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 《讀通鑒論》王夫之 ○恭帝 【一】 赫連勃勃征隱士韋祖思而殺之,暴人之恒也。祖思不免於死。凡屍隱士之名 以處亂世而無其實者,幸而不死,殆行險以徼幸之徒與!祖思之殺,以恭懼過甚, 而逢勃勃之怒。恭懼非死道也。故莊周人?世有養虎之說,動色相戒,譬諸遊羿 之彀中,誠哉其言乎!而非也。若周之說,亦懼已甚而與死為徒者也。孔子之於 陽貨,義不屈而身不危,雖聖人哉,而固無神變不測之用,求諸己而已。君子之 於人也,無所傲,無所徇,風雷之變起於前,而自敦其敬信。敬者自敬也,信者 自信也,勿論其人之暴與否也。貞敬信者,行乎生死之途而自若,恂栗以居心, 而外自和,初無與?也。其於暴人也,遠之已夙矣。不可遠而居正以自持,姚興 之與勃勃又奚擇焉? 嗚呼!即不幸而終不免於死矣,以正死,以諂死,均死,而以正處死者,不 猶愈乎?以正為道,其與死違者,常也;不免者,變也。以懼而諂,諂而死,蹈 乎死之道也;即不死而生理不足以存,幸而免也。剛柔之外有自立之本,而後行 乎進退而不迷。莊周之說,亦舍其自立者以憂天下而徼幸乎免者爾。又惡知祖思 之恭懼,非聞莊周之說,以戒心於羿彀,而增其葸怯哉? 乃若祖思之竊隱士之名而亡實,則於其行見之矣。處夷狄爭亂之世,一征於 姚興,再征於勃勃,隨聲而至,既至而不受祿,以隱為顯名厚實之?,?之徒也。 中夏無主,索虜、羌胡迭為雄長,而桓溫、劉裕兩入關中,獨不可乘其時以南歸 邪?如曰溫與裕不可托也,則管寧歸漢,亦何嚐受羈絡於曹操乎?如其不能,身 絕天下之交,口絕天下之言,莫為之先容者,興與勃勃抑豈能有獨知之契以相求 於夢遇哉? 【二】 人之不肖,有賢者以相形,見賢而反求之己,改而從之,上也;雖弗能改, 猶知?鬼焉而匿其不善,次也;以其相形,忮忌而思害之,小人之惡甚矣。然其 忮忌之者,猶知彼之為賢,而慚己之不肖,則抑其羞惡之心銷沈未盡,橫發而狂 者也。若夫與賢者伍,己之不肖無所逃責,而坦然忘愧,視賢者之痛哭流涕以哀 世者,若弗見焉,若弗見焉,進不知改,退不知忌,而後羞惡之心蕩然無餘,果 禽獸矣,非但違之不遠矣。 劉裕篡晉,而徐廣流涕,此涕也,豈徐氏之私怨而肅然傷心者乎?通國之變, 盈廷之恥,苟有人之心者,宜於此焉變矣。謝晦者,晉之世臣也,從容謂廣曰: “徐公,得無小過。”廣曰:“君為宋佐命,身是晉遺臣,悲歡固不可同。”則 已置晦於人倫之外而絕之矣。晦亦若置廣於物理之外而任之,無?鬼也,無忌也。 人自行,禽自飛,蘭自芳,蕕自臭,同域而不驚,同時而不掩。嗚呼!天下若此, 而君子所以救世陷溺之道窮矣。微獨晦也,宋君臣皆夷然聽廣之異己而無忌之者。 嗣是而劉?、蕭道成、蕭鸞、蕭衍,相襲以怙為故常。君臣義絕,廉恥道喪,置 忠孝於不論不議之科,為其所為,而是非相忘於無跡。不知者以為其寬厚,而孰 知其天良滅絕之已極哉!曹操之殺孔北海,司馬昭之殺嵇中散,恥心存焉。至於 晉、宋之際,而蕩盡已無餘,“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元亮之悲,豈徒為晉 室之存亡哉? ●卷十五 ○宋武帝 【一】 宋得天下與晉奚若?曰:視晉為愈矣,未見其劣也。魏、晉皆不義而得者也, 不義而得之,不義者又起而奪之,情相若、理相報也。雖然,曹氏有國,雖非一 統天下,而亦汔可小康矣。芳與髦,中主也,皆可席業以安。而司馬氏生其攘心 以迫奪之,視晉之桓玄內篡、盧循中起、鮮卑羌虜攘臂相加,而安帝以行屍視肉 離天下之心,則固不侔矣。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馬氏之徒幸人弱而 掇拾之也。論者升晉於正統,黜宋於分爭,將無崇勢而抑道乎? 固將曰:“晉平吳、蜀一天下矣,而宋不能。”魏、吳皆僭也,而魏篡,則 平吳不可以為晉功;若蜀漢之滅,固殄絕劉氏二十餘世之廟食,古今所肅然而傷 心者。混一不再傳而已裂,土宇之廣,又奚足以雄哉?中原之失,晉失之,非宋 失之也。宋武興,東滅慕容超,西滅姚泓,拓拔嗣、赫連勃勃斂跡而穴處。自劉 淵稱亂以來,祖逖、庾翼、桓溫、謝安經營百年而無能及此。後乎此者,二蕭、 陳氏無尺土之展,而浸以削亡。然則永嘉以降,僅延中國生人之氣者,唯劉氏耳。 舉晉人坐失之中原,責宋以不蕩平,沒其撻伐之功而黜之,亦大不平矣。 君天下者,道也,非勢也。如以勢而已矣,則東周之季,荊、吳、徐、越割 土稱王,遂將黜周以與之一等;而嬴政統一六寓,賢於五帝、三王也遠矣。拓拔 氏安得抗宋而與並肩哉?唐臣隋矣,宋臣周矣,其樂推以為正者,一天下爾。以 義則假禪之名,以篡而與劉宋奚擇焉?中原喪於司馬氏之手,且愛其如線之緒以 存之;徒不念中華冠帶之區,而忍割南北為華、夷之界乎?半以委匪類而使為君, 顧抑撻伐有功之主以不與唐、宋等倫哉?漢之後,唐之前,唯宋氏猶可以為中國 主也。 【二】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為神人之所憤怒者,惡莫烈於弑君。篡之相仍,自 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弑則自宋倡之。其後相習,而受奪之主必死於兵與??。 夫安帝之無能為也,恭帝則欣欣然授之宋而無異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決於弑 焉,何其忍也!宋之邪心,固有自以萌而不可戢矣。宋武之篡也,年已耄,不三 載而殂,自顧其子皆庸劣之才,謝晦、傅亮之流,抑詭險而無定情,司馬楚之兄 弟方挾拓拔氏以臨淮甸,前此者桓玄不忍於安帝,而二劉、何、孟挾之以興,故 欲為子孫計鞏固而弭天下之謀以決出於此。嗚呼!躬行弑而欲子孫之得免於弑, 躬行弑而欲其臣之弗弑,其可得乎?徐羨之、傅亮、謝晦之刃,已擬其子之ㄕ而 俟時以逞耳。蕭道成繼起而殄劉氏之血胤,又何怪乎? 夫人孰有不欲其子孫之安存者也,試之危,乃以安之;忘其亡,乃以存之; 日暮智衰,彷徨顧慮,而生其慘毒,皆柔苒不自振之情為之也,而身已陷乎大惡 以弗赦。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凶。”嗟歎興而妄慮起,妄慮無 聊而殘害生,惡不戢矣。君子之老也,戒之在得;得之勿戒,躬親大惡,不容於 天地鬼神,可弗畏哉? 【三】 舉宗社子孫之大計而與人謀之,必其人之可托,而後可征之色而見之辭,不 然,則禍自此而生。漢高帝疑於所立,乃進而謀者,張良、叔孫通耳。良雖多智, 而心固無私;通雖詭合,而緣飾儒術;且皆從容諷議之臣,未嚐握兵而持國柄者 也。外此則蕭、曹不得與焉,陳平、周勃但委任於既定之後,先固未嚐參議論焉。 晉武所謀者衛?也,是可與謀者,而不聽,是以失也。隋高祖之謀於楊素,唐太 宗之托於李績,皆鷙賊性成,而適足以賊其後裔;然二主之失,未能深知素、績 之奸耳。若宋武之於謝晦,知其機變而有同異矣;太子不足為君,乃密與晦謀, 而使覘廬陵之能否,是以營陽、廬陵之腰領授之於晦,而唯其生死之,不亦惑乎? 故有天下者,崇儒者以任師保,若無當於緩急,而保宗礻方、燕子孫、杜禍 亂者,必資於此。詩書以調其剛戾之氣,名義以防其邪僻之欲,雖有私焉,猶不 忍視君父之血胤如雞鶩,而唯其?礫。若夫身為人國之世臣,無難取其社稷唯所 推奉而授之。若謝晦者,又居高位、擁兵柄,足以恣其所為;吾即可否不見於辭, 喜怒不形於色,尚恐其窺測淺深而乘隙以逞,況以苞桑之至計進與密謀乎?至慎 者幾也,至密者節也;衡鑒定於一心,折衷待之君子。唐德宗謀於李泌,宋英宗 決於韓琦,而禍亂允戢,其明效也。拓拔嗣詢崔浩而國本定,亦庶幾焉。知謝晦 之險而信之,國不亡,幸也。 ○營陽王 【一】 亂臣賊子敢推刃於君父,有欲篡而弑者,有欲有所援立而弑者,有禍將及身 迫而弑者;又其下則女子小人狎侮而激其忿戾,湣不畏死,遂成乎弑者。若夫身 為顧命之大臣,以謀國自任,既無篡奪之勢,抑無攀立之主,身極尊榮,君無猜 忌,而背憎翕訁此,晨揣夕謀,相與協比而行彌天之巨惡,此則不可以意測,不 可以情求者矣。而徐羨之、傅亮、謝晦以之。 營陽王狎群小而耽嬉遊,誠不可以君天下,然其立逾年耳,淫昵之黨未固, 狂蕩之惡未宣,武帝托大臣以輔弼之任,夫豈不望其撿柙而規正之?乃範泰諫而 羨之、亮、晦寂無一言。王誠終不可誨矣,顧命大臣苟盡忠夾輔以不底於大惡, 亦未遽有必亡之勢也。惡有甫受遺詔以輔之,旋相與密謀而遽欲弑之,抑取無過 之廬陵而先淩蔑之。至於弑逆已成,乃左顧右眄,迎立宜都。處心如此,誠不可 以人理測者。視梟獍之行如兒戲,視先君之子如孤豚,嗚呼!至此極矣。是舉也, 羨之以位而為之首,而謀之夙、行之堅、挾險惡以幹大惡者,實謝晦也。人至於 機變以為心術而不可測矣,亻危而彼焉,亻危而此焉,目數動,心數移,殫其聰 明才力以馳騁於事物之?隙,蹈險以為樂,而遊刃於其肯綮;則天理不足顧,人 情不足恤,禍福不足慮,而唯得逞其密謀隱毒之為愉;國有斯人,禍不中於宗社 者鮮矣。 晦之初起,劉穆之之所薦也;其從軍征伐,宋武之所與謀也。穆之者,固機 變之魁;而宋武之誅桓玄、滅慕容超、勝盧循、俘姚泓,皆以入險而震人於不覺 者為功;晦且師之,無所用之,則以試之君父而已。當其進言武帝,睥睨太子, 側目廬陵,賊殺之鋒刃已回繞於二王之頸,曰“是可試吾術”,而二王不覺也, 武帝亦不覺也。機變熟而心魂數動,一念猝興,殺機不遏,如是之よ哉!至於宜 都既立,晦乃問蔡廓曰;“吾其免乎。”則亦自知其徒以膺天誅為萬世罪人矣。 然而不悔也,機變之得逞,雖死而固甘之也。故天下之惡,至於機變而止矣。 【二】 知人之難也,非不知而猶姑試之,詘於時而弗能,為變計則亂矣。武帝於謝 晦,知其心挾異同,而猶委以六尺之孤,使二子駢首以受刃,其失較然也。雖然, 帝豈盡惘於品藻哉?使文帝督荊州,以王曇首、王華為參佐,而謂文帝曰;“曇 首沈毅有器度,宰相才也。”其後徐羨之等迎立文帝,眾誌疑殆,王華決行而大 計定。元嘉之治,幾至平康,皆華、曇首所飭正之規模。邂逅片言,生平遂決, 帝之知人亦尚矣哉!而卒以伊、周之任付之晦、亮、羨之者,當是時,華、曇首 之流,年尚少,名位卑,不足以彈壓朝右,故且置之上流,而徐收其效。荊州者, 建康之根本也。荊土有人,社稷雖危而不傾矣。乃其盈廷充位,他無可謀,而必 任諸機變異同之人者,其時端直貞亮之士,若徐廣、蔡廓、謝瞻者,既不屑為宋 用,其餘則庸遝苟容屈於權貴之下風者,不得已而姑授之機變之人,時詘之不知, 變計所從出也。 江東自謝安薨,道子、元顯以昏濁亂於內,殷仲堪、王恭以?薄亂於外,ウ 主屍位,寇攘相仍,王謐之流,黨同幸免,廉恥隳,誌趨下,國之無人久矣。非 天地之不生才也,風俗之陵夷壞之也。苟非機變,則庸遝而已。迨乎機變之術已 窮,庸遝之人已老,然後華、曇首、殷景仁、謝弘微脫穎以見。使宋之初有此數 子者侍於密勿之地,晦等之惡何足以逞,而武帝亦惡役役於此數人而任之乎? ○文帝 【一】 蠻夷之長有知道者,中國之人士?鬼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 之亡。”甚悲夫中國也。宋之篡晉,義熙以後以甲子紀,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 推陶公之高節。而武都王楊盛於晉之亡不改義熙年號。盛,仇池之酋長耳,與元 亮頡頏於華、夷。晉氏衣冠之族,聞栗裏之風而不?鬼者,又何以對偏方之渠帥 也?盛臨卒謂其世子玄曰:“吾老矣,當終為晉臣,汝善事宋。”子之從違可與 已而為變計哉?盛過矣。雖然,此非可以訁此盛也。盛遠在荒裔,雖受晉爵而不 純乎其為臣,進則不必為晉爭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則孤立而攖宋之怒, 力不能敵,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無貽危亡於後世, 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讎,無社稷人民之世守, 潔其身於山之椒、水之涯、耕讀以終身,無凶危之見逮,如溧陽史氏者,屢世不 幹仕進,而抑可不墜其宗。處此而曰“終吾身而已,子孫固當去事他人以希榮利”, 雙收名利以為壟斷,豈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 以兩全於義利,又將誰欺? 【二】 承大難之餘,居大位,秉大權,欲抑大奸以靖大亂,論者皆曰:“非權不濟, 名不可急正,義不可急伸,誌不可急行,姑含忍以聽其消而相安於無事,國乃可 靖。故晉弑厲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欒書、士モ之惡而從容馭之,晉乃以寧。” 其說非也。夫不見悼公之掣於群賊,邢邱一會,而天下之政移於大夫,晉乃以終 亡於八卿之裔。無他,名不正,義不伸,誌不行,苟免於亂,亂之所以不息也。 叔孫?殺豎牛,而安其宗。漢獻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驕橫而始殺之,故李 亻?、郭?得以報讎為名,殺大臣,逼天子,而關東州郡坐視不救,韓馥、袁紹 且以其為賊所立,欲廢之而立劉虞。夫唯弑君之罪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 於性而弗容隱,受其援立,與相比?匿,名不正,義不伸,誌不行,忘親貪位, 如是而曰權也,是豈君子之所謂權乎? 文帝初立,百務未舉,首複廬陵王之封爵,迎其柩還建康,引見傅亮,號泣 哀慟,問少帝、廬陵薨廢本末,悲哭嗚咽,亮、晦、羨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 甚,則將相比以謀全,而蠆毒再興,固非其所憚為者。文帝之處此,將無慮之疏 而發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無幸災徼 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視三凶如犬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無不 可伸者,義也,義以正名,而誌卒以行。彼三凶者,方將挾迎立之恩以製帝,帝 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奪三凶之所恃,而消沮以退。是以擒羨之、亮如搏雞豚; 謝晦雖居上流擁徒眾,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為賊以行天討,凡民有心,無 複為之效死者,黨孤而自潰矣。於帝得乘權止亂之道焉,不貪大位,不恤私恩, 不憚凶威,以伸其哀憤,則一夫可雄入於九軍,況業已為神人之主而何所懼哉? 惟能居重者之謂權,委而下移,則權墜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漢以下無知權者。” 【三】 文帝親臨延賢堂聽訟,非君天下之道也,然於其時則宜也。自晉以來,民之 不治也久矣,君非幼衝則昏ウ耳,國事一委之宰輔者幾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 圖篡逆者,既以餌天下為心,而成乎縱弛;賢如王導、郗鑒、何充、謝安,亦唯 內戢︹臣,外禦狄患,暇則從容談說,自托風流;而貪鄙如司馬道子,又弗論也。 及晉之亡,而法紀隳,風俗壞,於斯極矣。宋武以武功獵大位,豪邁而不悉治理, 固未遑念及於親民也。劉穆之、傅亮區區機變之小人,視斯民之治亂漠然不與相 關,有司之貪濁瞀亂者,不知其若何也。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亂之絲,則更不得 高拱穆清以養尊貴。而況羨之、亮、晦殺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 苟不躬親延訪,則虛縣於上,廢置惟人,亦惡足以製權奸、保大位乎?故急於親 臨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誌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誅, 成元嘉之治,皆繇此?焉。 雖然,以是為君人之道則已末矣。國之大政,數端而已;銓選也,賦役也, 刑獄也,乃其緒之委也,則不勝其冗,擇得其人而飭之以法,士不廢,民不困, 而權亦不移。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纊以下問錐刀子女之淫慝,與民競智而撓之 者益工,與庶官爭權而竊之者益密,明敏之過,終之以忄昏,求以起百年之頹靡, 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難乎!帝之遣使行郡縣訪求民隱,詔郡縣各言利病,斯可謂 得治理矣。親臨聽訟,暫爾權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訊牘,讀之正 自不解。”其辭傲矣,而猶不失相臣之體。相臣執體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 下寧,況天子乎? 【四】 赫連勃勃權謀勇力皆萬人敵也,立國於險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鞏固以居 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惡其起而若未足憂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 拔也。赫連氏亡而五胡雜糅之中原皆為拓拔氏所有,並劉、石、慕容、苻、姚、 乞伏、赫連、沮渠、馮、高、呂、段、禿發之宇而合於一,固將挾全力以為南國 憂,然而無足憂也。夷裔之未入中國,則憂其相並而合;既入中國,則患其雜冗 而不適所治,不患其合一極盛而以相壓也。故宋武之時難矣:奮勇以滅慕容超, 而姚興又競;全力以滅姚泓,而赫連、拓拔又乘間以爭;欲再舉以爭關中,而鄭 鮮之曰:“江南士庶引領以望返旆。”蓋二夷既滅,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 拔氏血戰以克統萬,窮兵以破蠕蠕,精甲銳師半消折於二虜,是亦勃勃死而昌無 能為之勢也。宋能乘之,此其時矣;坐困江東,憚其威而不進,進而不敢與之敵, 蓋失此一時,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興。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彥之之流不足以有為, 惜哉! 【五】 拓拔燾惜財而不輕費,親戚貴寵未嚐橫有所及,其賞賜勳績死事之臣,則無 所吝,用財之道,盡於此矣。有天下而患貧,豈惟其不當患也,抑豈有貧之可患 乎?天之時、地之澤、人之力、以給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餘。乃患貧而愈窘 於用,則崔浩之言審矣。國之貧,皆貧國之臣使之然也。貧國之臣有二:一則導 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則誘君於吝者,其奸難測也。誘君以吝者,使其君以 貧告臣民,而使為我吝,君一惑之,則日發不足之歡,言之熟而遂生於心,必不 以帑藏之實使其臣知之。君匿於上,奸人乃匿於下,交相匿而上不敵下之奸,浸 淫日月,出入委遝,且使其君並不知有餘不足之實。猝有大兵大役饋饣襄賞賜之 急需,皆見為不足而吝於出納,而國事不可言矣。 凡為此者,皆君之親戚貴寵,而君以為真愛我者也。經用吝而其賞賜不吝, 匪直賞賜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問,群臣不敢問,奸人且暗竊之以去,而上 下皆罔所聞知。延及於子孫,則上無所匿於下,而專聽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 吾國貧也。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於用以釀潰亂,則橫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 吾實貧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則不徒親戚貴寵之竊以厚藏者不可問,其所未竊者, 湮沈填塞於古屋積土之中,至於國亡以資亂民之掠奪,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 嗚呼!財一濫施於權貴,而事廢於國,民怨於下,兵潰於境,國卒以亡,皆導吝 之說為之,亦孰知導吝之情為竊國之秘術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喪亡相踵 而不悟,悲夫! 【六】 陶靖節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試於彭澤,以世家而為仕,道在 仕也。仕而知其終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終不可形之言,故多詭其 辭焉。不可形之於言而托之詭詞者,非畏禍也,晉未亡,劉裕未篡,而先發其未 然之隱,固不可也。萬一裕死於三年之前,義符輩不足以篡,一如桓溫死而謝安 可保晉以複興,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諸再造晉室之元勳,而為已甚之辭哉?此君子 之厚也。故其歸也,但曰“豈能為五鬥米向鄉裏小兒折腰”。如是而已矣。 雖然,此言出而長無禮者之傲,不揣而樂稱之,則斯言過矣。君子之仕也, 非但道之行也,義也;其交上下必遵時王之製者,非但法之守也,禮也。縣令之 束帶以見督郵,時王之製,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繇之禮也。知其為督郵而已矣, 豈擇人哉?少長也,賢不肖也,皆非所問也。孔子之於陽貨,往拜其門,非屈於 貨,屈於大夫也;屈於大夫者,屈於禮也。賢人在下位而亢,雖龍猶悔,靖節斯 言,悔道也。莊周曰:“無所逃於天地之?。”君子猶非之。君臣之義,上下之 禮,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則蔑禮失義而不盡其性,過豈小哉?非有靖 節不能言之隱,而信斯言以長傲,則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則臣可以侮君, 臣可以侮君,則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誦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誌而徇其詞, 有如是夫! 【七】 擴其情以統初終,而匯觀其同異,則聽言也,固不難矣。非堅持一背戾之說, 不然之效已著,而迷謬不解者之難辨也。言煩而競,詭出而相違,莫可端倪,而 唯其意之所營,以恣其辯,惑人甚矣,而尤無難辨也。凡言之惑人也,必有所動 以興;下者動以利,其次動以情,其次動以氣。利者灼見之而辨矣,或倡之,遂 或和之,然皆私利之小人也,於人辨之而已。情之動也無端,偶見為然而然之, 偶見為不然而不然之,因而智計生焉,因而事之機、物之變、古人之言、皆可為 其附會之資,而說益長、情益流,非有所利也,而若瀝血以言之,不獲已而必強 人以聽,此疑於忠而難辨者也。然人之情無恒者也,倏而然之,倏而不然之,則 知其情之妄,而非理之貞也。至於氣之動而尤不可禦矣,若或鼓之,若或?