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傅聰演出
文章來源: 瑞冬2008-02-18 12:59:50

                                                                                         

             我曾在瑞典南方的馬爾默, 聆聽過一次傅聰的演出。

            我雖然愛好音樂, 但天性愚魯, 始終進不了那典雅高深的殿堂。我去, 與其說是去聽音, 不如說是去看人。

            我剛進初中的時候, 就聽說傅聰的名字。人們告訴我, 有一個彈鋼琴的, 國家培養了他, 他卻借出國演出的機會, 叛國了。至於他為何舉翅不歸, 沒人告訴我, 我也不敢問。年長以後, 我曾一度鍾情法國文學, 於是知道了傅雷, 知道他落在了五七年那場政治陷阱中成了右派, 知道傅聰是他的兒子。國內的勁弓一響, 在國外的他就惶惶不敢回巢了。

            我第一次讀傅雷的作品時, 他人已作古。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最無聊的日子裏, 兩派無休止地打內戰。我出身不硬,父親正遭到批鬥,自然小心謹慎,兩派哪一邊都不敢靠, 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所謂逍遙派。因為我愛好文學,一個出身資產階級的朋友, 難得他如此信得過我, 偷偷借給我一套傅雷翻譯的《約翰, 克利斯朵夫》。傅雷那凝煉質樸而流暢的譯文, 使我知道中國失去了一位多麽偉大的翻譯家。

            八三年的冬天, 中國的文藝界終於透出春天的暖氣,很多以前的禁書都陸續出版了。我在北京天橋買了一本《傅雷家書》。八四年元旦, 我一人蜇伏在貴州那十幾平米的家中, 一口氣把這本書讀完了。我腳下是冰冷的水泥地, 窗外是陰濕的寒風。 我腳凍得發麻, 身子冷得打顫, 心卻如潮水般洶湧。傅雷學識的淵博, 嘔心瀝血的教子, 痛徹心脾的反省, 處處在告訴我該怎樣做學問, 怎樣做人, 怎樣做父親。”隻要你能堅強, 我就一輩子放了心。”“一個人隻要真誠, 總能打動人的。 ”“我的孩子, 不要焦心, 要說你不配做我的兒子, 我更不配做你的父親。” 家書中這些閃光的話, 我至今都記得。讀完這本書, 我一直在想傅聰, 想在這樣父親的教導下, 他該有怎樣的品格, 怎樣的風懷, 怎樣的情愫呢?

            誰期十一年以後, 我在報上突然看到廣告,說傅聰要到瑞典來演出了。我那時還在讀研究生,就那點獎學金,要養一家三口,我還是下了狠心,一個月前就訂好了票, 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那是北歐一個陰沉的秋天, 我和我兒子穿上最好的西裝, 驅車趕到馬爾默音樂廳, 去聽傅聰演出。抵達時大廳裏已聚集了不少人, 一個個都衣冠楚楚, 但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 似乎就我們倆。我不覺有點失望。

            演出單上有傅聰的照片, 人似乎很魁偉, 但臉上已見歲月刻下的刀痕。他頭發不多, 因而中間梳得有點蓬鬆。節目單的介紹上說他一九三四年出生於上海一個酷愛西方文化的家庭, 五四年赴波蘭, 五八年後定居倫敦, 曾到過某某某某地方演出, 曾得過什麽什麽獎。對發生在他家庭和本人身上的一場場政治波濤, 竟不置一詞。我讀這介紹,總感到好像漏了什麽。後來一想, 寫這樣一篇介紹, 一定是他自己的意思吧。這是他對那荒唐年月的蔑視呢, 還是他從中得到了徹底的超脫?

            演出開始了。隻見他出場時, 雙手下垂, 悠然如閑庭信步。他的臉盤比傅雷寬大, 不像他的父親那麽清瘦, 想必從母親那兒遺傳了幾分豐潤。但是當他獨立於一台外國演奏家之中時, 人顯然不如照片上魁梧, 而且胸部有點單薄。這單薄的身軀和他多年承受的風雨似不協調。我不知道是這瘦弱的身體裏自有特別剛強的毅力, 還是異鄉風雨已經耗盡了他的心力。

            他那天演奏的是莫紮特鋼琴協奏曲25,一首專家認為最能體現莫紮特風格和抱負的協奏曲。我不是經典音樂的行家, 我隻覺得他彈得歡快跳躍, 似乎在我麵前展示了萊茵河畔春夜的篝火, 讓我聽到少男少女在鄉間追逐的歡笑。 他彈到高潮時, 左腳就縮到椅下, 人就像陀螺一樣向前傾去。樂曲休止期人則靜坐如山, 偶爾用左手拂一下鼻翼—— 一個頗帶東方色彩的動作。

            我聽得有點緊張, 因為是同胞; 我掌鼓得熱烈而真誠, 也因為是同胞。但我的思想卻常常脫逸出來, 想到《傅雷家書》中他們父子對音樂精湛的討論; 想到傅雷對傅聰嚴酷而真摯的父愛; 想到傅聰二十餘年後首次回國, 僅看到父母的兩撮寒灰; 當這個中國人, 贏得了滿堂黃須碧眼人的掌聲時, 我真忍不住要落淚, 因為歡樂, 也因為痛苦。我不想說傅聰如何偉大, 但他是一個在鐵砧上承受如雨的打擊仍能奮力向前的人, 一個哪怕被逼到天涯海角仍能發出光華的人。一個能產生這樣的人的民族, 是不可戰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