解釋道。

那時江濤手頭正忙，就簡簡單單地回妮可兒說： “ 好嘛，好嘛，有個解釋就好嘛。 ”

後來妮可兒就把菲利普招聘到公司裏來了。

但是有一天，江濤給他的 “ 淩治 ” 車點火的一刹那突然想到菲利普的話，怎麽覺得隻說對了一半呢？工作一年後簽行業保密合同是可能的，但提起來的薪水也就是周薪四百五十美元，沒有比這更高的，或者反過來，周薪四百五十美元，但工齡就有問題了。

妮可兒想想也對，接上來說： “ 看來他是在薪水上說了謊，把自己說高了……不過，誰都有可能這樣做。怪不得我們給他二萬五千元年薪就一口答應了呢……對了，他還露了馬腳了，說他以前的老板還欠了他一、兩個星期的薪水呢，看來，他連那點周薪也保不住了，所以就跳槽了。 ”

江濤說： “ 你這樣的分析才對，不過招進來就招進來了，他這個崗位不要緊，說點小謊也無所謂。 ”

妮可兒笑靨深深地看著江濤說： “ 這算是美國人說的 ‘ W hite lies ’ —— 善意的謊言了，象我老公這樣好的人，有時候還撒個小謊呢。 ” 江濤知道妮可兒又在提他和上海女網友鴻雁傳書的事了，馬上反擊道：

“ 有的人還不是說什麽小謊呢！ ” 妮可兒明白江濤又在揭她猶他州念博士時和 K 君交往甚密的老底了。

“ 哪有的事，盡胡說！ ” 和江濤的反擊機製不同，妮可兒用的是防禦機製，鴕鳥政策。不過事過境遷，感覺鈍化，情緒平伏，他們說到這裏還能適可而止，談笑風生。

鑒於這麽一對青梅竹馬的情侶、兩小無猜的愛人、鐵板釘釘地老天荒的夫妻都會做出一點 “ 紅杏出牆 ” 的傻事，江濤就發展出一套獨特的用人理論，他對妮可兒說：

“ 現代的用人觀點不應該是 ‘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 ，而應該是 ‘ 疑人可用，用人要疑 ’ 。你包容了對此人的某個方麵的懸疑，就可啟用他（她）的專長和優勢。在用的過程中，要持有 ‘ 懷疑一切 ’ 的眼光，以浮動的、警戒的心，以及監督和防範的措施，時時鏟除有可能使他（她）腐敗變質的溫床，督促他（她），扶助他（她）成長。 ”

“ 好哇，我讚成你的觀點！ ” 妮可兒趕緊把江濤的話題整個兒引到公司這邊來，不讓他枝葉橫生，旁敲側擊。

“ 不過，拿我來說，並不是用你的 ‘ 懷疑一切 ’ 的眼光，那樣太累，太緊張了。我是分等級的，對一些重要崗位的人懷疑要重一點，看得要緊一點，對另一些人的懷疑則會輕一點，或許並不需要去懷疑，也沒什麽可懷疑的，放心地交待他去做事吧。不過象你說的，我是有監督措施的。 ” 妮可兒如此這般說。

“‘ 用人不疑 ’ 是十足的盲目和蠻幹，一任良田變荒地，好漢變孬種，豈知正是你的 ‘ 用人不疑 ’ ，放縱和慫恿下級、仆從、同伴屈服人類天性的缺陷與本我的貪欲，幹出無數瞞天過海、損人利己、損公肥私的傻事。 ” 江濤說說就來勁。

“ 那就是 ‘ 蒙 ’ ， ‘ 用人不疑 ’ 就是 ‘ 蒙 ’ ，自欺欺人。 ” 妮可兒好象很理解這個 “ 蒙 ” 字的個中涵義。

江濤要把自己的觀點說透徹： “ 其實，說 ‘ 用人不疑 ’ 也是假的，是說給下級和別人聽，聽了讓人肚子裏爽快，嘩眾取寵的中國人好麵子的應景話。 ” 江濤想想自己這句話有些拗口，正要改一種表達方式，妮可兒早已搶了先：

“ 那就是讓下級覺得你很信任他（她），讓邊上的人覺得你很會用人。 ”

江濤覺得妮可兒簡直就是他肚子裏的蛔蟲，理解問題之快捷，之透徹，之爽潔，無出其左右。

江濤緊接著說： “ 中國曆代君王，一直就沒能做到 ‘ 用人不疑 ’ ，他們搞黨內有黨、旁聽則明、旁敲側擊……就是對 ‘ 用人不疑 ’ 的絕大諷刺。與其搞暗的，不如搞明的，倒不如建立一個 ‘ 用人要疑 ’ 的質詢製度、監督製度，讓被質疑者、被監督者死了那份徇私舞弊的心，死心塌地地效忠公司，讓質疑、監督者製訂寬緊得宜的措施，皓心如月，與人為善，秉公辦事。 ”

妮可兒單說一個字： “ 成！ ”

江濤說： “ 那好，那明天我就來寫條例，訂措施。 ”

六

妮可兒是公司負責接訂單的，這兩天她默默地給大小客戶打了一圈電話，反應都不甚積極。她端了杯熱氣騰騰的 “ 抗氧化” 綠茶到江濤的辦公室裏小坐，杯沿上有口紅的印跡，江濤繞開那一邊，轉過杯來啜一口說：

“ 客戶怎麽樣 ? ”

電眼朱唇的妮可兒說： “ 客戶都冬眠了，我都不知道該到哪裏找客戶了！”

江濤是從來不會在公共場合和妮可兒卿卿我我的人，今天卻例外地把妮可兒的肩膀摟了摟：“沒關係！麵包會有的。”

江濤不想讓妮可兒一人獨扛生意蕭條的壓力，一天天和安吉拉挖掘企業內部潛力，擴大內需，把公司四十八個自有產品的庫存量增了又增，催著叫妮可兒懷孕幾月的妹妹、華人市場部經理米雪兒把自家產品拚命推銷給全美各地的出國服務人員中心和參茸行、中藥行。米雪兒當初被妮可兒和江濤請到公司來上班，非常幹脆地接受了兩個老板定的工資標準，以美國式的坦率說： “ 現在就這樣，一年後，我業績做好了，你們得給我漲。 ” 米雪兒的口頭語是： “ 我到公司上班就是來搶錢的！要不然現在這樣（指懷孕），在家養著就可以了！ ” 她是靠基本薪水加傭金提成拿工資的，做得越多，拿得越多，所以她一分鍾不停歇，一個人做出五、六個人才能幹的活，以證明是靠自己的能力賺錢吃飯，而不是靠姐姐、姐夫的 “ 庇蔭 ” 。她不僅是華人銷售部的經理，更是公司當之無愧的 “ Top Sales ” （頂級銷售員）。

全美境內，洛杉磯、舊金山、溫哥華、休斯頓、芝加哥、紐約 , 一直延展到夏威夷、關島，那些星羅棋布的店家好歹要了些貨，但回饋回來的訊息都是說， 9.11 後，中國國內考察團來少了，要真正恢複元氣，讓生意旺起來，就要等到春夏之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