之, 一人言之而群囂然以和之,言者不知其所以言,和者愈不知其所以和,百喙爭鳴, 若出一口,此莊周所謂“飄風則大和而聽其自已”者也。既自已矣,則前後之不 相蒙,還以自攻也而不恤。雖然,亦豈有難辨者哉?觀於拓拔氏伐蠕蠕之議,而 鼓以氣、蕩以情者,直可資旁觀者之一哂而已。 當其議伐赫連氏,則曰宜置赫連而伐蠕蠕,崔浩持之,伐赫連而滅其國、俘 其君矣,已而議伐蠕蠕,則又曰蠕蠕不可伐也。何前之伐蠕蠕也易而今難,何前 之克蠕蠕也利而今無利。一言而折之有餘,而群喙爭鳴不息,有如是夫!人以為 不可伐,則曰可伐,人以為可伐,則曰不可。氣之為風也,倏而南,倏而北;氣 之為冬夏也,倏而寒,倏而暑;調之為暄清之適者,因乎時而已矣。言之善者, 調其偏而適以其時。崔浩之言,則可謂知時矣,風不可得而飄,寒有衣儒、暑有 Ψ也。拓拔燾之能用崔浩也,而猶疑之情興氣動,難乎其不撼,況智不如壽者乎? 雖然,無難辨也,統其初終,析其同異,以其所然攻其所不然,擴然會通以折中 之,豈難辨哉?豈難辨哉? 【八】 元嘉之北伐也,文帝誅權奸,修內治,息民六年而用之,不可謂無其具;拓 拔氏伐赫連,伐蠕蠕,擊高車,兵疲於西北,備弛於東南,不可謂無其時;然而 得地不守,瓦解蝟縮,兵殲甲棄,並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將非其人也。到彥 之、蕭思話大潰於青、徐,邵弘淵、李顯忠大潰於符離,一也,皆將非其人,以 卒與敵者也。文帝、孝宗皆圖治之英君,大有為於天下者,其命將也,非信左右 佞幸之推引,如燕之任騎劫、趙之任趙蔥也;所任之將,亦當時人望所歸,小試 有效,非若曹之任公孫︹、蜀漢之任陳祗也;意者當代有將才而莫之能用邪?然 自是以後,未見有人焉,愈於彥之、思話而當時不用者,將天之吝於生材乎?非 也。天生之,人主必有以鼓舞而培養之,當世之士,以人主之意指為趨,而文帝、 孝宗之所信任推崇以風示天下者,皆拘葸巽謹之人,謂可信以無疑,而不知其適 以召敗也。道不足以消逆叛之萌,智不足以馭梟雄之士,於是乎摧抑英尤而登進 柔?Й;則天下相戒以果敢機謀,而生人之氣為之坐痿;故舉世無可用之才,以 保國而不足,況欲與猾虜爭生死於中原乎? 夫江東之不振也久矣。謝玄監軍事,始收驍健以鼓勵之,於是北府之兵破苻 堅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廣固、收雒陽、入長安,而姚興、拓拔嗣不能與之敵,皆 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興也。宋武顧諸子無駕禦 之才而慮其逼上,故鬥王鎮惡、沈田子諸人於關中,使自相殘劉而不問。文帝入 立,懲營陽之禍,急誅權謀之士,區區一檀道濟而劍已擬其項領。上之意指如彼, 下之禍福如此,王曇首諸人雍容談笑以俟天下之澄清,雖有瑰瑋之才,不折節以 趨荏苒者,幾何也?乃於其中擇一二錚錚者使與猾虜競,拓拔燾固曰;“龜鱉小 豎,夫何能為。”其墮彼目中久矣。孝宗之任邵、李以抗女直,亦猶是也。嶽誅 韓廢,天下戒心於有為,風靡而弗能再振矣。身無英武之姿,外有方張之寇,獎 柔順以挫英奇,雖抱有為之誌,四顧無可用之人,前以取敗而不自知,及其敗也, 抑歸咎於天方長亂,而虜勢之不可攖也,愈以衰矣! 【九】 ウ而弱者之用兵,其防之也,如張?廚帳以禦[B177]蠓,薄?疏?使弗能入 焉,則鼾睡以終夕;若此而不棄師失地以近於亡也,不可得矣。崔浩策宋兵之易 敗也,曰:“東西列兵,徑二千裏,一處不過數千,形分勢弱,可席卷而使無立 草之地。”宋終不出其所料,金墉破而到彥之走,滑台敗而蕭思話走,守者分, 攻者聚,一方潰,而諸方之患在腹心,不可支矣。故以戰為守者,善術也;以守 為戰者,敗道也;無他,將無略而以畏謹為萬全之策也。 然則孔子之於戰也慎,於行軍也懼,又何以稱焉?夫列兵千裏,尺護而寸防 之,豈其能懼哉?櫛比株連以外蔽而安處其中,則心為之適然而忘憂;寇之來也, 於彼乎,於此乎,我皆有以防之,則一處敗而聲息先聞,固可自全以退,而無忽 出吾後以夾攻之患;於是乎而懼之情永忘,弗懼也,則亦無所慎矣。若夫懼以慎 者,一與一相當,虔矯三軍,履死地而生之,曾是瓜分棋布為能慎也與?不戰而 慎,未臨事而懼先之,不敗何待焉? 【一○】 滑台陷,青州沒,宋師??,而拓拔氏旋遣使人聘宋以求和親,逾年而宋報 禮焉,此南北夷夏講和之始也。宋大敗,而劉振之且棄下邳以奔逃,拓拔氏乘之 以卷江、淮也易矣;顧斂兵以退而先使請和,豈其無吞宋之心哉?力疲於蠕蠕, 而固不能也。乃乘宋之惴栗以收宋,知宋之得釋重憂,必欣然恐後,此虜之狡也。 夫宋新敗之餘,弗能急與之爭,則姑受其和而緩敵以待時,庸詎非策。且其於拓 拔氏也,既非君父之讎,又無割地稱臣之辱,如趙宋然者,則抑非義之所不許。 顧亦思彼之先我以求和者何心乎?和者,利於夷狄而不利於中國,利於屢勝之兵, 而不利於新敗之國者也。 夷狄以戰而強、以戰而亡者也;其能悔禍以息兵,則休息其兵,生聚其民, 蕃育其馬,而其騎射技擊,則性焉習焉,而不以不用而廢。中國則恃和以安而忘 危矣;士爭虛名於廷,兵治生計於郊,人心解散,冀長此輯睦而罷兵以偷安,一 旦聞警而魂搖,其敗亡必矣。屢勝之餘,敗之幾也,雖屈己以和人,不以為辱而 喪其氣,抑以免驕兵之取敗也,善居勝者也。若敗矣,君方悔前者之妄動以致衄, 而情不競,惴惴危栗,得和以無虞,而渙然冰釋,於是乎戒戰之危,而歆和之利, 雖不弭兵,兵必弭矣。邊陲戍守之士,皆贅設而聊以逍遙,尚足恃以禦非常之變 邪?驕貪無厭之虜,方養全力以乘我,而我幸其馴擾,抱虎而望其息機牙,不亦 愚乎? 劉宋以和而罷兵,趙宋欲罷兵而講和,趙宋尤憊矣。以和而弭兵者,誌不在 弭兵,弭於外未忘於內,故劉宋猶可不亡。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 趙宋君臣竄死於海濱而莫能救。且曰:“君無失德,民不知兵。”可勝悼哉! 【一一】 拓拔氏詔舉逸民,而所征皆世胄,民望屬焉,其時之風尚然也。江左則王、 謝、何、庾之族顯,北方則崔、盧、李、鄭之姓著,雖天子莫能抑焉,雖夷狄之 主莫能易也。士大夫之流品與帝王之統緒並行,而自為興廢,風尚所沿,其猶三 代之遺乎! 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廣;然而古之帝王終不以廣 易隘者,人心之所趨,即天敘天秩之所顯也。堯求人於側陋,而舜固虞幕之裔; 文王得賢於屠釣,而太公固四嶽之嗣。降及於周衰而遊士進,故孔子傷陪臣之僭, 而憂庶人之議。春秋於私嬖驟起之臣,善則書人,惡則書盜;孟子惡處士之橫逆, 而均之於洪水猛獸;耕商駔儈胥史之徒起,而為大倫之蟊賊,誠民誌之所不順也。 漢高起自田間,蕭、曹拔於掾吏,上意移而下俗亂,故江充、主父偃、息夫 躬、哀章之徒,得以幹主行私,亂君臣父子之彝倫而禍人宗社;然而古道之在人 心者,不可泯也。六代南北分,而此意獨傳,以迄於唐,世胄與寒門猶相持而不 下。及朱溫肆清流之毒,五季摧折以無餘,宋因陋而不複。然其盛也,呂、範、 韓、陳猶以華胄而登三事、列清要,天下鹹想望之;其卓然立大勳明聖學者,類 能不墜家聲而為國所恃賴,至於文及甫、程鬆之為敗類者,百不得一也。女直、 蒙古更主中國,而北麵事之者,皆猥類無行之鄙夫,無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禍以 護士大夫之品類者,而古道埽地無餘。以迄於今,科舉孤行,門閥不擇,於是而 市井錐刀、公門糞除之子弟,?蟲詭遇,且與天子坐論而禮絕百僚。嗚呼!君子 之於小人,猶中國之於夷狄,其分也,天也,非人之故別之也,一亂而無不可亂 矣。 六代固嚐以夷狄主中國矣,而小人終不雜於君子,彼廢而此不廢焉。至於兩 俱廢,而後人道之不滅者無幾矣。拔濁流而清之,將謂引小人而納於君子之途, 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於小人,而道遂喪。道大則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 嫌其隘,譬之治津塗者,無逕隧而任人之行,則蔓草遍於周行,而無所謂津塗矣。 其位,君子也;其職,君子也;其飾文物以希當世者,君子也。而錢刀へ訟之聲, 習而聞之;役父誶母之色,狎而安之;則廉恥喪於天下,而人無以異於禽。故曰: 將引小人而納之君子,實夷君子於小人也。小人雜於君子,而仕與同官,學與同 師,遊與同方,婚姻與同種姓,天下無君子,皆小人矣,中國皆夷狄矣,可勝痛 哉!有王者起,無仍朱溫惡清流之惡;名世興,無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 坤於不毀乎! 【一二】 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製也。拓拔燾自謂恤弱民而懲貪虐,以伸其氣,自 以為快,而無知者亦將快之,要為夷狄?至戾之情,橫行不顧,以亂綱紀、壞人 心,柰之何世主不擇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於天子之闕、大吏之廷、告守令者, 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無告者也。奉公有式,守憲有常,守令猶以苛斂 殘虐枉抑之而無所忌,此其人見守令而惴栗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闕、登大吏 之廷以告守令乎?此詔行,而奸猾脅守令以橫行,守令且莫敢誰何,鄉閭比族之 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為喘息者哉?若夫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爾,寬假奸頑 而與相比,則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無憂也,其害於拓拔氏之世已著見矣。而君 子所甚惡者尤不在此。逆大倫、裂大分也,獎澆薄而導悖亂也,賤天之所貴、夷 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則君子之所甚惡也。 夫人君誠患守令之殘民與?則亦思其殘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惡也,何以 大正而小不能違。夫流品不清,而紈?、貲郎、胥史、駔儈得以邀墨綬;銓選不 審,而輦金、懷綺、姻亞、請謁得以獵大邑;秉憲不廉,而糾參會察施於如水之 心,薦剡吹噓集於同昏之黨;皆教貪獎酷之所自也。原其所本,則女謁興,宦寺 張,戚畹專,佞幸進,源濁於上,流汙於下,其來久矣。腥聞熏天,始從而怒之, 假手於告訐之民以懲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惡用天子與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 曲,漸以流毒於郡邑,無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倫、持大法, 以激濁揚清而弗傷其忠厚和平之氣者,焉用此為? 【一三】 儒者之統,與帝王之統並行於天下,而互為興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 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統絕,儒者猶保其道以孤行而無所待,以人存 道,而道可不亡。 魏、晉以降,玄學興而天下無道,五胡入而天下無君,上無教,下無學,是 二統者皆將斬於天下。乃永嘉之亂,能守先王之訓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張氏 於河西;若其隨琅邪而東遷者,則固多得之於玄虛之徒,滅裂君子之教者也。河 西之儒,雖文行相輔,為天下後世所宗主者亦鮮;而矩?不失,傳習不發,自以 為道崇,而不隨其國以榮落。故張天錫降於苻秦,而人士未有隨張氏而東求榮於 羌、氏者。呂光叛,河西割為數國,禿發、沮渠、乞伏,蠢動喙息之酋長耳,殺 人、生人、榮人、辱人唯其意,而無有敢施殘害於諸儒者。且尊之也,非草竊一 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綱維而莫能亂也。至於沮渠氏滅,河西無孤立之勢, 拓拔燾禮聘殷勤,而諸儒始東。闞る、劉?丙、索敞師表人倫,為北方所矜式, 然而勢屈時違,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嚐有乘此以求榮於拓拔,取大官、執大政 者。嗚呼!亦偉矣哉!江東為衣冠禮樂之區,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 北方之儒較醇正焉。流風所被,施於上下,拓拔氏乃革麵而襲先王之文物;宇文 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蘇綽、李諤定隋之治具,關朗、王通開唐之文教,皆自 此?也。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廢緒;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戰之凶危;賤士耳, 而可以折嗜殺橫行之異類。其書雖不傳,其行誼雖不著,然其養道以自珍,無所 求於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則與姚樞、許衡標榜自鬻於蒙古之廷者,相去遠矣。 是故儒者之統,孤行而無待者也;天下自無統,而儒者有統。道存乎人,而 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雖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憂也。 【一四】 營陽弑,廬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環任諸弟以方州,而托國政於彭城,非 但以為不拔之基也;顧瞻兄弟,不忍為權臣所屠割,相獎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 保本支;衰世之君能爾者鮮矣。不然,營陽廢而己興,豈不早憂奸人之援立以加 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則彭城之伏罪以廢棄,彭城之不仁也,於帝何尤焉! 義康之入辭也,唯對之號泣而無一語,義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 義康奉顧命之詔,劉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禦天下。義康而無篡奪之心乎?即不能 執湛以歸司寇,自可麵折而斥絕之;方且愛湛彌篤,而不自斂約,義康之心,路 人知之矣。或曰:“義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傾險導之,義康固可原也。”親則 兄弟,尊則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謝咎於人之誘之也哉!扶令育諫文帝以保 全義康則可矣,欲使召還而授以政,是亦一劉湛也,其見殺亦自取之也。 【一五】 當其重也,則孔子之車,顏淵無槨而不可得也;當其輕也,則天子之尊,四 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謝靈運、範曄?蟲之士耳,俱思 蹶然而興,有所廢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輕哉!何?乎??於司馬懿也。 王敦、桓溫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誌而終以授首;傅亮、謝晦、徐羨之甫一 試其凶,而身膏?鉞;而靈運、曄猶不恤死以思僨興,唯視天下之果輕於一羽, 而?夫舉之無難也。範曄之誌趨無常,何尚之先知之,其處心非一日也;靈運猶 倚先人之功業,而曄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縣命於其佩刀之下,險矣 哉!蕭道成、蕭衍之亻危得也,靈運、曄之亻危失也,一也。大位之輕若此,曹 操所經營百戰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馬懿?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禍亂不已,君臣之分義不立,故易曰:“聖人之大 寶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異誌,必有道矣。愛名器,慎選舉,以重 百官。賈生曰:“陛尊、廉遠、堂高。”知言也夫! 【一六】 高允幾於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聲外內,句使知懼。”故聖人之作 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懼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學也。子曰:“不占而已矣。” 謂不學也。拓拔丕從劉?而欲謀篡,夢登白台,四顧不見人,使董道秀筮之,而 道秀曰:“吉。”此以占為占,而不知以學為占也。允曰:“亢龍有悔,高而無 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學為占,而不於得失之外言吉凶也。 天下無所謂吉,得之謂也,無所謂凶,失之謂也,無所謂得失,善不善之謂 也。然而聖人作易以前民用者,兩俱仁而有不廣,兩俱義而有不精,時位變遷而 爭之於毫末,思慮窮,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折中以協乎貞,則易之所以神, 而筮之所以不可廢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義之必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 於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莖、乘不誠不道者之私以妄動,任術士之妄,謂之吉而遽 信為吉,以禍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竊以億中也。 然而易亦未嚐絕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義,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懼焉。 夫小人之為不善,行且為天下憂,故易不為小人謀,而為天下憂,懲小人之妄而 使之戢,則禍亂不作,故大義所垂以遏小人之惡者,亦昭著而不隱。嗚呼!知此 者鮮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謂易但為筮卜之書,非學者所宜學, 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顧出允下也! 【一七】 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後此者為一行、為郭守敬,皆踵之以 興,而無能廢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時。”傷周曆之疏也。曆莫疏於周, 莫亂於秦,惟其簡而已矣。春秋所書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 簡故疏也。秦以建亥為歲首,置閏於歲終,簡故亂也。曆無可簡者也,法備而後 可合於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衝,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異於古,知歲之有差; 以月之遲疾置定朔,以參合於經朔,精密於前人。天之聰明,以漸而著,其於人 也,聰明以時而啟,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執其習見習聞以閉天之聰明, 而反為之謗毀;嵬瑣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詡其神奇,而欲廢古人之規矩以 為簡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備者,不可略也; 略之而使亡焉,則道因之而永廢矣。廢古而亡之,取便於流俗,苟且之術,秦之 所以亂天下者,君子之所惡也。郭守敬廢曆元,俾算者之簡便,徇流俗爾。曆元 廢,則甲子何所從始,奚以紀年而奚以紀日邪?近乃有欲廢氣盈朔虛,以中氣三 十日有奇紀孟仲季,而廢閏並廢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見月, 以月之改矣,知四時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紀歲,非據曆之成書,而人莫能 知時之變遷矣。故古之以朔紀月,而為閏以通之於歲者,所以使人仰觀於月而知 時,猶仰觀於日而知晝夜,何可廢也。備古之所未逮,則自我而始,垂之無窮; 古法廢,則自我而且絕;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豈徒曆 法為然哉! 【一八】 王玄謨北伐之必敗也,弗待沈慶之以老成宿將見而知之也;今從千餘歲以下, 繇其言論風旨而觀之,知其未有不敗者也。文帝曰:“觀玄謨所陳,令人有封狼 居胥意。”坐談而動遠略之雄心,不敗何待焉? 兵之所取勝者,謀也、勇也,二者盡之矣。以勇,則鋒鏑雨集車馳騎驟之下, 一與一相當,而後勇怯見焉。以言說勇者,氣之浮也,侈於口而餒於心,見敵而 必奔矣。若謀,則疑可以豫籌者也;而豫籌者,進退之大綱而已。兩相敵而兩相 謀,扼吭抵虛,聲左擊右,陽進陰退之術,皎然於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為用。 唯夫呼吸之頃,或斂、或縱、或虛、或實,念有其萌芽,而機操於轉眄;非沈潛 審固、凝神聚氣以內營,則目熒而心不及動,辨起而智不能決。故善謀者,未有 能言其謀者也。指天畫地,度彼參此,規無窮之變於數端,而揣之於未事,則臨 機之束手,瞀於死生而噤無一語也,必矣。 玄謨之勇,大聲疾呼之勇也;其謀,雞鳴而寤、畫衾捫腹之謀也;是以可於 未事之先,對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驚四筵之眾。今亦不知其所陳者何如,一出 諸口,一濡之筆,而數十萬人之要領已塗郊原之草矣,況又與江、徐文墨之士相 協而鳴也哉! 薛安都之攻關、陝而勝也,魯方平謂安都曰:“卿不進,我斬卿,我不進, 卿斬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勝。武陵王駿之守彭城而固也,張暢謂江夏 王義恭曰:“若欲棄城,下官請以頸血汙公馬蹄。駿聽之,誓與城存亡,城是以 全。繇此觀之,拓拔氏豈果有不可當之勢哉?勇奮於生死之交,謀決於安危之頃, 武帝之所以滅慕容、俘姚泓,罵姚興而興不敢動,奪拓拔嗣之城以濟師而嗣不敢 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謨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見之,口遂言之,反 諸中而無一虛靜靈通之牖,以受情勢之變,而生其心;則事與謀違,倉皇失措, 晉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見之矣。 言兵者必死於兵,聽言而用兵者,必喪其國,趙括之所以亡趙,景延廣之所 以亡晉,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誕興焉。有國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廢 不用,猶且著為論說以惑後世,而戕民於無已。易曰:“弟子輿屍。”坐而論兵 者之謂也。 【一九】 於崔浩以史被殺,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為索虜用,乃欲伸直筆於 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後世之史益?,則浩存直筆於天 壤,亦未可沒也。直道之行於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聖人之教也,禮樂刑 政之興廢,荒隅盜賊之緣起,皆於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 仕於魏而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來,詳著其不可為君師之實,與其乘?以 入中國之禍始,俾後之王者鑒而知懼,以製之於早,後世之士民知?鬼而不屑戴 之為君,則浩之為功於人極者亦偉矣。浩雖殺,魏收繼之,李延壽繼之,撰述雖 ?,而詰汾、力微之?跡猶有傳者,皆浩之追敘僅存者也。 前乎此而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所自來佚矣;後乎此而契丹、女直、 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佚也,無史也;契丹、女直 之泯也,蒙古氏諱其類,脫脫隱之也;然猶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華之士,與聞 君子之教,佐興王以複中華者也,非有崔浩族誅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隱其惡, 揚其美,其興也,若列之漢、唐、宋開國之君而有餘休;其亡也,則若無罪於天 下而不幸以亡也。濂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絕於人心矣。濂其能無?鬼於浩乎? 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為蒙古掩其腥穢,使後王無所懲以厚其 防,後人無所?鬼以潔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後之作者,雖欲正之, 無征而正之,濂之罪,延於終古矣。 【二○】 生人之大節,至於不憚死而可無餘憾矣。然士苟不憚死,則於以自靖也,何 不可為,而猶使人有餘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於元凶之難,從容就義以蹈白刃,其視王僧綽與廢立之謀,變而受其 吏部尚書,以跡露而被殺者遠矣。雖然,元凶劭之與君父有不兩立之勢也,自其 怨江、徐而造巫蠱已然矣。淑為其左衛率,無能改其凶德,辭宮僚而去之,不可 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饗將士,親行酒以奉之,梟獍之謀決矣,發其不軌而聞之 於帝,不可乎?言以召禍,於此而死焉,可也。伐國不問仁人,其嚴氣有以?之 也。風棱峻削嶽立,而為元凶所忌,或殞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時,元凶 尚敢就謀成敗乎?且其官衛率也,將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眾,禽之以獻, 不濟而死焉,可也。何躊躕永夜,而被其脅使登車,而泯泯以受刃乎?傷哉!淑 之能以死免於從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淑之於義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將無有掣 其情而使無勇者存邪?勇於定亂,勇於討賊,難矣;勇於去官,決於一念而唯己 所欲為者也,此之不決,則死有餘憾。為君子者,可不決之於早哉!養勇以處不 測之險阻,無他,爵祿不係其心,則思過半矣。 【二一】 晉、宋以降,國法圮、大倫ル、而廉恥喪,非一日矣。周劄應王敦,而與卞 壺、桓彝同其贈恤;王謐解天子璽綬以授玄,玄死,反歸而任三公,天討不加, 而榮寵及之。數叛數歸,?顏百年而六易其主,無惑也。如是,宜速殲以亡;而 其君猶能傳及其世,其士大夫猶能全其族者,何也?蓋君臣之道喪,而父子之倫 尚存也。 元凶為逆,孝武起兵以致討,元凶敗矣,蕭斌解甲帶白幡來降,逆?就江夏 王義恭以降,而但問來無晚乎,固自謂得視王謐,斌猶可立人之朝,?猶可有其 封爵也。於是斬斌於軍門,梟?於大航,法乃伸焉,則人知覆載不容之罪無所逃 於上刑。於斯時也,義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絕於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 齊、梁而父子之倫獨重。梁武於服除入見者,無哀毀之容,則終身坐廢。區區孱 弱之江左,擁衣冠而抗方張之拓拔,存一線人理於所生,而若或佑之;於此可以 知天,可以知不學不慮之性矣。蕭正德,蕭綜捐父事賊,而無有正天誅者,然後 江東瓦解以澌滅。興亡之故,係於彝倫,豈不重與! ○文帝 【一】 蠻夷之長有知道者,中國之人士?鬼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 之亡。”甚悲夫中國也。宋之篡晉,義熙以後以甲子紀,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 推陶公之高節。而武都王楊盛於晉之亡不改義熙年號。盛,仇池之酋長耳,與元 亮頡頏於華、夷。晉氏衣冠之族,聞栗裏之風而不?鬼者,又何以對偏方之渠帥 也?盛臨卒謂其世子玄曰:“吾老矣,當終為晉臣,汝善事宋。”子之從違可與 已而為變計哉?盛過矣。雖然,此非可以訁此盛也。盛遠在荒裔,雖受晉爵而不 純乎其為臣,進則不必為晉爭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則孤立而攖宋之怒, 力不能敵,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無貽危亡於後世, 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讎,無社稷人民之世守, 潔其身於山之椒、水之涯、耕讀以終身,無凶危之見逮,如溧陽史氏者,屢世不 幹仕進,而抑可不墜其宗。處此而曰“終吾身而已,子孫固當去事他人以希榮利”, 雙收名利以為壟斷,豈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 以兩全於義利,又將誰欺? 【二】 承大難之餘,居大位,秉大權,欲抑大奸以靖大亂,論者皆曰:“非權不濟, 名不可急正,義不可急伸,誌不可急行,姑含忍以聽其消而相安於無事,國乃可 靖。故晉弑厲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欒書、士モ之惡而從容馭之,晉乃以寧。” 其說非也。夫不見悼公之掣於群賊,邢邱一會,而天下之政移於大夫,晉乃以終 亡於八卿之裔。無他,名不正,義不伸,誌不行,苟免於亂,亂之所以不息也。 叔孫?殺豎牛,而安其宗。漢獻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驕橫而始殺之,故李 亻?、郭?得以報讎為名,殺大臣,逼天子,而關東州郡坐視不救,韓馥、袁紹 且以其為賊所立,欲廢之而立劉虞。夫唯弑君之罪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 於性而弗容隱,受其援立,與相比?匿,名不正,義不伸,誌不行,忘親貪位, 如是而曰權也,是豈君子之所謂權乎? 文帝初立,百務未舉,首複廬陵王之封爵,迎其柩還建康,引見傅亮,號泣 哀慟,問少帝、廬陵薨廢本末,悲哭嗚咽,亮、晦、羨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 甚,則將相比以謀全,而蠆毒再興,固非其所憚為者。文帝之處此,將無慮之疏 而發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無幸災徼 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視三凶如犬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無不 可伸者,義也,義以正名,而誌卒以行。彼三凶者,方將挾迎立之恩以製帝,帝 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奪三凶之所恃,而消沮以退。是以擒羨之、亮如搏雞豚; 謝晦雖居上流擁徒眾,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為賊以行天討,凡民有心,無 複為之效死者,黨孤而自潰矣。於帝得乘權止亂之道焉,不貪大位,不恤私恩, 不憚凶威,以伸其哀憤,則一夫可雄入於九軍,況業已為神人之主而何所懼哉? 惟能居重者之謂權,委而下移,則權墜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漢以下無知權者。” 【三】 文帝親臨延賢堂聽訟,非君天下之道也,然於其時則宜也。自晉以來,民之 不治也久矣,君非幼衝則昏ウ耳,國事一委之宰輔者幾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 圖篡逆者,既以餌天下為心,而成乎縱弛;賢如王導、郗鑒、何充、謝安,亦唯 內戢︹臣,外禦狄患,暇則從容談說,自托風流;而貪鄙如司馬道子,又弗論也。 及晉之亡,而法紀隳,風俗壞,於斯極矣。宋武以武功獵大位,豪邁而不悉治理, 固未遑念及於親民也。劉穆之、傅亮區區機變之小人,視斯民之治亂漠然不與相 關,有司之貪濁瞀亂者,不知其若何也。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亂之絲,則更不得 高拱穆清以養尊貴。而況羨之、亮、晦殺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 苟不躬親延訪,則虛縣於上,廢置惟人,亦惡足以製權奸、保大位乎?故急於親 臨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誌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誅, 成元嘉之治,皆繇此?焉。 雖然,以是為君人之道則已末矣。國之大政,數端而已;銓選也,賦役也, 刑獄也,乃其緒之委也,則不勝其冗,擇得其人而飭之以法,士不廢,民不困, 而權亦不移。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纊以下問錐刀子女之淫慝,與民競智而撓之 者益工,與庶官爭權而竊之者益密,明敏之過,終之以忄昏,求以起百年之頹靡, 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難乎!帝之遣使行郡縣訪求民隱,詔郡縣各言利病,斯可謂 得治理矣。親臨聽訟,暫爾權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訊牘,讀之正 自不解。”其辭傲矣,而猶不失相臣之體。相臣執體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 下寧,況天子乎? 【四】 赫連勃勃權謀勇力皆萬人敵也,立國於險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鞏固以居 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惡其起而若未足憂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 拔也。赫連氏亡而五胡雜糅之中原皆為拓拔氏所有,並劉、石、慕容、苻、姚、 乞伏、赫連、沮渠、馮、高、呂、段、禿發之宇而合於一,固將挾全力以為南國 憂,然而無足憂也。夷裔之未入中國,則憂其相並而合;既入中國,則患其雜冗 而不適所治,不患其合一極盛而以相壓也。故宋武之時難矣:奮勇以滅慕容超, 而姚興又競;全力以滅姚泓,而赫連、拓拔又乘間以爭;欲再舉以爭關中,而鄭 鮮之曰:“江南士庶引領以望返旆。”蓋二夷既滅,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 拔氏血戰以克統萬,窮兵以破蠕蠕,精甲銳師半消折於二虜,是亦勃勃死而昌無 能為之勢也。宋能乘之,此其時矣;坐困江東,憚其威而不進,進而不敢與之敵, 蓋失此一時,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興。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彥之之流不足以有為, 惜哉! 【五】 拓拔燾惜財而不輕費,親戚貴寵未嚐橫有所及,其賞賜勳績死事之臣,則無 所吝,用財之道,盡於此矣。有天下而患貧,豈惟其不當患也,抑豈有貧之可患 乎?天之時、地之澤、人之力、以給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餘。乃患貧而愈窘 於用,則崔浩之言審矣。國之貧,皆貧國之臣使之然也。貧國之臣有二:一則導 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則誘君於吝者,其奸難測也。誘君以吝者,使其君以 貧告臣民,而使為我吝,君一惑之,則日發不足之歡,言之熟而遂生於心,必不 以帑藏之實使其臣知之。君匿於上,奸人乃匿於下,交相匿而上不敵下之奸,浸 淫日月,出入委遝,且使其君並不知有餘不足之實。猝有大兵大役饋饣襄賞賜之 急需,皆見為不足而吝於出納,而國事不可言矣。 凡為此者,皆君之親戚貴寵,而君以為真愛我者也。經用吝而其賞賜不吝, 匪直賞賜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問,群臣不敢問,奸人且暗竊之以去,而上 下皆罔所聞知。延及於子孫,則上無所匿於下,而專聽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 吾國貧也。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於用以釀潰亂,則橫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 吾實貧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則不徒親戚貴寵之竊以厚藏者不可問,其所未竊者, 湮沈填塞於古屋積土之中,至於國亡以資亂民之掠奪,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 嗚呼!財一濫施於權貴,而事廢於國,民怨於下,兵潰於境,國卒以亡,皆導吝 之說為之,亦孰知導吝之情為竊國之秘術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喪亡相踵 而不悟,悲夫! 【六】 陶靖節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試於彭澤,以世家而為仕,道在 仕也。仕而知其終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終不可形之言,故多詭其 辭焉。不可形之於言而托之詭詞者,非畏禍也,晉未亡,劉裕未篡,而先發其未 然之隱,固不可也。萬一裕死於三年之前,義符輩不足以篡,一如桓溫死而謝安 可保晉以複興,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諸再造晉室之元勳,而為已甚之辭哉?此君子 之厚也。故其歸也,但曰“豈能為五鬥米向鄉裏小兒折腰”。如是而已矣。 雖然,此言出而長無禮者之傲,不揣而樂稱之,則斯言過矣。君子之仕也, 非但道之行也,義也;其交上下必遵時王之製者,非但法之守也,禮也。縣令之 束帶以見督郵,時王之製,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繇之禮也。知其為督郵而已矣, 豈擇人哉?少長也,賢不肖也,皆非所問也。孔子之於陽貨,往拜其門,非屈於 貨,屈於大夫也;屈於大夫者,屈於禮也。賢人在下位而亢,雖龍猶悔,靖節斯 言,悔道也。莊周曰:“無所逃於天地之?。”君子猶非之。君臣之義,上下之 禮,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則蔑禮失義而不盡其性,過豈小哉?非有靖 節不能言之隱,而信斯言以長傲,則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則臣可以侮君, 臣可以侮君,則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誦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誌而徇其詞, 有如是夫! 【七】 擴其情以統初終,而匯觀其同異,則聽言也,固不難矣。非堅持一背戾之說, 不然之效已著,而迷謬不解者之難辨也。言煩而競,詭出而相違,莫可端倪,而 唯其意之所營,以恣其辯,惑人甚矣,而尤無難辨也。凡言之惑人也,必有所動 以興;下者動以利,其次動以情,其次動以氣。利者灼見之而辨矣,或倡之,遂 或和之,然皆私利之小人也,於人辨之而已。情之動也無端,偶見為然而然之, 偶見為不然而不然之,因而智計生焉,因而事之機、物之變、古人之言、皆可為 其附會之資,而說益長、情益流,非有所利也,而若瀝血以言之,不獲已而必強 人以聽,此疑於忠而難辨者也。然人之情無恒者也,倏而然之,倏而不然之,則 知其情之妄,而非理之貞也。至於氣之動而尤不可禦矣,若或鼓之,若或?之, 一人言之而群囂然以和之,言者不知其所以言,和者愈不知其所以和,百喙爭鳴, 若出一口,此莊周所謂“飄風則大和而聽其自已”者也。既自已矣,則前後之不 相蒙,還以自攻也而不恤。雖然,亦豈有難辨者哉?觀於拓拔氏伐蠕蠕之議,而 鼓以氣、蕩以情者,直可資旁觀者之一哂而已。 當其議伐赫連氏,則曰宜置赫連而伐蠕蠕,崔浩持之,伐赫連而滅其國、俘 其君矣,已而議伐蠕蠕,則又曰蠕蠕不可伐也。何前之伐蠕蠕也易而今難,何前 之克蠕蠕也利而今無利。一言而折之有餘,而群喙爭鳴不息,有如是夫!人以為 不可伐,則曰可伐,人以為可伐,則曰不可。氣之為風也,倏而南,倏而北;氣 之為冬夏也,倏而寒,倏而暑;調之為暄清之適者,因乎時而已矣。言之善者, 調其偏而適以其時。崔浩之言,則可謂知時矣,風不可得而飄,寒有衣儒、暑有 Ψ也。拓拔燾之能用崔浩也,而猶疑之情興氣動,難乎其不撼,況智不如壽者乎? 雖然,無難辨也,統其初終,析其同異,以其所然攻其所不然,擴然會通以折中 之,豈難辨哉?豈難辨哉? 【八】 元嘉之北伐也,文帝誅權奸,修內治,息民六年而用之,不可謂無其具;拓 拔氏伐赫連,伐蠕蠕,擊高車,兵疲於西北,備弛於東南,不可謂無其時;然而 得地不守,瓦解蝟縮,兵殲甲棄,並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將非其人也。到彥 之、蕭思話大潰於青、徐,邵弘淵、李顯忠大潰於符離,一也,皆將非其人,以 卒與敵者也。文帝、孝宗皆圖治之英君,大有為於天下者,其命將也,非信左右 佞幸之推引,如燕之任騎劫、趙之任趙蔥也;所任之將,亦當時人望所歸,小試 有效,非若曹之任公孫︹、蜀漢之任陳祗也;意者當代有將才而莫之能用邪?然 自是以後,未見有人焉,愈於彥之、思話而當時不用者,將天之吝於生材乎?非 也。天生之,人主必有以鼓舞而培養之,當世之士,以人主之意指為趨,而文帝、 孝宗之所信任推崇以風示天下者,皆拘葸巽謹之人,謂可信以無疑,而不知其適 以召敗也。道不足以消逆叛之萌,智不足以馭梟雄之士,於是乎摧抑英尤而登進 柔?Й;則天下相戒以果敢機謀,而生人之氣為之坐痿;故舉世無可用之才,以 保國而不足,況欲與猾虜爭生死於中原乎? 夫江東之不振也久矣。謝玄監軍事,始收驍健以鼓勵之,於是北府之兵破苻 堅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廣固、收雒陽、入長安,而姚興、拓拔嗣不能與之敵,皆 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興也。宋武顧諸子無駕禦 之才而慮其逼上,故鬥王鎮惡、沈田子諸人於關中,使自相殘劉而不問。文帝入 立,懲營陽之禍,急誅權謀之士,區區一檀道濟而劍已擬其項領。上之意指如彼, 下之禍福如此,王曇首諸人雍容談笑以俟天下之澄清,雖有瑰瑋之才,不折節以 趨荏苒者,幾何也?乃於其中擇一二錚錚者使與猾虜競,拓拔燾固曰;“龜鱉小 豎,夫何能為。”其墮彼目中久矣。孝宗之任邵、李以抗女直,亦猶是也。嶽誅 韓廢,天下戒心於有為,風靡而弗能再振矣。身無英武之姿,外有方張之寇,獎 柔順以挫英奇,雖抱有為之誌,四顧無可用之人,前以取敗而不自知,及其敗也, 抑歸咎於天方長亂,而虜勢之不可攖也,愈以衰矣! 【九】 ウ而弱者之用兵,其防之也,如張?廚帳以禦[B177]蠓,薄?疏?使弗能入 焉,則鼾睡以終夕;若此而不棄師失地以近於亡也,不可得矣。崔浩策宋兵之易 敗也,曰:“東西列兵,徑二千裏,一處不過數千,形分勢弱,可席卷而使無立 草之地。”宋終不出其所料,金墉破而到彥之走,滑台敗而蕭思話走,守者分, 攻者聚,一方潰,而諸方之患在腹心,不可支矣。故以戰為守者,善術也;以守 為戰者,敗道也;無他,將無略而以畏謹為萬全之策也。 然則孔子之於戰也慎,於行軍也懼,又何以稱焉?夫列兵千裏,尺護而寸防 之,豈其能懼哉?櫛比株連以外蔽而安處其中,則心為之適然而忘憂;寇之來也, 於彼乎,於此乎,我皆有以防之,則一處敗而聲息先聞,固可自全以退,而無忽 出吾後以夾攻之患;於是乎而懼之情永忘,弗懼也,則亦無所慎矣。若夫懼以慎 者,一與一相當,虔矯三軍,履死地而生之,曾是瓜分棋布為能慎也與?不戰而 慎,未臨事而懼先之,不敗何待焉? 【一○】 滑台陷,青州沒,宋師??,而拓拔氏旋遣使人聘宋以求和親,逾年而宋報 禮焉,此南北夷夏講和之始也。宋大敗,而劉振之且棄下邳以奔逃,拓拔氏乘之 以卷江、淮也易矣;顧斂兵以退而先使請和,豈其無吞宋之心哉?力疲於蠕蠕, 而固不能也。乃乘宋之惴栗以收宋,知宋之得釋重憂,必欣然恐後,此虜之狡也。 夫宋新敗之餘,弗能急與之爭,則姑受其和而緩敵以待時,庸詎非策。且其於拓 拔氏也,既非君父之讎,又無割地稱臣之辱,如趙宋然者,則抑非義之所不許。 顧亦思彼之先我以求和者何心乎?和者,利於夷狄而不利於中國,利於屢勝之兵, 而不利於新敗之國者也。 夷狄以戰而強、以戰而亡者也;其能悔禍以息兵,則休息其兵,生聚其民, 蕃育其馬,而其騎射技擊,則性焉習焉,而不以不用而廢。中國則恃和以安而忘 危矣;士爭虛名於廷,兵治生計於郊,人心解散,冀長此輯睦而罷兵以偷安,一 旦聞警而魂搖,其敗亡必矣。屢勝之餘,敗之幾也,雖屈己以和人,不以為辱而 喪其氣,抑以免驕兵之取敗也,善居勝者也。若敗矣,君方悔前者之妄動以致衄, 而情不競,惴惴危栗,得和以無虞,而渙然冰釋,於是乎戒戰之危,而歆和之利, 雖不弭兵,兵必弭矣。邊陲戍守之士,皆贅設而聊以逍遙,尚足恃以禦非常之變 邪?驕貪無厭之虜,方養全力以乘我,而我幸其馴擾,抱虎而望其息機牙,不亦 愚乎? 劉宋以和而罷兵,趙宋欲罷兵而講和,趙宋尤憊矣。以和而弭兵者,誌不在 弭兵,弭於外未忘於內,故劉宋猶可不亡。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 趙宋君臣竄死於海濱而莫能救。且曰:“君無失德,民不知兵。”可勝悼哉! 【一一】 拓拔氏詔舉逸民,而所征皆世胄,民望屬焉,其時之風尚然也。江左則王、 謝、何、庾之族顯,北方則崔、盧、李、鄭之姓著,雖天子莫能抑焉,雖夷狄之 主莫能易也。士大夫之流品與帝王之統緒並行,而自為興廢,風尚所沿,其猶三 代之遺乎! 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廣;然而古之帝王終不以廣 易隘者,人心之所趨,即天敘天秩之所顯也。堯求人於側陋,而舜固虞幕之裔; 文王得賢於屠釣,而太公固四嶽之嗣。降及於周衰而遊士進,故孔子傷陪臣之僭, 而憂庶人之議。春秋於私嬖驟起之臣,善則書人,惡則書盜;孟子惡處士之橫逆, 而均之於洪水猛獸;耕商駔儈胥史之徒起,而為大倫之蟊賊,誠民誌之所不順也。 漢高起自田間,蕭、曹拔於掾吏,上意移而下俗亂,故江充、主父偃、息夫 躬、哀章之徒,得以幹主行私,亂君臣父子之彝倫而禍人宗社;然而古道之在人 心者,不可泯也。六代南北分,而此意獨傳,以迄於唐,世胄與寒門猶相持而不 下。及朱溫肆清流之毒,五季摧折以無餘,宋因陋而不複。然其盛也,呂、範、 韓、陳猶以華胄而登三事、列清要,天下鹹想望之;其卓然立大勳明聖學者,類 能不墜家聲而為國所恃賴,至於文及甫、程鬆之為敗類者,百不得一也。女直、 蒙古更主中國,而北麵事之者,皆猥類無行之鄙夫,無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禍以 護士大夫之品類者,而古道埽地無餘。以迄於今,科舉孤行,門閥不擇,於是而 市井錐刀、公門糞除之子弟,?蟲詭遇,且與天子坐論而禮絕百僚。嗚呼!君子 之於小人,猶中國之於夷狄,其分也,天也,非人之故別之也,一亂而無不可亂 矣。 六代固嚐以夷狄主中國矣,而小人終不雜於君子,彼廢而此不廢焉。至於兩 俱廢,而後人道之不滅者無幾矣。拔濁流而清之,將謂引小人而納於君子之途, 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於小人,而道遂喪。道大則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 嫌其隘,譬之治津塗者,無逕隧而任人之行,則蔓草遍於周行,而無所謂津塗矣。 其位,君子也;其職,君子也;其飾文物以希當世者,君子也。而錢刀へ訟之聲, 習而聞之;役父誶母之色,狎而安之;則廉恥喪於天下,而人無以異於禽。故曰: 將引小人而納之君子,實夷君子於小人也。小人雜於君子,而仕與同官,學與同 師,遊與同方,婚姻與同種姓,天下無君子,皆小人矣,中國皆夷狄矣,可勝痛 哉!有王者起,無仍朱溫惡清流之惡;名世興,無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 坤於不毀乎! 【一二】 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製也。拓拔燾自謂恤弱民而懲貪虐,以伸其氣,自 以為快,而無知者亦將快之,要為夷狄?至戾之情,橫行不顧,以亂綱紀、壞人 心,柰之何世主不擇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於天子之闕、大吏之廷、告守令者, 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無告者也。奉公有式,守憲有常,守令猶以苛斂 殘虐枉抑之而無所忌,此其人見守令而惴栗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闕、登大吏 之廷以告守令乎?此詔行,而奸猾脅守令以橫行,守令且莫敢誰何,鄉閭比族之 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為喘息者哉?若夫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爾,寬假奸頑 而與相比,則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無憂也,其害於拓拔氏之世已著見矣。而君 子所甚惡者尤不在此。逆大倫、裂大分也,獎澆薄而導悖亂也,賤天之所貴、夷 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則君子之所甚惡也。 夫人君誠患守令之殘民與?則亦思其殘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惡也,何以 大正而小不能違。夫流品不清,而紈?、貲郎、胥史、駔儈得以邀墨綬;銓選不 審,而輦金、懷綺、姻亞、請謁得以獵大邑;秉憲不廉,而糾參會察施於如水之 心,薦剡吹噓集於同昏之黨;皆教貪獎酷之所自也。原其所本,則女謁興,宦寺 張,戚畹專,佞幸進,源濁於上,流汙於下,其來久矣。腥聞熏天,始從而怒之, 假手於告訐之民以懲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惡用天子與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 曲,漸以流毒於郡邑,無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倫、持大法, 以激濁揚清而弗傷其忠厚和平之氣者,焉用此為? 【一三】 儒者之統,與帝王之統並行於天下,而互為興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 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統絕,儒者猶保其道以孤行而無所待,以人存 道,而道可不亡。 魏、晉以降,玄學興而天下無道,五胡入而天下無君,上無教,下無學,是 二統者皆將斬於天下。乃永嘉之亂,能守先王之訓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張氏 於河西;若其隨琅邪而東遷者,則固多得之於玄虛之徒,滅裂君子之教者也。河 西之儒,雖文行相輔,為天下後世所宗主者亦鮮;而矩?不失,傳習不發,自以 為道崇,而不隨其國以榮落。故張天錫降於苻秦,而人士未有隨張氏而東求榮於 羌、氏者。呂光叛,河西割為數國,禿發、沮渠、乞伏,蠢動喙息之酋長耳,殺 人、生人、榮人、辱人唯其意,而無有敢施殘害於諸儒者。且尊之也,非草竊一 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綱維而莫能亂也。至於沮渠氏滅,河西無孤立之勢, 拓拔燾禮聘殷勤,而諸儒始東。闞る、劉?丙、索敞師表人倫,為北方所矜式, 然而勢屈時違,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嚐有乘此以求榮於拓拔,取大官、執大政 者。嗚呼!亦偉矣哉!江東為衣冠禮樂之區,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 北方之儒較醇正焉。流風所被,施於上下,拓拔氏乃革麵而襲先王之文物;宇文 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蘇綽、李諤定隋之治具,關朗、王通開唐之文教,皆自 此?也。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廢緒;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戰之凶危;賤士耳, 而可以折嗜殺橫行之異類。其書雖不傳,其行誼雖不著,然其養道以自珍,無所 求於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則與姚樞、許衡標榜自鬻於蒙古之廷者,相去遠矣。 是故儒者之統,孤行而無待者也;天下自無統,而儒者有統。道存乎人,而 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雖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憂也。 【一四】 營陽弑,廬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環任諸弟以方州,而托國政於彭城,非 但以為不拔之基也;顧瞻兄弟,不忍為權臣所屠割,相獎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 保本支;衰世之君能爾者鮮矣。不然,營陽廢而己興,豈不早憂奸人之援立以加 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則彭城之伏罪以廢棄,彭城之不仁也,於帝何尤焉! 義康之入辭也,唯對之號泣而無一語,義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 義康奉顧命之詔,劉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禦天下。義康而無篡奪之心乎?即不能 執湛以歸司寇,自可麵折而斥絕之;方且愛湛彌篤,而不自斂約,義康之心,路 人知之矣。或曰:“義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傾險導之,義康固可原也。”親則 兄弟,尊則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謝咎於人之誘之也哉!扶令育諫文帝以保 全義康則可矣,欲使召還而授以政,是亦一劉湛也,其見殺亦自取之也。 【一五】 當其重也,則孔子之車,顏淵無槨而不可得也;當其輕也,則天子之尊,四 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謝靈運、範曄?蟲之士耳,俱思 蹶然而興,有所廢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輕哉!何?乎??於司馬懿也。 王敦、桓溫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誌而終以授首;傅亮、謝晦、徐羨之甫一 試其凶,而身膏?鉞;而靈運、曄猶不恤死以思僨興,唯視天下之果輕於一羽, 而?夫舉之無難也。範曄之誌趨無常,何尚之先知之,其處心非一日也;靈運猶 倚先人之功業,而曄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縣命於其佩刀之下,險矣 哉!蕭道成、蕭衍之亻危得也,靈運、曄之亻危失也,一也。大位之輕若此,曹 操所經營百戰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馬懿?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禍亂不已,君臣之分義不立,故易曰:“聖人之大 寶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異誌,必有道矣。愛名器,慎選舉,以重 百官。賈生曰:“陛尊、廉遠、堂高。”知言也夫! 【一六】 高允幾於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聲外內,句使知懼。”故聖人之作 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懼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學也。子曰:“不占而已矣。” 謂不學也。拓拔丕從劉?而欲謀篡,夢登白台,四顧不見人,使董道秀筮之,而 道秀曰:“吉。”此以占為占,而不知以學為占也。允曰:“亢龍有悔,高而無 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學為占,而不於得失之外言吉凶也。 天下無所謂吉,得之謂也,無所謂凶,失之謂也,無所謂得失,善不善之謂 也。然而聖人作易以前民用者,兩俱仁而有不廣,兩俱義而有不精,時位變遷而 爭之於毫末,思慮窮,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折中以協乎貞,則易之所以神, 而筮之所以不可廢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義之必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 於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莖、乘不誠不道者之私以妄動,任術士之妄,謂之吉而遽 信為吉,以禍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竊以億中也。 然而易亦未嚐絕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義,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懼焉。 夫小人之為不善,行且為天下憂,故易不為小人謀,而為天下憂,懲小人之妄而 使之戢,則禍亂不作,故大義所垂以遏小人之惡者,亦昭著而不隱。嗚呼!知此 者鮮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謂易但為筮卜之書,非學者所宜學, 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顧出允下也! 【一七】 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後此者為一行、為郭守敬,皆踵之以 興,而無能廢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時。”傷周曆之疏也。曆莫疏於周, 莫亂於秦,惟其簡而已矣。春秋所書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 簡故疏也。秦以建亥為歲首,置閏於歲終,簡故亂也。曆無可簡者也,法備而後 可合於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衝,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異於古,知歲之有差; 以月之遲疾置定朔,以參合於經朔,精密於前人。天之聰明,以漸而著,其於人 也,聰明以時而啟,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執其習見習聞以閉天之聰明, 而反為之謗毀;嵬瑣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詡其神奇,而欲廢古人之規矩以 為簡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備者,不可略也; 略之而使亡焉,則道因之而永廢矣。廢古而亡之,取便於流俗,苟且之術,秦之 所以亂天下者,君子之所惡也。郭守敬廢曆元,俾算者之簡便,徇流俗爾。曆元 廢,則甲子何所從始,奚以紀年而奚以紀日邪?近乃有欲廢氣盈朔虛,以中氣三 十日有奇紀孟仲季,而廢閏並廢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見月, 以月之改矣,知四時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紀歲,非據曆之成書,而人莫能 知時之變遷矣。故古之以朔紀月,而為閏以通之於歲者,所以使人仰觀於月而知 時,猶仰觀於日而知晝夜,何可廢也。備古之所未逮,則自我而始,垂之無窮; 古法廢,則自我而且絕;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豈徒曆 法為然哉! 【一八】 王玄謨北伐之必敗也,弗待沈慶之以老成宿將見而知之也;今從千餘歲以下, 繇其言論風旨而觀之,知其未有不敗者也。文帝曰:“觀玄謨所陳,令人有封狼 居胥意。”坐談而動遠略之雄心,不敗何待焉? 兵之所取勝者,謀也、勇也,二者盡之矣。以勇,則鋒鏑雨集車馳騎驟之下, 一與一相當,而後勇怯見焉。以言說勇者,氣之浮也,侈於口而餒於心,見敵而 必奔矣。若謀,則疑可以豫籌者也;而豫籌者,進退之大綱而已。兩相敵而兩相 謀,扼吭抵虛,聲左擊右,陽進陰退之術,皎然於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為用。 唯夫呼吸之頃,或斂、或縱、或虛、或實,念有其萌芽,而機操於轉眄;非沈潛 審固、凝神聚氣以內營,則目熒而心不及動,辨起而智不能決。故善謀者,未有 能言其謀者也。指天畫地,度彼參此,規無窮之變於數端,而揣之於未事,則臨 機之束手,瞀於死生而噤無一語也,必矣。 玄謨之勇,大聲疾呼之勇也;其謀,雞鳴而寤、畫衾捫腹之謀也;是以可於 未事之先,對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驚四筵之眾。今亦不知其所陳者何如,一出 諸口,一濡之筆,而數十萬人之要領已塗郊原之草矣,況又與江、徐文墨之士相 協而鳴也哉! 薛安都之攻關、陝而勝也,魯方平謂安都曰:“卿不進,我斬卿,我不進, 卿斬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勝。武陵王駿之守彭城而固也,張暢謂江夏 王義恭曰:“若欲棄城,下官請以頸血汙公馬蹄。駿聽之,誓與城存亡,城是以 全。繇此觀之,拓拔氏豈果有不可當之勢哉?勇奮於生死之交,謀決於安危之頃, 武帝之所以滅慕容、俘姚泓,罵姚興而興不敢動,奪拓拔嗣之城以濟師而嗣不敢 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謨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見之,口遂言之,反 諸中而無一虛靜靈通之牖,以受情勢之變,而生其心;則事與謀違,倉皇失措, 晉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見之矣。 言兵者必死於兵,聽言而用兵者,必喪其國,趙括之所以亡趙,景延廣之所 以亡晉,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誕興焉。有國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廢 不用,猶且著為論說以惑後世,而戕民於無已。易曰:“弟子輿屍。”坐而論兵 者之謂也。 【一九】 於崔浩以史被殺,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為索虜用,乃欲伸直筆於 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後世之史益?,則浩存直筆於天 壤,亦未可沒也。直道之行於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聖人之教也,禮樂刑 政之興廢,荒隅盜賊之緣起,皆於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 仕於魏而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來,詳著其不可為君師之實,與其乘?以 入中國之禍始,俾後之王者鑒而知懼,以製之於早,後世之士民知?鬼而不屑戴 之為君,則浩之為功於人極者亦偉矣。浩雖殺,魏收繼之,李延壽繼之,撰述雖 ?,而詰汾、力微之?跡猶有傳者,皆浩之追敘僅存者也。 前乎此而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所自來佚矣;後乎此而契丹、女直、 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佚也,無史也;契丹、女直 之泯也,蒙古氏諱其類,脫脫隱之也;然猶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華之士,與聞 君子之教,佐興王以複中華者也,非有崔浩族誅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隱其惡, 揚其美,其興也,若列之漢、唐、宋開國之君而有餘休;其亡也,則若無罪於天 下而不幸以亡也。濂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絕於人心矣。濂其能無?鬼於浩乎? 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為蒙古掩其腥穢,使後王無所懲以厚其 防,後人無所?鬼以潔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後之作者,雖欲正之, 無征而正之,濂之罪,延於終古矣。 【二○】 生人之大節,至於不憚死而可無餘憾矣。然士苟不憚死,則於以自靖也,何 不可為,而猶使人有餘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於元凶之難,從容就義以蹈白刃,其視王僧綽與廢立之謀,變而受其 吏部尚書,以跡露而被殺者遠矣。雖然,元凶劭之與君父有不兩立之勢也,自其 怨江、徐而造巫蠱已然矣。淑為其左衛率,無能改其凶德,辭宮僚而去之,不可 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饗將士,親行酒以奉之,梟獍之謀決矣,發其不軌而聞之 於帝,不可乎?言以召禍,於此而死焉,可也。伐國不問仁人,其嚴氣有以?之 也。風棱峻削嶽立,而為元凶所忌,或殞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時,元凶 尚敢就謀成敗乎?且其官衛率也,將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眾,禽之以獻, 不濟而死焉,可也。何躊躕永夜,而被其脅使登車,而泯泯以受刃乎?傷哉!淑 之能以死免於從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淑之於義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將無有掣 其情而使無勇者存邪?勇於定亂,勇於討賊,難矣;勇於去官,決於一念而唯己 所欲為者也,此之不決,則死有餘憾。為君子者,可不決之於早哉!養勇以處不 測之險阻,無他,爵祿不係其心,則思過半矣。 【二一】 晉、宋以降,國法圮、大倫ル、而廉恥喪,非一日矣。周劄應王敦,而與卞 壺、桓彝同其贈恤;王謐解天子璽綬以授玄,玄死,反歸而任三公,天討不加, 而榮寵及之。數叛數歸,?顏百年而六易其主,無惑也。如是,宜速殲以亡;而 其君猶能傳及其世,其士大夫猶能全其族者,何也?蓋君臣之道喪,而父子之倫 尚存也。 元凶為逆,孝武起兵以致討,元凶敗矣,蕭斌解甲帶白幡來降,逆?就江夏 王義恭以降,而但問來無晚乎,固自謂得視王謐,斌猶可立人之朝,?猶可有其 封爵也。於是斬斌於軍門,梟?於大航,法乃伸焉,則人知覆載不容之罪無所逃 於上刑。於斯時也,義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絕於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 齊、梁而父子之倫獨重。梁武於服除入見者,無哀毀之容,則終身坐廢。區區孱 弱之江左,擁衣冠而抗方張之拓拔,存一線人理於所生,而若或佑之;於此可以 知天,可以知不學不慮之性矣。蕭正德,蕭綜捐父事賊,而無有正天誅者,然後 江東瓦解以澌滅。興亡之故,係於彝倫,豈不重與! ○孝武帝 【一】 勢變情移,而有元妄之災,恬不知警,違時任意,則禍必及,庸夫之恒態也。 惟然,而巧者測之,急改其常度,以迎當時之意指,乃至殘忍?害,為同類所飲 恨而不顧,以是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鮮矣。 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為諸王所輕,不自安也;於是殺 鑠,誅義宣,忍削本支,以快其誌。江夏王義恭誘逆劭棄南岸,單騎南奔,上表 勸進,斬逆?,厥功大矣;於是畏禍之及己也,條奏裁損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 未言之隱,削剝諸王以消疑忌。夫義恭豈無葛ぱ之恩,利非在己,而滅天性以任 骨肉之怨者,何也?以為先自我發,而人不得挾短長以議己,全軀保祿位之術, 自詫為工矣。 或曰:遇暴人,丁險運,不授異姓以製我之權,而自任之,則禍泯於無形, 亦知時度勢者之不廢乎!浸不若此,而以篤懿親、固根本之言投於猜忌之衷,無 救於時,而隻以自害,奚可也?曰:君子之處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 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勢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圍也。聖人豈有 以異於人哉?出乎聖,即疾入乎狂。義恭之狂也,無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君多 忌而寡恩矣,義宣等之不輯,非必妄幹天位,而貪權勢以啟忮人之釁矣。義恭以 有功居百僚之上,誠危矣;而遠嫌以消疑忌,固無難也。自謝不敏,翩然而去之, 養疾邱園,杜口朝政,則於以自全焉有餘矣。而何事導君以殘刻,而己為不仁之 俑哉? 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諸王自競也,吾自靜也。或有聞風而相效者,則宗族 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為孝武獻殘忍之謀者,豈伊無 人,而我處無咎之中,不已裕乎?唯其欲為功以固榮寵也,而違心以行顛倒之政, 引君以益其慝,斂眾怨以激其爭,而後天理亡,民彝絕,國亦以危矣。身雖苟免, 其喙息亦何異於禽獸哉?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網羅,翱翔百僚之上,而終授 首於子業,狂者之自斃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貪,天 理之賊,聖狂之界也。 【二】 拓拔氏將立其子為太子,則殺其母,夷狄殘忍以滅大倫,亦至此哉!然其後 卒以未殺之淫嫗擅國而召亂以亡,徒以??弋天性而無救於亡,何為者邪?且夫 母後者,豈特不可殺,而亦不必過為防者也。周之過其曆也,化始於關雎,琴瑟 鍾鼓,唯是樂以友之,而內治修、國政不紊。彼為聖王之化,不可及矣。雖不及 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儷而視之如仇讎,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將必 如浮屠氏之盡棄家室而後可治也邪? 內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陰禮,而可使見德;統之以婦職,而可使見功。夫婦 人亦猶是人也,無所見其功德,而後預外事以為榮。故先王勤飭以躬桑漬種之儀, 勸獎以亞獻饋籩之禮,有餘榮焉。雖樂於自見之哲婦,亦不患其幽?深宮如圈豚 籠鳥之待飼,而其誌寧矣。其次,則後族雖賢弗任也,內堅之服勤於宮中者弗庸 也,大臣得箴其舉動,嗣子不托以匡扶,製之之道,亦豈無術,而必以為患哉? 不然,人主六禦在握,方將舉天下之智勇而馭之,取草澤之雄、夷狄之狡而製之, 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國家也,不亦陋乎! 拓拔氏不足誅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鉗之,則昵而縱之。道二:仁與不仁 而已,非取法於齊家之聖化,亦惆悵而不得其術也。 【三】 源賀請減過誤入死罪者充卒戍邊,拓拔?從之,而獎賀曰:“一歲所活不少,” 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則亂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 倚以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於農,兵亦農也。王者莫重乎農,則莫重乎兵, 於風有東山焉,於雅有?大杜焉,相與勞來而詠歌之,如此乎其貴之也。後世召 募興,而樸者耕耨以養兵,強者戰守以衛農,相為匹而不相下,坐食農人勤獲之 粟而不以為厲農,其有功則立朝右,與士伍而不以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 乃使犯??之刑,為生人所不齒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為四裔之徒,則兵之賤 也,曾不得與徒隸等,求其不厭苦而思脫、決裂而自恣、幸敗而潰散者,幾何也? 兵賤則將亦賤矣,授鉞而專征者,一岸獄之長而已,廉恥喪,鹵掠行,叛離易於 反掌,辱人賤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 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將專閫外之尊,為國幹城, 一旅而敵百萬。鳥合之眾,罪人無行,苟免而無慚,雖多何補哉?若以矜全過誤 而貸其命,則有流放之辟在焉。賀之說,塗飾以為兩得,而不知其餒國之神氣以 向於衰也。後世免死充軍,改流刑為僉伍,皆祖賀之術,而建之為法;行之未久 而武備墮,盜賊夷狄橫行而無與守國,夫亦見拓拔氏之坐製於六鎮而以亡也乎! 【四】 自魏、晉以來至於宋大明之世,而後權移於近臣。戴法興、戴明寶、巢尚之 皆賜爵掌中書事。前此者,權歸大臣,天子雖有所寵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 獨製,義恭等畏禍以苟全,於是而其法始變。春秋之季,世卿執國,非其族屬, 則謂之嬖大夫。以孔子之聖,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為卿也。魏、晉以後,流品 重,世族興,而非門閥以進者,謂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 乃以其時考之,春秋篡弑相仿,晉、宋權臣繼攘,上用一人,而下遠之也若將? 己,讎之也若不兩立,人君孤立,而興廢死生不能自保。蓋嬖幸之名立,以禁錮 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奪攘之禍媒也。 然而為人主所親幸者,率多邪佞貪讒,導君於惡,而弄威福以讎奸利,卒不 能收一人之用可恃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貴,因而自貴者,道也;物之所賤, 因而自賤者,機也。豐年?賤而多荑稗,陂澤魚賤而多臭腐,物論之所趨,物情 之所競,而物理之所繇以良?苦,必然之勢也。九品之外無清流,世族之外無造 士,於是而不在此數者,知不足以應當世之寵光,頹然自放而已。其慧者,又將 旁出歧趨以冀非分之福澤。故天子欲拔一士於流品之外,而果無其人。即有明辨 之智,幹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惡焉耳,於是而天下後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為 佞幸,適以破國亡家而不可用;亦惡知摧抑而使智於?下者,雖有才智不能自拔 也。 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隨風俗以移,而聖王崛起,移風易俗,抑必甄陶漸漬 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大臣而終於亂,非天子不可有特用 之人,其馴致之者,無以豫養之也。 【五】 一動而不可止者,勢也。太上以道處勢之先,而消其妄,靜而自正也。其次 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後應,澄之於既波之後,則亦可以不傾。元凶造逆,天下同 讎,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慘,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謂其非正者。 然而諸王擁方州以自大,義宣反於江州,誕反於廣陵,休茂反於襄陽,乘之以動 而不可止,於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削之製之,不遺餘力,而終莫能戢。嗣子雖 不道,而禍速發於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殺戮逞而劉宗遂亡。波濤觸乎崖石, 逆風而賁?薄,亦至此哉!揆厥所繇,不可謂非孝武之師先之也。 夫孝武之師,動以正也,乃一動而不可止,卒以倡亂者,豈謂其不宜縣逆劭 之首於都市哉?度之於先,而與物相安以息爭也,固有道矣。義兵之至建業也, 劭將授首,君父之怨釋,臣子之職亦庶幾盡矣。乃以次,則非長也;以望,則不 足以服人也;於此頓兵於宮闕,正告諸王曰:“吾之決於稱兵也,以君父不忍言 之慘,古今不再見之禍也。今元凶已伏誅矣,孤豈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齒以德, 必有所歸,社稷不可以無主,吾將與諸王奉之。”使眾意他有所屬,臣子之道盡, 雖不為天子而誌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釋與?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 推怵惕之忱,厚撫諸父昆弟,以廣先君之愛,則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 可以力爭也。天下定矣,乃聽義恭之諂,元凶未斬,而先即位於新亭。然則起兵 也,非果有割肝裂膽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獲大寶也。波自我揚,而欲遏之也, 得乎? 既急於自立而莫能待矣,則抑可自信曰:均為臣子,而諸王偃蹇於逆劭之世, 我既誅賊子而得之,人情所歸,非我貪也。有諒我者,其知順逆者也,不足慮也; 其橫逆而逞者,狂飆之拂水而已,懷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於 向背,夫孰與我為敵者?坦然無懼於彼,而不軌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動之狡童, 而義詘援孤,亦不崇朝而沮喪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踐阼,而殺其弟鑠,視諸 父昆弟若人可為已之為,而削奪禁製以亟掣曳之,夫而後告諸王以不自保之情, 啟其覬覦,徒樹荊棘於寸心以相捍禦,非能禦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 子速亡,不亦宜乎!嗚呼!以忠孝始,以恧縮終,懷恧縮於心,啟戈矛於外,惜 哉!孝武有仁孝之資,而自流於薄惡,天子之位,猶可獵也,孝子之實,不可襲 也,反諸中而不誠,居之不安而卒於亂,亂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揚之,得免於及 身之戮,幸矣。 【六】 張岱曆事宋之諸王,皆敗度之紈?也,岱鹹得其歡心,免於咎惡,而自詡曰: “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於仕為巧宦,於學為鄉原,斯言也, 以惑人心、壞風俗,君子之所深惡也。晉、宋以降,君屢易而臣之居位也自若, 佐命於亂賊而不恥,反歸於故主而不怍,皆曰:吾有所以事之者也。廉恥蕩而忠 孝亡,其術秘而不敢自暴,岱乃昌言之而以為得計。嗚呼!至此極矣! 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岱曰:“明ウ 短長,更是才用之多少耳。”才可以隨方而詭合,遇明與之明,遇ウ與之ウ。假 令桀為傾宮,將為之飾土木,紂為炮烙,將為之?爐炭乎?故有順而導之者,有 徐而導之者,有正而折之者,有曲而匡之者,心不容一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 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義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則亦引身以退,而必不 可與同昏,惡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則惡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遊其心 以逢君,無所往而不保其祿位,此心也,胡廣、孔光、馮道之心也。全軀保榮利, 而亂臣賊子夷狄盜賊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權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畫 然若好色惡臭之不待圖惟也。苟其有心而不昧,則宋之諸王無一可事者,而百雲 乎哉?女而倚門也,賈而居肆也,皆一於利而無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說, 廉恥喪,忠孝亡,惑人心,壞風俗,至此極矣。 【七】 郡縣之天下有利乎?曰:“有,莫利乎州郡之不得擅興軍也。”郡縣之天下 有善乎?曰:“有,莫善於長吏之不敢專殺也。”諸侯之擅興以相侵伐,三代之 衰也,密、阮、齊、晉,莫製之也;三代之盛,王者禁之,而後不能禁也。若其 專殺人也,則禹、湯、文、武之未能禁也,而郡縣之天下得矣。 人而相殺矣,諸侯殺之,大夫殺之,庶人之強豪者殺之,是黽之相吞而鯨鯢 之相吸也。夫禹、湯、文、武豈慮之未周,法之不足以立乎?自邃古以來,各君 其士,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長,名為天子之守臣,而實自據為部落,三王 不能革,以待後王者也。至於戰國,流血成渠,亦剝極而複之一機乎!漢承秦以 一天下,而內而司隸,外而刺守,若嚴延年、陳球之流,亢厲以嗜殺為風采,其 貪殘者無論也,猶沿三代之敝而未能革也。宋孝武猜忌以臨下,乃定“非臨軍毋 得專殺、非手詔毋得興軍”之製,法乃永利而極乎善,不可以人廢者也。嗣是而 毒劉之禍以減焉。至於唐、宋,非叛賊不敢稱兵;有司之酷者,惟以鞭笞殺人, 而不敢用刀鋸;然後生人之害息,而立人之道存。不然,金、元之世,中國遺黎, 其能勝千虎萬狼之搏噬乎? ○前廢帝 沈慶之縛絝以入而收劉斌,斥顏竣而決誅逆劭,何其決也!及子業昏虐,柳 元景首倡廢立之謀,而慶之發之,蔡興宗苦說以舉事,沈文秀流涕以固請,而慶 之終執不從,坐待暴君之鴆,又何濡?Й不斷以自斃也!嗚呼!六代之臣,能自 靖以不得罪於名教者,慶之一人而已。 慶之曰:“但當盡忠奉國,始終以之。”又曰:“非仆所能行,固當抱忠以 沒耳。”斯言也,斯心也,抱孤忠以質鬼神而無欺者也。君而不道,天下固將叛 之,要亦無可如何者。比幹、箕子,豈不能?紂之首以奉微子哉?而不爾者,天 下之惡無有逾於臣弑其君者。安社稷者,亦以靖乃心耳,如之何其幹之!如興宗 之言,取青溪之鎧仗,率攸之輩驅三吳勇士以入,其能容子業使為昌邑王之從容 以去乎?宋之社稷且以之而傾,而慶之已允為戎首矣。懼禍杜門,安居而俟命, 嘖嘖之言,豈知慶之之心者哉?死生,命也;國之存亡,天也;己與孝武艱難同 起,嗣子敗類,而遽以其血染刀劍,天良[C075]々於心,安能與阮佃夫壽寂之同 為逆乎? 嗚呼!董卓推陳留之刃,司馬懿解曹芳之璽,桓溫奪帝弈以與簡文,劉裕弑 安帝以立琅邪,皆假伊、霍以為名而成其篡。後此者,道成之弑蒼梧,蕭衍之戕 東昏,皆已弑而必篡者也。慶之三朝宿將,威望行於南北,扶孝武以誅元凶,位 三公而冠百辟,將吏皆出其門,撲子業之氵存凶,以解朝野之焚溺,此乃乘時以 收人心而獵大位之一機也。向令獨夫已殄,眾望聿歸,且有騎虎不下之勢,宋太 祖所謂黃袍加身不繇汝者,劉氏之宗祜,且移於沈而不可辭。慶之慮此,而忍以 其身為莽、操乎?進則帝矣,退則死矣,決之於心,而安於抱忠以死,故曰抱孤 誌以質鬼神,六代之臣,慶之一人而已。如曰愚以亡身,則箕子、比幹先慶之而 愚矣。 ○明帝 【一】 殺機動於內,禍亂極於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謀也,而淮西、淮 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風靡萍散而不可止。謂明帝不從蔡興宗之言, 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懼,猶末論也。 帝與子勳爭立,而盡殺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殲其種類者。宋之不亡, 幸耳;尚能撫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挾爭心者也,以子勳故,而遷忿怒以殲 之,骨肉之恩,斬絕不恤。則夫淮、汝州郡應子勳而起者,雖剖心瀝血以慰勞之, 固將懷芒刺於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見脅乎?夫子業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 忘也。子業死,明帝與子勳兩俱有可立之勢,而子勳兄弟為尤正。明帝據非所有, 逞?毒以殄懿親,寧養假子而必絕劉氏之宗。明於義者去之若汙,審於害者逃之 若騖,尚孰與守國而不亟?以飛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業虐諸父亦酷矣,至 於明帝而抑甚焉。其後高湛、陳?相踵以行其殘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義, 而抑不知禍福,將謂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來,貞人誌士之言絕於天下。夏侯詳者,名不顯於當時,而能昌言以 救劉π之失,殆跫然空穀之足音矣。殷琰在壽陽,畏明帝之誅己,欲降於拓拔氏。 詳曰:“今日之事,本效忠節,何可北麵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馬楚之、王琳 而知此,不為千載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業之弑,宵小挾怨毒而弑之,起明帝於囚係之中而扳之以立, 為賊所立,乘?以竊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勳雖反,乃以獨夫之將覆宗社而起, 未純乎不正也。孝武以討賊而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勳 之位也。應子勳而起者,名亦近正,誌亦近義。詳曰“本效忠節”,皎皎初心, 豈自誣哉?夫既以名義為初心,則於義也當審。為先君爭嗣子之廢興,義也;為 中國爭人禽之存去,亦義也;兩者以義相衡而並行不悖。如其不可兩全矣,則先 君之義猶私也;中國之義,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義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 害大,則恥臣明帝而歸拓拔,奚可哉? 嗚呼!人莫急於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氣。欲為君子,勢屈而不 遂其誌,抑還問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氣之所激,勢之所迫,倒行逆施, 則陷於大惡而不知,而初心違矣。故迫難兩全之際,捐小以全大,乃與其初心小 異而不傷於大同。故管仲事讎而夫子許之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懷子 糾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國,北走戎,南走楚,必與桓公為難,而雪其ぉぉ之忿, 則抑匹夫匹婦之不若,禽獸而已矣。君子之稱管仲曰“徙義”,徙而不傷君子之 素,則合異於同,而無?鬼於天下。詳曰“本效忠節”,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贖劉昶於拓拔氏,其情慝,其誌よ矣。懷不肖之心於隱微,而千裏之 外見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見殺也。明帝既殺孝武之子以 泄其忿?冒,恐人懷孝武之恩而致怨於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過,曰“彼欲 滅兄弟而我複之”,托於昶以揚孝武之惡,懷慝而故為之名也。 何言乎其誌よ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與爭國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休 仁自解揚州牧以免禍,而終不免於鴆;?與休?、休若無毫發之嫌,而先後被殺; 所僅全者,庸劣之休範耳。昶才非休範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 且挾強敵之勢以入,爭其養子,姑召之歸。使其反邪,鴆殺之禍,必不在休仁兄 弟之後。欲加之罪,而何患無辭乎?故曰其誌よ也。 於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詞,而無來歸之誌,魏以全昶而 昶以自全。灼見其惡而遠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論者乃曰:“贖昶,義 也。”亦嚐見明帝滅絕天性之惡已著而不可掩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據而據,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於士庶,其果服 膺於釋氏之說而篤信者,鮮矣。其為教也,離人割欲,內滅心而外絕物,而佞佛 者反是,何為其篤信之?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為中國之主,德薄才菲,自 顧而不知富貴所從來,懷慝負慚,叨竊而覺夢魂之不帖,始或感冥報之我?,繼 或冀覆之無憂,於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緣,懺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 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誌,糜國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顯榮, 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榮?無所自致,而幸災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 空寂之說者,則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為身心之利,而思證入之也。 於是而浮屠之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隻佛圖戶,奪國之民,而委賦役於貧弱之農民,其主倡之,州鎮 因而效之,偏天下以為民害。讀楊?之伽藍記,窮奢競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 據而據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則拓拔燾之誅沙門,又何也?彼乞靈於 仙鬼,事異而情同,皆懷歉於人,而徼福於鬼,夏書所謂巫風也。 【五】 無可信之邊將者國必危。掩敗以為功,匿寇而不聞,一危也;貪權固位,懷 憂疑以避害,無寇而自張之,以自重於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國,而張虛寇 以怙權者尤為烈焉。邊將之言曰:無寇,則朝廷輕我。夷狄盜賊之言曰:無我, 則汝之為將也,削奪誅殺隨之矣。於是而挑寇也,養寇也,縱寇也,無所不至, 玩弄人君於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嗚呼!此固猜疑防製自以為智之主也, 而玩弄之如嬰兒,不亦傷乎! 宋明帝欲除蕭道成,荀伯玉為之謀,使輕騎挑魏之遊兵,而遽以警聞、繇是 而道成終據兗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掩敗以為功,匿警而不聞者,視此而禍猶小也。 擇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臨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於猜疑防製之 主,而ウ者猶次也。 【六】 趙武靈王授位於子,而自稱主父,廢長立少,恐其不安於位也。拓拔弘授位 於子,而自稱太上皇帝,子幼而恐為人所篡奪也。宗愛弑兩君,而?幾不立;乙 渾專殺無君,弘幾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樹宏於大位,以素統臣民,而己 鎮撫之。猶恐人心之貳也,故先遜位於子推,使群臣爭之,而又陽怒以試之,故 子推之弟子雲力爭以為子推辭,而陸馥、源賀、高允皆犯顏以諫而不避其怒,其 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猶武靈之自將以征伐,皆托也;不 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為辭也。此二主者,皆強智有餘,事功自喜,豈憚 勞而舍國政者乎?弘好黃、老,而得老氏之術,其欲遜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與 之術也;其托於清謐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兌之術也。所欲立者非不正, 而詭道行之,巧籠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豈君人之道哉? 雖然,其以傳位籠子推而製之,猶賢於宋明帝之賊殺兄弟以安其養子遠矣。 黃、老之術,所繇賢於申、韓也。然而疑慮以鉗製天下,則一也。故曰黃、老之 流為申、韓,機詐興而末流極於殘忍,故君子重惡之也。夫古之明王,豈不欲安 其塚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遊之於大學,一時之俊士,皆有恩紀以相結,而擇 師保傅以輔之,學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內禪,論者何以無譏也?曰:高宗以孝宗為太祖之裔,疏遠 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爭,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時、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勸者,士之學也,農之耕也。勸士以學,士乃習為為人之學;為人而 學,學乃為道術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養士有常法,人主尊師問道以倡 之,士自勸矣。若旦命而夕飭之,賞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勸學之名,而士日以偷。 果有誌於學者,豈待勸哉?宋立偽學之禁,而士趨朱子之門也如歸,禁之不止, 何容勸邪? 雖然,士無誌於學,勸之而不學,弗能為益,而猶無傷於士。若農,則無不 誌於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勸之而固不加勤;而勸之也,還以傷農。方其恪共於 耕之日,士女營營,匪朝伊夕,從事於隴首,而吏擁車騎喧う於中野以貳其心, 則民傷;於是刻?之吏,搜剔墾萊以增益其賦,苛求餘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傷。 夫古之省耕者,君與民親,而天子之圻,諸侯之國,提封既狹,不容委之有司, 且君有公田,自省其獲而以餘惠民也。後世盡地以與民,而但收其賦稅,薄賦則 可弗補助,息訟輕徭則可弗省督,胡為委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擾婦子於耕饣盍哉? 拓拔氏,夷也,聞中國有聖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於是奔走郡縣而 名為勸農;又勒取民牛力之有餘者,以借惰窳之罷民。其撓亂紛紜,以使民無寧 誌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飾美增賦以邀賞,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課民種桑, 而桑絲之稅加於不宜桑之土,害極於四百餘年而不息。讀古人書而不知通,旦識 而夕行之,以賊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聽之? ○明帝 【一】 殺機動於內,禍亂極於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謀也,而淮西、淮 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風靡萍散而不可止。謂明帝不從蔡興宗之言, 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懼,猶末論也。 帝與子勳爭立,而盡殺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殲其種類者。宋之不亡, 幸耳;尚能撫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挾爭心者也,以子勳故,而遷忿怒以殲 之,骨肉之恩,斬絕不恤。則夫淮、汝州郡應子勳而起者,雖剖心瀝血以慰勞之, 固將懷芒刺於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見脅乎?夫子業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 忘也。子業死,明帝與子勳兩俱有可立之勢,而子勳兄弟為尤正。明帝據非所有, 逞?毒以殄懿親,寧養假子而必絕劉氏之宗。明於義者去之若汙,審於害者逃之 若騖,尚孰與守國而不亟?以飛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業虐諸父亦酷矣,至 於明帝而抑甚焉。其後高湛、陳?相踵以行其殘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義, 而抑不知禍福,將謂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來,貞人誌士之言絕於天下。夏侯詳者,名不顯於當時,而能昌言以 救劉π之失,殆跫然空穀之足音矣。殷琰在壽陽,畏明帝之誅己,欲降於拓拔氏。 詳曰:“今日之事,本效忠節,何可北麵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馬楚之、王琳 而知此,不為千載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業之弑,宵小挾怨毒而弑之,起明帝於囚係之中而扳之以立, 為賊所立,乘?以竊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勳雖反,乃以獨夫之將覆宗社而起, 未純乎不正也。孝武以討賊而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勳 之位也。應子勳而起者,名亦近正,誌亦近義。詳曰“本效忠節”,皎皎初心, 豈自誣哉?夫既以名義為初心,則於義也當審。為先君爭嗣子之廢興,義也;為 中國爭人禽之存去,亦義也;兩者以義相衡而並行不悖。如其不可兩全矣,則先 君之義猶私也;中國之義,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義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 害大,則恥臣明帝而歸拓拔,奚可哉? 嗚呼!人莫急於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氣。欲為君子,勢屈而不 遂其誌,抑還問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氣之所激,勢之所迫,倒行逆施, 則陷於大惡而不知,而初心違矣。故迫難兩全之際,捐小以全大,乃與其初心小 異而不傷於大同。故管仲事讎而夫子許之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懷子 糾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國,北走戎,南走楚,必與桓公為難,而雪其ぉぉ之忿, 則抑匹夫匹婦之不若,禽獸而已矣。君子之稱管仲曰“徙義”,徙而不傷君子之 素,則合異於同,而無?鬼於天下。詳曰“本效忠節”,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贖劉昶於拓拔氏,其情慝,其誌よ矣。懷不肖之心於隱微,而千裏之 外見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見殺也。明帝既殺孝武之子以 泄其忿?冒,恐人懷孝武之恩而致怨於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過,曰“彼欲 滅兄弟而我複之”,托於昶以揚孝武之惡,懷慝而故為之名也。 何言乎其誌よ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與爭國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休 仁自解揚州牧以免禍,而終不免於鴆;?與休?、休若無毫發之嫌,而先後被殺; 所僅全者,庸劣之休範耳。昶才非休範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 且挾強敵之勢以入,爭其養子,姑召之歸。使其反邪,鴆殺之禍,必不在休仁兄 弟之後。欲加之罪,而何患無辭乎?故曰其誌よ也。 於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詞,而無來歸之誌,魏以全昶而 昶以自全。灼見其惡而遠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論者乃曰:“贖昶,義 也。”亦嚐見明帝滅絕天性之惡已著而不可掩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據而據,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於士庶,其果服 膺於釋氏之說而篤信者,鮮矣。其為教也,離人割欲,內滅心而外絕物,而佞佛 者反是,何為其篤信之?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為中國之主,德薄才菲,自 顧而不知富貴所從來,懷慝負慚,叨竊而覺夢魂之不帖,始或感冥報之我?,繼 或冀覆之無憂,於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緣,懺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 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誌,糜國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顯榮, 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榮?無所自致,而幸災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 空寂之說者,則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為身心之利,而思證入之也。 於是而浮屠之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隻佛圖戶,奪國之民,而委賦役於貧弱之農民,其主倡之,州鎮 因而效之,偏天下以為民害。讀楊?之伽藍記,窮奢競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 據而據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則拓拔燾之誅沙門,又何也?彼乞靈於 仙鬼,事異而情同,皆懷歉於人,而徼福於鬼,夏書所謂巫風也。 【五】 無可信之邊將者國必危。掩敗以為功,匿寇而不聞,一危也;貪權固位,懷 憂疑以避害,無寇而自張之,以自重於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國,而張虛寇 以怙權者尤為烈焉。邊將之言曰:無寇,則朝廷輕我。夷狄盜賊之言曰:無我, 則汝之為將也,削奪誅殺隨之矣。於是而挑寇也,養寇也,縱寇也,無所不至, 玩弄人君於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嗚呼!此固猜疑防製自以為智之主也, 而玩弄之如嬰兒,不亦傷乎! 宋明帝欲除蕭道成,荀伯玉為之謀,使輕騎挑魏之遊兵,而遽以警聞、繇是 而道成終據兗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掩敗以為功,匿警而不聞者,視此而禍猶小也。 擇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臨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於猜疑防製之 主,而ウ者猶次也。 【六】 趙武靈王授位於子,而自稱主父,廢長立少,恐其不安於位也。拓拔弘授位 於子,而自稱太上皇帝,子幼而恐為人所篡奪也。宗愛弑兩君,而?幾不立;乙 渾專殺無君,弘幾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樹宏於大位,以素統臣民,而己 鎮撫之。猶恐人心之貳也,故先遜位於子推,使群臣爭之,而又陽怒以試之,故 子推之弟子雲力爭以為子推辭,而陸馥、源賀、高允皆犯顏以諫而不避其怒,其 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猶武靈之自將以征伐,皆托也;不 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為辭也。此二主者,皆強智有餘,事功自喜,豈憚 勞而舍國政者乎?弘好黃、老,而得老氏之術,其欲遜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與 之術也;其托於清謐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兌之術也。所欲立者非不正, 而詭道行之,巧籠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豈君人之道哉? 雖然,其以傳位籠子推而製之,猶賢於宋明帝之賊殺兄弟以安其養子遠矣。 黃、老之術,所繇賢於申、韓也。然而疑慮以鉗製天下,則一也。故曰黃、老之 流為申、韓,機詐興而末流極於殘忍,故君子重惡之也。夫古之明王,豈不欲安 其塚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遊之於大學,一時之俊士,皆有恩紀以相結,而擇 師保傅以輔之,學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內禪,論者何以無譏也?曰:高宗以孝宗為太祖之裔,疏遠 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爭,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時、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勸者,士之學也,農之耕也。勸士以學,士乃習為為人之學;為人而 學,學乃為道術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養士有常法,人主尊師問道以倡 之,士自勸矣。若旦命而夕飭之,賞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勸學之名,而士日以偷。 果有誌於學者,豈待勸哉?宋立偽學之禁,而士趨朱子之門也如歸,禁之不止, 何容勸邪? 雖然,士無誌於學,勸之而不學,弗能為益,而猶無傷於士。若農,則無不 誌於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勸之而固不加勤;而勸之也,還以傷農。方其恪共於 耕之日,士女營營,匪朝伊夕,從事於隴首,而吏擁車騎喧う於中野以貳其心, 則民傷;於是刻?之吏,搜剔墾萊以增益其賦,苛求餘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傷。 夫古之省耕者,君與民親,而天子之圻,諸侯之國,提封既狹,不容委之有司, 且君有公田,自省其獲而以餘惠民也。後世盡地以與民,而但收其賦稅,薄賦則 可弗補助,息訟輕徭則可弗省督,胡為委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擾婦子於耕饣盍哉? 拓拔氏,夷也,聞中國有聖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於是奔走郡縣而 名為勸農;又勒取民牛力之有餘者,以借惰窳之罷民。其撓亂紛紜,以使民無寧 誌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飾美增賦以邀賞,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課民種桑, 而桑絲之稅加於不宜桑之土,害極於四百餘年而不息。讀古人書而不知通,旦識 而夕行之,以賊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聽之?
○後廢帝 【一】 紂之亡也,正名之曰獨夫。獨夫者,有天下而國必亡,身必戮,大分之尊不 足以居之,先王之澤不足以庇之。況在下位而為獨夫,未有能得人之天下者也。 劉休範以庸劣而免於忮主之殺,乃乘君死國亂之際,而求幹天位,張敬兒以 一健卒入二萬人之中斬其首,無衛之者,此其為獨夫也奚疑,而可為天子乎?然 且幾陷建業,為天子。甚哉!晉、宋之末天子之易為。而人思為之,其賤曾不如 有道之世一命試為邑宰者,何足謂為大寶哉!草芥而已矣。 天子如草芥,而人思為之,為之不克,而為獨夫以死者,休範也;為之克而 終為天子者,蕭道成也。以小慧小才言之,則道成之愈於休範也遠矣,以君天下 言之,則休範、道成一也,皆獨夫也。道成弑君,張敬兒取白帽加其首,曰: “事須及熱。”為道成之腹心者,敬兒之流,一休範之許公與、丁文豪也。褚淵 雖貴,而無稱於宋。止此三數人,而掇宋之宗社如一羽,授之道成,而道成居之 以安。嗚呼!至於此,而天下猶有貴賤之等差哉?賢不肖尤非所論矣。 曹氏之篡也,威服群雄而有討董卓之義,有迎駕於蒙塵之功焉。劉宋之篡也, 滅鮮卑,俘羌夷,蕩妖賊,夷桓玄,恭帝所被奪而不怨者也。司馬氏奸矣,而平 遼東,滅蜀漢,四世而後得之。道成者,?去篋之盜,媚一褚淵而已,裒然正南 麵而立,論者以罪褚淵,未盡也。淵一亡賴之鄙夫耳,安能以天下與人哉!微淵 而造成固足以篡,無他,唯天子之如草芥而人可為之者也。前有道成,後有霸先, 五代有石敬瑭、劉知遠、郭威,而篡奪亦將息矣。未有天之所子,人之所君,而 人思為之者也。君子於此,遠之唯恐不速。陶弘景其知此矣,“唯可自怡悅,不 堪持贈君”,目笑而心憐之已爾。 【二】 夷狄之輕於殺人,其天性然也。有時乎思所以生人,而非果有不忍人之心, 乃以生之之道殺之,遂自信為矜恤。嗚呼!民之遇此也,可悲也夫! 拓拔弘重用大刑,多令覆鞫,以自詫其矜恕,而囚係積年,不為決遣,其言 曰:“幽苦則思善,故智者以囹圄為福堂。”哀哉!民之瘠瘐死於監獄者不知凡 幾,而猶謂之福堂邪?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明慎矣,速斷之, 而刑者刑,免者免,各得其所,而無所連逮;即或明慎未至,而枉者固千百而什 一也。何也?擇折獄之吏,申畫一之法,除條例之繁,嚴失入之罰,枉者固千百 而什一矣。夫人之情偽,不可掩於初犯之日,證佐未累,其辭尚直,情窮色見, 猶可察也;迨及已久,取案牘而重複理之,移審審於他署,而互相同異,犯者之 辨,且屢屈屢伸而錯舛益甚,目眩心疑,愈以亂矣。不留者,取人之初心而驗其 誠也;非今歲一官,明歲一吏,顛倒反覆之所能得其情也。徒以饑寒疾疫死之於 叢棘之下,不亦慘乎!如是以為矜恤,亦嗜殺之轉念而已矣。 若其罷門房之誅,則得之矣。乃門房之誅所自來,亦有繇也。夷狄而主中國, 王侯將相皆其種類,群起於馳逐之中,亻キ亻キ俟俟以為群友,則一人富貴而合 族驕盈,耕者不耕,獵者不獵,依倚勢門,互相煽虐,非被誅者之陷及門房,而 門房之陷人於誅者多矣。安與同其噬搏,危與共其誅夷,亦自取之矣。前之立法 者,深惡夫合族之蜂集,待食於將吏,眾為虐而一人獨嬰其禍,弗與懲之,而門 房之敗類橫逞益烈也。罷其誅,不禁其朋從之惡,拓拔氏之所以斂怨而終亡也。
○順帝 國無人焉則必亡,非生才之數於將亡之國獨儉也。上多猜,則忠直果斷之士 不達;上多猜而忠直果斷者詘,則士相習於茸靡,雖有貞誌,發焉而不成。宋自 孝武迄於明帝,懷猜忌以待下,四十餘載矣,又有二暴君之狠毒以間之,人皆惴 惴焉旦夕之不保,而茸靡圖全之習已成。其不肖者,靡而之於惡,以戴叛逆、戕 君父而不愧,則褚淵之流是已。其賢者,雖懷貞而固靡,其敗也,則不足立皎皎 之節,即使其成,而抑無以收底定之功,則袁粲、劉秉是已。粲與秉孤立,而思 抗悍鷙多徒之蕭道成,不愛死以報劉氏,則固無容深求者。粲聞道成廢立之謀, 而不能抗辭以拒之,秉以軍旅一委道成,授之以篡逆之柄,且置勿論。徒其決計 以誅道成,幸而克矣,不知二子者,何以處沈攸之,而終延宋祚也? 蒼梧之昏虐,安成之巽忄耍,皆道成所不以置諸目中者,所與爭天下者,攸 之而已。攸之又豈有劉氏之子孫在其意中乎?攸之之欲為道成也,非一日也。兵 已順流直下,而道成授首於內,則攸之歌舞而入,挾重兵,居大功,握安成於股 掌,二子欲與異而固不能。委社稷於攸之,擲宗礻方於道成,有以異乎?吾知二 子者,歧路倉皇,欲如今日之捐生以報國,不可得已。此無他,以剛決為嫌,以 深謀為諱,自孝建以來,士大夫釀成雍容觀變之習,蔡興宗已啟其源,而流不可 止也。故興宗之死,無可為宋惜者。興宗存,則為袁、為劉,否則為謝フ而已。 史稱粲簡淡平素無經世材,非無材也,狎於全身避咎之術,以逃猜主之鼎鑊,氣 已茶而不可複張。宋末之人材,大抵然也。故以猜馭下者,其下懾焉而旁流,剛 化為柔,直化為曲,密化為疏,禍伏而不警,禍發而無術,為君子者,無以救其 亡,而小人勿論已。
●卷十六 ○齊高帝 (凡篡位者,未即位皆稱名,已即位則稱帝,史例也。蕭齊無功竊位,不足 列於帝王之統係,而以帝稱者,以北有拓拔氏之稱魏,故主齊以存中國。) 【一】 天下之治,統於天子者也,以天子下統乎天下,則天下亂。故封建之天下, 分其統於國;郡縣之天下,分其統於州。(後世曰道、曰路、曰行省、曰布政使 司,皆州之異名也。)州牧刺史統其州者也,州牧刺史統一州而一州亂,故分其 統於郡。(隋、唐曰州,今曰府。)郡守統其郡者也,郡守統一郡而一郡亂,故 分其統於縣。上統之則亂,分統之則治者,非但智之不及察,才之不及理也。民 至卑矣,其識知事力情偽至不齊矣。居尊者下與治之,褻而無威,則民益亢而偷; 以威臨之,則民忄匡懼而靡所騁。故天子之令行於郡而郡亂,州牧刺史之令行於 縣,郡守之令行於民,而民亂。強者玩焉,弱者震掉失守而困以死。唯縣令之卑 也而近於民,可以達民之甘苦而悉其情偽。唯郡守近於令,可以察令之貪廉敏拙 而督以成功。唯州牧刺史近於守,可以察守之張弛寬猛而節其行政。故天子之令 不行於郡,州牧刺史之令不行於縣,郡守之令不行於民,此之謂一統。上侵焉而 下移,則大亂之道也。而暴君汙吏,恒下求以迫應其所欲,於是牧刺不能治守, 守不能治令,令抑不能治民。其尤亂者,天子之令,下與編氓相督責,守令益曠, 奸民益逞,懦民益困,則國必亡。故統者,以緒相因而理之謂也,非越數累而遙 係之也。 江左之有天下,名為天子,而其時之人已曰:適如平世之揚州刺史而已。雖 然,荊、揚、徐、梁四州之土廣矣,而又益之以交、廣、寧三州之地,視商、周 之天下,版圖不隘也。而天子急奔其欲,日遣台使下郡縣以征求於民;則天子一 縣令,台使一胥隸也。乃既名為天子之使而有淫威,則民之死於督迫者積矣;實 為天子之令而威已?,則民之無憚於上以亢守令者又多矣。齊高立,令群臣言事, 而竟陵王首以為言,知治道矣。 將亡之國,必頻遣使以征求於天下。遣禦史矣,遣給諫矣,且遣卿貳矣。民 愈怨,事愈廢,守令愈偷,未有不亡者也。畫尊卑而限之,乃以聯四海而一之。 故春秋書武氏子、家父、毛伯之來求,以著天王之不君而自絕其紐也。 【二】 義不可襲者也,君子驗之於心,小人驗之於天。心所弗信,君子弗為。天所 弗順,小人無成。徒曰義而遂執言以加人,則義在外也。故辟外義之邪說,而亂 以不生。 齊無寸功於天下,乘昏虐而竊其國、弑其君、盡滅其族,神人之所不容,義 之必討者也。劉昶以宋室懿親,擁拓拔氏之眾三十萬以向壽陽,流涕縱橫,偏拜 將士,求泄其大讎,於義無不克者也,而困於垣崇祖之孤軍,狼狽而退;再舉以 向甬城,周盤龍父子兩騎馳騁萬眾之中,?肉縮旋師。然則智力伸而義詘,將天 之重護蕭齊以佑亂賊、挫忠孝哉?蓋昶者,非可以義服人者也。其奔也不仁,其 仕於拓拔氏也不正;而其假於報讎以南侵也,又豫為稱藩於魏之約,以蔑中夏之 餘緒;則其挾︹夷以逞也,乘國之亡而遂其私也。 嗚呼!昶誠拊心而自問,果閔宗國之亡、祖考之不血食、合族之殲死邪?否 也?昶方流涕之時,不能自喻,而天下又惡從而喻之?然而天鑒之矣。故憤盈以 出,而疲τ以歸,天奪之也。若夫昶之耽榮寵於索虜,則千載以下,可按跡以知 心者也。義不義,決於心而即征於外,驗之天而益信,豈可掩哉? 【三】 魏、晉以降,臣節隳,士行喪,擁新君以戕舊君,旦比肩而夕北麵,居之不 疑,而天下亦相與安之也久矣。獨至於褚淵而人皆賤之,弟?祝其早死,劉祥斥 其障麵,沈文季責其不忠;且其子賁以封爵為大辱,而屏居不仕。華歆、王祥、 殷仲文、王弘、傅亮之流,均為黨逆,淵獨不齒,何也?此天理之權衡發見於人 心者,銖兩之差不昧也。 黨篡逆而叨佐命之賞者多矣。有誌同謀合而悅以服焉者,有私恩固結而不解 者,有不用於時而奮起以取高位者;其下則全軀保祿位被脅而詭隨者。凡此,以 君子之道責之,則無可容,以小人之情度之,則猶相諒,而淵皆不然。淵者,聯 姻宋室,明帝任之為塚宰者也。其時,齊高一巴陵王休若之偏裨耳,淵不藉之以 貴,抑未嚐與協謀而相得,恩所不加,誌所不合,勢不相須,權不相下。乃其決 於黨逆而終始成乎篡弑者,無他,己則不孝,脫衰幹進,而忌袁粲之終喪,欲奪 粲以陷之死;宋不亡,齊不篡,則粲不死,遂以君授人而使加以刃,遂傾其祚, 皆快意為之而不恤;於是永為禽獸,不足比數於人倫。故閨門之內,弟願其死, 子畏其汙;子弟不願以為父兄,而後雖流風頹靡之世,亦不足以容。不然,何獨 於淵而苛責之邪? 褚賁之辭父爵,疑非人子之道矣;而屏居墓下,終身不仕,則先自靖而不傷 父子相隱之恩;無他,忘利祿而後可曲全於人倫之變也。以名位權勢而係其心者, 於君親何有哉?張居正以衝主為辭,楊嗣昌以滅賊自詫,幸而先填溝壑,不及見 國之亡爾,不然,其為褚淵必也。絕其本根,見棄於天,人之賤之也夙矣。不待 惡已著見而後不容於天下也。
○武帝 【一】 範縝作神滅論以辟浮屠,竟陵王子良餌之以中書郎,使廢其論,縝不屑賣論 以取官,可謂偉矣。雖然,其立言之不審,求以規正子良而折浮屠之邪妄,難矣。 子良,翩翩之紈?耳,俯而自視,非其祖父乘時而竊天位,則參佐之才而已; 而爵王侯、位三公,驚喜而不知所從來,雖欲不疑為夙世之福出而不可得,而縝 惡能以寥闊之論破之?夫縝“樹花齊發”之論,卑陋已甚,而不自知其卑陋也。 子良乘篡逆之餘潤而位王侯,見為茵褥而實糞溷;縝修文行而為士流,茵褥之資 也,而自以為糞溷。以富貴貧賤而判清濁,則已與子良驚寵辱而失據者,同其情 矣,而惡足以破之?夫以福報誘崇奉學佛之徒,黠者且輕之矣;謂形滅而神不滅, 學佛之徒,慧者亦謂為常見而非之矣。無見於道,而但執其緒論以折之,此以無 製之孤軍撩蜂屯之寇盜,未有不衄者也。 子良奚以知神之不滅哉?謂之不滅,遂有說焉以成乎其不滅。縝又奚以知神 之必滅哉?謂之滅,遂有說焉以成乎其滅。非有得於性命之原而體人道之極,知 則果知,行則果行,揭日月而無隱者,詎足以及此?浮遊之論,一彼一此,與於 不仁之甚,而君子之道乃以充塞於天下。後之儒者之於浮屠也,或惑之,或辟之, 兩皆無據,而辟之者化為惑也不鮮。韓愈氏不能保其正,豈縝之所克任哉?夫其 辨焉而不勝,爭焉而反屈者,固有其本矣。範縝以貧賤為糞溷,韓愈以送窮為悲 歎,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義,而惡能立義?浮屠之慧者,且目笑而賤之。允 矣,無製之孤軍必為寇盜禽也。 【二】 官無常祿,贓則坐死,日殺人而貪彌甚;有常祿矣,贓乃坐死,可無辭於枉 矣,乃抑日殺人而貪尤彌甚。老氏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誠哉是言 也。拓拔氏之未班祿也,枉法十疋、義贓二十疋、坐死;其既班祿也,義贓一疋、 枉法無多少、皆死;徒為殘虐之令而已。 夫吏豈能無義贓一疋者乎?非於陵仲子之徒,大賢以下,未有免焉者也。人 皆遊於羿之彀中,則將詭遁於法,而上下相蒙以幸免。其不免者,則無交於權貴 者也,有忤於上官者也,繩奸胥之過、拂猾民之欲者也。狎奸胥,縱奸民,媚上 官,事權貴,則枉法千疋而免矣。反是,不患其無義贓一疋之可搜摘者也。於是 乎日殺人而貪彌甚。不知治道,而刻?以任法,其弊必若此而不爽。故拓拔令群 臣自審不勝貪心者辭位,而慕容契曰:“小人之心無常,帝王之法有常。以無常 之心,奉有常之法,非所克堪,乞從退黜。”蓋以言乎常法之設,徒使人人自危, 而人人可以兔脫,其意深矣!宏不悟焉,死者積而貪不懲。豈但下之流風不可止 哉?以殺之者導之也。 【三】 拓拔氏之禁讖緯凡再矣,至太和九年詔焚之,留者以大辟論。蓋邪說乘一時 之淫氣,?濫既極,必且消亡,此其時也。於是並委巷卜筮非經典所載而禁之, 卓哉!為此議者,其以迪民於正而使審於吉凶也。禮於卜筮者問之曰:“義與? 誌與?義則可問,誌則否。”又曰:“假於時日卜筮以疑眾,殺。”蓋卜筮者, 君子之事,非小人之事,委巷之所不得與也。君子之於卜筮,兩疑於義而未決於 所信,問焉而以履信;事逆於誌,己逆於物,未能順也,問焉而以思順。得信而 履,思效於順,則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若此者,豈委巷小人所知,亦豈委巷小 人所務知者哉?其當嚴刑以禁之也,非但奸宄之妄興以消其萌也,即生人之日用, 亦不可以此亂之也。 死生,人道之大者也。仰而父母,俯而妻子,病而不忍其死,則調持之已耳。 乃從而卜筮之,其凶也,將遂置之而廢藥食邪?其吉也,將遂慰焉而疏侍省邪? 委巷之人,以此而妨孝慈以致之死,追悔弗及矣。婚姻,人道之大者也。族類必 辨,年齒必當,才質必堪,審酌之已耳。乃從而卜筮之,其吉也,雖匪類而與合 邪?其凶也,雖佳偶而與離邪?委巷之人,其以此亂配偶而或致獄訟,追悔弗及 矣。抑如寇至而避之,不容已者也。避之必以其時,而不可待;避之必於其地, 而不可迷;深思而謀之,有識者雖不免焉,鮮矣。乃從而卜筮之,其吉也,時地 兩失,必趨於陷阱邪?其凶也,時地兩得,必背其坦途邪?委巷之人,以此而蹈 凶危,追悔弗及矣。繇此言之,委巷之有卜筮,豈但納天下於邪乎!抑且陷民於 凶危咎悔之塗。而愚民無識,方且走之如騖。王者安全天下而迪之以貞,故王製 以為非殺莫能禁也。 且委巷卜筮之術背於經典者,於古不知何若,而以今例之,則先天序位也, 世應遊魂也,竊卦氣於陳摶也,師納甲於魏伯陽也,參六神生克神煞於星家之瑣 說與巫覡之妖術也。自焦、京以來,其誣久矣。沿流不止,為君子儒者,不能自 拔流俗之中以守先王之道,亦且信其妄而?齊之羲、文、周、孔之?、蕪其微言, 叛其大義,徒以惑民而導之於險阻。嗚呼!拓拔氏夷也,而知禁之;為君子儒者, 文之以淫辭,而尊之為天人之至教,不謂之異端也,奚可哉?程子鄙康節之術而 不屑學,康節之術,委巷之師也。 【四】 拓拔氏太和九年,從李衝之請,五家立鄰長,五鄰立裏長,五裏立黨長,此 裏長之名所自?也。衝蓋師周禮之遺製而設焉。乃以周製考之,王畿為方千裏, 為田九萬萬畝,以古畝百步今畝二百四十步約之,為田三萬七千萬有奇,以今起 科之中製準之,為糧大約二百二十萬石,視今吳縣、長洲二邑之賦而不足,則其 為地也狹,為民也寡矣。周之侯國千八百,視今州縣之數而尤儉也。以甚狹之地, 任甚寡之民,區別而屑分之也易。且諸侯製賦治民之法,固有不用周製者,如齊 之軌裏,楚之牧隰,不能強天下以同也。以治眾大之法治寡小,則疏而不理;以 治寡小之法治眾大,則瀆而不行。故周禮之製,行之一邑而效,行之天下而未必 效者多矣。 三長之立,李衝非求以靖民,以?民之隱冒爾。拓拔氏之初製,三五十家而 製一宗主,始為一戶,略矣,於是而多隱冒。衝立繁密之法,使民無所藏隱,是 數罟以盡魚之術,商鞅之所以︹秦而塗炭其民者也。且夫一切之法不可齊天下, 雖聖人複起,不能易吾說也。地有肥瘠,民有淳頑,而為之長者亦異矣。民疲而 瘠,則五家之累?於一家;民悍而頑,則是五家而置一豺虎以臨之也。且所責於 三長者,獨以課?賦役與?抑以兼司其訟獄禁製也?兼司禁製,則弱肉強食,相 迫而無窮;獨任賦役,則李代桃僵,交傾而不給。黠者因公私斂,拙者奔走不遑, 民之困於斯極矣。非商鞅其孰忍為此哉? 夫民無長,則不可也,隱冒無稽,而非違莫詰也。乃法不可不簡,而任之也 不可不輕,此王道之所以易易也。然則三五十家而立宗主,未嚐不為已密,而五 家櫛比以立長,其禍豈有涯乎?民不可無長,而置長也有道;酌古今之變,參事 會之宜,簡其數而網不密,遞相代而互相製,則疲羸者不困,而強豪者不橫。若 李衝之法,免其賦役,三載無過,則升為黨長,複其三夫,吾知奸民之恣肆無已 矣。 要而論之,天下之大,田賦之多,人民之眾,固不可以一切之法治之也。有 王者起,酌腹裏邊方、山澤肥瘠、民人眾寡、風俗淳頑,因其故俗之便,使民自 陳之,邑之賢士大夫酌之,良有司裁之,公卿決之,天子製之,可以行之數百年 而不敝。而不可合南北、齊山澤、均剛柔、一利鈍,一概強天下以同而自謂均平。 蓋一切之法者,大利於此,則大害於彼者也。如之何其可行也! 【五】 齊以民?穀帛至賤,而官出錢糴買之,亦權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民之所 為務本業以生,積勤苦以獲,為生理之必需,佐天子以守邦者,莫大乎穀帛。農 夫終歲以耕,紅女終宵而紡,偏四海,曆萬年,唯此之是營也。然而婚葬之用, 醫藥之需,鹽茗之資,親故鄉鄰之相為?壽酢,多有非穀帛之可孤行,必需金錢 以濟者。乃握粟抱布,罄經年之精髓適市,而奸商雜技揮斥之如土芥;故菽粟如 水火,而天下之不仁益甚。孟子之言,目擊齊、梁之餓莩充途、仇殺相仍者言也, 非通論也。 乃當其貴,不能使賤,上禁之弗貴,而積粟者閉糴,則愈騰其貴;當其賤, 不能使貴,上禁之勿賤,而懷金者不讎,則愈益其賤;故上之禁之,不如其勿禁 也。無已,賤則官糴買之,而貴官糶賣之,此“常平”之法也。而猶未盡也。官 糴官買,何必凶年而糶賣乎?以餉兵而供國用,蠲民本色之征,而折金錢以抵穀 帛之賦,則富室自開廩發笥以斂金錢,而價自平矣。故曰:權宜之法,可以救偏 者也。 乃若王者之節宣也有道,則亦何至穀帛之視土芥哉!金錢不斂於上而散布民 ?,技巧不淫於市而遊民急須衣食,年雖豐,桑蠶雖盛,金錢賤而自為流通,亦 何待官之耀買,而後使農夫紅女之不困邪?故粟生金死而後民興於仁。菽粟如水 火,何如金錢之如瓦礫哉! 【六】 拓拔宏詔群臣言事,李彪所言,幾於治道,君子所必取焉。其善之尤者,曰: “父兄係獄,子弟無慘容,子弟被刑,父兄無?鬼色,宴安自若,衣冠不變,骨 肉之恩,豈當如此?父兄有罪,宜令子弟肉袒詣闕請罪;子弟有坐,宜令父兄露 板引咎,乞解所司。”以扶人倫於已墜,動天性於已亡,不已至乎!夫父兄之引 咎,子弟之請罪,文也;若其孝慈惻怛之存亡,未可知也。役於其文,亦惡足貴 乎?而非然也。天下騖於文,則反之於質以去其偽;天下喪其質,則導之於文以 動其心。故質以節文,為欲為君子者言也;文以存質,所以閔質之亡而使質可立 也。 天下之無道也,質固澆矣,而猶有存焉者,動止色笑之?,對人而生其?鬼 怍。不知道者曰:“忠孝慈友之淺深厚薄,稱其質而出之,而何以文為?”則坦 然行於忻戚之便安,而後其質永喪而無餘。今且使父兄被罪者肉袒於闕,子弟坐 刑者退省於官,則雖不肖者,亦願其父兄子弟之免,而己可以即安。此情一動, 而天性之孝慈,相引而出,小人之惡斂,而君子之誌舒,此非救衰薄、挽殘忍之 上術與? 近世有南昌熊文舉者,為吏部郎,其父受賕於家,貽書文舉,為人求官,邏 者得之,其父逮問遣戍,而文舉以不與知モ免,氵位事如故,漸以遷官,未三年 而天下遂淪。悲哉!三綱絕,人道蔑,豈徒一家之有餘殃哉! 【七】 正統之論,始於五德。五德者,鄒衍之邪說,以惑天下,而誣古帝王以征之, 秦、漢因而襲之,大抵皆方士之言,非君子之所齒也。漢以下,其說雖未之能絕, 而爭辨五德者鮮;唯正統則聚訟而不息。拓拔宏欲自躋於帝王之列,而高閭欲承 苻秦之火德,李彪欲承晉之水德;勿論劉、石、慕容、苻氏不可以德言,司馬氏 狐媚以篡,而何德之稱焉?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見於禮文者較然。如衍之 說,玄為水,白為金,赤為火,於相生相勝,豈有常法哉?天下之勢,一離一合, 一治一亂而已。離而合之,合者不繼離也;亂而治之,治者不繼亂也。明於治亂 合離之各有時,則奚有於五德之相禪,而取必於一統之相承哉! 夫上世不可考矣。三代而下,吾知秦、隋之亂,漢、唐之治而已;吾知六代、 五季之離,唐、宋之合而已。治亂合離者,天也;合而治之者,人也。舍人而窺 天,舍君天下之道而論一姓之興亡,於是而有正閨之辨,但以混一者為主。故宋 濂作史,以元為正,而亂大防,皆可托也。夫漢亡於獻帝,唐亡於哀帝,明矣。 延旁出之孤緒,以蜀漢係漢,黜魏、吳而使晉承之,猶之可也。然晉之篡立,又 奚愈於魏、吳,而可繼漢邪?蕭?召夷以滅宗國,竊據彈丸,而欲存之為梁統; 蕭衍之逆,且無以愈於陳霸先,而況於??李存勖朱邪之部落,李?不知誰氏之 子,必欲伸其冒姓之妄於諸國之上,以嗣唐統而授之宋,則劉淵可以繼漢,韓山 童可以繼宋乎?(近世有李?者雲然。)一合而一離,一治而一亂,於此可以知 天道焉,於此可以知人治焉。過此而曰五德,曰正統,へ訟於廷,舞文以相炫, 亦奚用此嘵嘵者為! 【八】 篡逆之臣不足誅,君子所惡者,進逆臣而授以篡弑之資者也。夫唯曹操、劉 裕,自以其能迫奪其君,操不待荀?之予以柄,而劉穆之、傅亮因裕以取富貴, 非裕所藉以興也。司馬懿之逆,劉放、孫資進而授之也,放、資之罪無所逭矣; 然放、資固天下之險人也,亦無足誅也。蕭道成之逆誰授之?劉秉也。蕭鸞之逆 誰授之?蕭子良也。夫秉之忠,子良之賢,其於放、資,薰蕕迥別矣;而優柔 忄匡怯,修禮讓之虛文以成實禍,於是而後為君子之所甚惡,以二子者可以當君 子之惡者也。金日?之讓霍光也,曰:“臣胡人,且使匈奴輕漢。”自揣審,知 光深,而為國亦至矣。然終日?之世,霍光不敢受封,上官桀不敢肆誌,則日? 固毅然以社稷為己任,而特避其名耳。秉以宋之宗室,子良以齊之懿親,受托孤 之重,分位可以製百官,品望可以服天下,忠忱可以告君父;而迂回退異,知奸 賊之叵測,而賓賓然修禮讓之文,宗社之任在躬,忄詹忘而不恤。豈徒其果斷之 不足哉?蓋亦忠誠之未篤也。是以君子惡之也。 易曰:“謙,德之柄也。”君子以謙為柄,而銷天下之競,豈失其柄以為謙, 而召奸究以得誌乎?秉終受刃,而子良鬱鬱以亡,亦自悔之弗及矣。更稱“子良 仁厚,不樂世務,故以輔政推鸞”。誠不樂世務也,山之椒,水之湄,獨寐寤歌, 胡為乎立百僚之上而不早退也?
○鬱林王 【一】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尚書刪自仲尼,且不可盡信,況後世之史 哉?鬱林王昭業之不足為君,固已。然曰:“世祖積錢及金帛不可勝計,未期歲 而用盡”,則誣矣。夷考期歲之中,未嚐有傾宮璿室裂繪鑿蓮之事也,徒以擲塗 賭跳之戲,遂蕩無窮之帑乎?隋煬之侈極矣,用之十三年而未竭,鬱林居位幾何 時,而遽空其國邪?當其初立,王融先有廢立之謀矣;蕭鸞排抑子良,挾權輔政, 即有篡奪之心矣。引蕭衍同謀,而征隨王子隆,於是而其謀益亟,鬱林坐臥於刀 鋸之上,而愚不知耳。鸞已弑主自立,王晏、徐孝嗣文致鬱林之惡,以掩鸞滔天 之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乎? 史於宋主子業及昱,皆備紀其惡,窮極??,不可以人理求者,而言之已確, 豈盡然哉?亂臣賊子弑君而篡其國,詎可曰君有小過而我固不容,則極乎醜詆而 猶若不足,固其所矣。夫宋孝武之懲於逆劭也,明帝之必欲立昱而固其位也,齊 武之明而儉也,夫豈不知子孫之不肖而思有以正之乎?大臣挾人人可為主之心, 不以戴賊為恥,誰與進豫教之道於先,獻箴規之言於後者。待其不道,暴其惡以 弑之已耳。此三數君者,亦嚐逆師保之訓,殺忠謀之臣否邪?此可以知在廷之心 矣。人道絕,廉恥喪,公然訐數其君之惡,而加以已甚之辭,曰:此其宜乎弑而 宜乎篡者也。惡足信哉! 【二】 人而不仁,言動皆非人之所測;天下而不仁,向背皆任其意之所安。不仁者, 非但殘忍忮害之謂也。殘忍忮害者,抑必先蒙昧其心,漠然於身,漠然於天下, 而後敢動於惡而無忌。雖然,猶或有時焉,遇大不忍之事,若鬼神臨之,而惻惻 以不寧,則人亡其仁,而仁未遽去其心也。唯夫為善不力,為惡不力,漠然於身, 漠然於天下,優遊淌氵養而夷然自適者,則果不仁也,如死者之形存而哀樂不足 以感矣。此其為術,老聃、楊朱、莊周倡之,而魏、晉以來,王衍、謝鯤之徒, 鼓其狂瀾,以蕩忠孝之心,棄善惡之辨,謂名義皆前識也,謂是非一天籟也,於 我何與焉?漠然於身而喪我,漠然於天下而喪耦,其說行,而天下遂成一刀刺不 傷、火焚不?之習氣,君可弑,國可亡,民可塗炭,解散披離,悠然自得,盡天 下以不仁,禍均於洪水猛獸而抑甚焉。 蕭鸞之弑鬱林也,謝瀹與客圍棋,局竟,遂臥而不問;虞?聞變,但曰“王、 徐縛?廢天子,天下豈有此理邪?”江?則托疾吐噦而去;謝フ出為吳興守,致 酒數斛與其弟,曰:“可力飲此,勿豫人事。”此數事者,當時傳之以為高。而 立人之朝,食人之祿,國亡君弑,若視黃雀之啄螳螂,付之目笑,非至不仁者, 其能若此乎?故刻薄殘忍者,清之不戢,禍及君親,而清宵一念,猶有?鬼悔之 萌。唯若瀹、?、?、フ之流,恬然自適,生機斬而痛癢不知,仁乃永不生於其 心,而後人理盡絕。士大夫倡之,天下效之,以成乎不仁之天下。追原禍始,唯 聃、朱、莊、列“守雌”“緣督”之教是信,以為仁之賊也。君子惡而等之洪水, 惡此而已。
○明帝 【一】 人才之靡也,至齊、梁而已極。非盡靡也,屍大官、執大政者,靡於上焉耳。 明帝之凶悖,高、武之子孫,殺戮殫盡而後止,而大臣談笑於酒弈之?自若也。 乃晉安王子懋之死,其防ト陸超之、董僧慧先與子懋謀舉兵者,獨能不昧其初心: 僧慧則請大斂子懋而就死,業已無殺之者,而視子懋幼子訊父之書,一慟而卒; 超之或勸其逃,而曰“吾若逃亡,非唯孤晉安之恩,亦恐田橫之客笑人”,端坐 以待囚,而為門生所殺,頭隕而身不僵。夫二子者,非但其慷慨以捐生也,審於 義以遲回,瀕死而不易其度,使當托孤寄命之任,其不謂之社稷之臣與?乃皆出 自寒門,身為武吏,其視王、謝、徐、江、世胄華門清流文苑之選,世且以為涇、 渭之殊,而以較彼之轉而忘君、安心助逆者,果誰清而誰濁也;故曰:屍大官、 執大政者靡於上,而下未盡然也。 永嘉之後,風俗替矣。而晉初東渡,有若郤鑒、卞壺、桓彝之流,秉正而著 立朝之節;紀瞻、祖逖、陶侃、溫嶠,忘身以弘濟其艱危。乃及謝傅薨,王國寶 用事以後,在大位者,若有衣缽以相傳,擅大位以為私門傳家之物,君屢易,社 屢屋,而磐石之家自若;於是以苟保官位為令圖,而視改姓易服為浮雲之聚散。 唯是寒門武吏,無世業之可憑依,得以孤致其惻隱羞惡之天良。繇此言之,爵祿 者,天子齊一人心、移易風俗之大權在焉,不可與下以固然,而使據之以為己重, 其亦明矣。世業者,天子之守也,非下之所得怙也。閭井之子弟,受一頃田於祖 父,而即以賦稅怨縣官,亦何以異於此哉?拓拔宏曰:“君子之門,無當世之用, 要自德行純篤。”純篤雲者,豈不恤名義,長保其富貴之家世而已乎? 【二】 拓拔宏之偽也,儒者之恥也。夫宏之偽,欺人而遂以自欺久矣。欲遷雒陽, 而以伐齊為辭,當時亦孰不知其偽者,特未形之言,勿敢與爭而已。出其府藏金 帛衣器以賜群臣,下逮於民,行無故之賞,以餌民而要譽,得之者固不以為德也, 皆欺人而適以自欺也,猶未極形其偽也。至於天不雨而三日不食,將誰欺,欺天 乎?人未有三日而可不食者,況其在豢養之子乎!高處深宮,其食也,孰知之? 其不食也,孰信之?大官不進,品物不具,宦官宮妾之側孰禁之?果不食也歟哉! 而告人曰:“不食數日,猶無所感。”將誰欺,欺天乎? 宏之習於偽也如此,固將曰聖王之所以聖,吾知之矣,五帝可六,三王可四 也。自馮後死,宏始親政,以後五年之?,作明堂,正祀典,定祧廟,祀圜丘迎 春東郊,定次五德,朝日養老,修舜、禹、周、孔之祀,耕藉田,行三載考績之 典,禁胡服胡語,親祠闕裏,求遺書,立國子大學四門小學,定族姓,宴國老庶 老,聽群臣終三年之喪,小儒爭豔稱之以為榮。凡此者,典謨之所不道,孔、孟 之所不言,立學終喪之外,皆漢儒依托附會、逐末舍本、雜讖緯巫覡之言,塗飾 耳目,是為拓拔宏所行之王道而已。尉元為三老,遊明根為五更,豈不辱名教而 羞當世之士哉?故曰儒者之恥也。 德立而後道隨之,道立而後政隨之。誠者德之本,欺者誠之反也。漢儒附經 典以刻畫為文章,皆不誠之政也。而曰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在是而已。乃 畢行之以欺天下後世者唯宏爾。後之論者猶豔稱之,以為斯道之榮,若漢、唐、 宋之賢主俱所無逮者。不恤一日之勞,不吝金錢之費,而已為後世所欣慕,則儒 者將以其道博寵光而侈門庭乎?故曰儒者之恥也。 雖然,抑豈足為君子儒之恥哉?君子儒之以道佐人主也,本之以德,立之以 誠,視宏之所為,沐猴之冠,優俳之戲而已矣。備紀宏之偽政於史策,所以示無 本而效漢儒附托之文具,則亦索虜欺人之術也,可以鑒矣。 【三】 王敬則之子幼隆,以謝?其姊?胥也,告以反謀,而?發之,敬則敗死,? 遷吏部,則夫婦之恩絕;其後始安王遙光要與同反,複以告左興盛,為遙光所殺, 則保身之計亦迷;故論者以咎?之傾險。雖然,使?從幼隆而秘其謀,從遙光而 受衛尉卿之命以為內應,於義既已不可,而事敗駢誅,又何足以為全身之智乎? 嗚呼!士之處亂世遇亂人也難矣。若?者,非有位望之隆足為重輕,幹略之長可 謀成敗者也,徒以詞翰之美見推流輩而已而不軌以徼幸者,必引與偕而不相釋, 夫?亦豈幸有此哉?無端苦以相加,而進有叛主之逆,退有負親戚賣友朋之憾, “握粟出卜,自何能穀”。?之詩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誠哉其可 悲乎! 夫?直未聞君子之教、立身於寡過之地而已,非懷情叵測、陷人以自陷之僉 人也,而卒以不令而死。夫君子之處此,則有道矣:可弗仕,勿仕也;仕可退, 無待而退也;無可退焉,靜而若愚,簡而若蕩;既已為文人矣,山川雲物之外, 言不及於當世,交不狎於亂人,則莊周所謂才不才之?者近之。而益之以修潔, 持之以端嚴。亂人曰:此沈酣詞藝而木強不知道者,未足與謀也。則雖懷慝而欲 相告,至其前而默然已退。榮不得而加,辱不得而至,福不得而及,禍不得而延, 庶其免夫!?之不能及此也,名敗而身隨之,宜矣。雖然,又豈若範曄、王融、 祖?與魏收之狂悖猥鄙乎?諺曰:“文人無行。”未概可以加?也。
○東昏侯 【一】 揚雄曰:“鴻飛冥冥,弋者何篡焉?”雄未能踐其言也,若其言,則固可深 長思也。冥冥者時也,飛者道也;鴻以飛為道,不待冥始飛也,而所以處冥者得 矣。弋者之不篡,非有篡之之心,限於冥而罷其機牙也。苟有可篡,則於冥而篡 之也滋甚。唯使弋者忘其篡之情,而後鴻以安於雲逵,其以銷弋者之情已久矣。 王敬則反,欲劫何胤為尚書令,敬則長史王弄璋曰:“何令高蹈,必不從; 不從,便應殺之;舉大事,先殺名賢,必不濟。敬則乃止。夫胤何以得此於弄璋 乎?至何點而尤危矣,崔慧景反,逼點召之,點弗能脫,唯日與談佛義,不及軍 事。慧景敗,東昏侯欲殺點,蕭暢曰:點若不誘賊共講,未易可量。”東昏乃止。 點又何以得此於暢邪?點與胤之時冥矣,上有亂君,下有亂臣,而二子若罔知也, 守其機飛之恒而已。二子者,學於浮屠氏者也,而守其恒以自安於道,且若此矣, 況君子之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幹櫓者乎!飛絕於地,而非有擇地。故二子迫處於 吳、越之間,而不必浮海濱而居荒嶠。飛無求於人而人自仰之。故暢、弄璋不必 與相知,而曲為之護。亂君亂臣,弋之不可,而弋之之誌自消。二子豈以飛為避 弋之術哉?自翔於雲路,而弋固莫能篡也。 故飛者,非怙之以不可篡也;冥者,非可乘以飛之機也。天下無道,吾有其 道,道其所道,而興天下無興。然而道之不可廢也,不息於冥,亦不待冥而始決 也。持己自正,修其業而人心自順,生死禍福,俟之天,聽之世,己何知焉?是 故揚雄氏之言。可深長思也,而非固為暗晦以圖全之陋術也,愈於莊生曳途之說 遠矣。 【二】 齊之逆,非曹、馬、劉氏之比也;東昏之虐,非蒼梧、鬱林之比也;故蕭衍 雖篡,而罪輕於道成。乃自宋以來,天下之滅裂甚矣,一帝殂,一嗣立,則必有 權臣不旋踵而思廢之。伺其失德,則暴揚之,以為奪之之名。當?之席未?Й, 今將之械已成。謝晦一啟戎心,而接跡以興者不絕,至於東昏立,而無人不思攘 臂以仍矣。江┙也,劉暄也,蕭遙光也,徐孝嗣也,沈文季也,陳顯達也,崔慧 景也,張欣泰也,死而不懲,後起而益烈,汲汲焉唯手刃其君以為得誌爾。身為 大臣,不定策於顧命之日,不進諫於失德之始,翹首以待其顛覆,起而殺之。嗚 呼!君臣道亡,恬不知恤,相習以成風尚,至此極矣! 拓拔氏聞風而起,元禧無故而乘其主之出獵,遂欲舉兵以內亂。自有天地以 來,人道之逆,未有甚於此時者也。能挽其狂波而扶名義於已墜者,顧不偉與! 於是而蕭懿獨秉耿耿之忠,白刃臨頭而不易其節,弟衍說之而不聽,張弘策說之 而不聽,徐曜甫說之而不聽,禍將及矣,曜甫知之,勸其奔襄陽,而奮然曰: “自古皆有死,豈有叛走尚書令邪?”可不謂皎皎炎炎,天日在心,而山嶽孤立 者乎!沈慶之不忍廢子業而死,猶有低回之心焉,懿則引領受刃,以全大臣之節, 尤為烈矣。一人風之,而天下之心亦動。故目是以後,自非決誌篡奪,不敢視嗣 君如圈豚、旋擁立而旋執殺之,懿之為功於名教大矣哉!煬之者謝晦,撲之者懿 也。晦罪滔天,而懿之功又豈可泯乎? 【三】 孟昶與劉裕同起,盧循寇逼而昶懼以死;蕭穎胄與蕭衍同起,蕭?貴兵逼江 陵而穎胄懼以死;庸人輕動而喪其神守,裕與衍固不以其存亡為輕重也。乃昶、 穎胄之無定情固矣,假令不死,而裕、衍之勢成,昶、穎胄其能終匡晉、齊乎? 抑知己之非裕、衍之敵而不爭乎?昶且為劉毅,穎胄且為沈攸之也無疑;則其死 也,又裕、衍之幸也。昶死而劉毅無援,穎胄死而衍安坐以有國;天下稍寧,免 於兵爭者五十餘年,則穎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穎胄之立南康王也,非衍誌也,穎胄挾以製衍也。故於諸篡主,唯衍差為近 正者有二:穎胄忄匡怯,欲請救於魏,其時元英方欲乘亂以襲襄陽,幸其主不從 耳,而請援以挑之,是授國於索虜也。衍毅然曰:“丈夫舉事,欲清天步,豈容 北麵請救戎狄?”則其視劉文靜之引突厥以貽後患者為正矣。穎胄之立南康也, 果不忘蕭鸞之血祀乎?抑道成立順帝、蕭鸞立海陵之故智耳。已正君臣之分,而 又奪而弑之,則君臣之道,遂淪喪而無餘。衍之東下也,東昏已死於張稷之手, 衍乃整勒部曲以入建康,自以宣德太後令承製受百僚之敬,而非受命於南康。南 康王至姑熟,而衍已自立,未嚐一日立於南康之廷。非己立之,未嚐臣之,則視 唐之奉代王而逼之禪也,又有?矣。故曰視諸篡者為近正也。藉令穎胄不死,必 陽奉南康以與衍爭,而規滅衍以自篡;不勝,則北引索虜以殘中國僅存之統,王 琳之禍,穎胄先之矣。故穎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乃若衍之惡不可掩者,則弑和帝是已。衍固欲置之南海,而沈約以危詞動之, 然衍以是惡約,奪其權而加以惡諡,則衍且有自艾之心矣。若穎胄之茸頑,而欲 師道成、鸞之故轍,死而其慝隱耳,衍之所不屑也。
●卷十七 ○梁武帝 【一】 齊、梁之際,天下始有誌節之士。馬仙?卑之不降也,何胤、何點之召而不 赴也,顏見遠之死也,梁武能容之,而諸君子者,森森自立於人倫,晉、宋以來 頑懦之風,漸衰止矣,非待梁武之獎勸之也。夫齊之得國也,不義之尤者,東昏 之淫虐亦殊絕,而非他亡國之主所齒,齊亦何能得此於天下士哉? 風教之興廢,天下有道,則上司之;天下無道,則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 而後風教永亡於天下。大臣者,風教之去留所托也。晉、宋以降,為大臣者,怙 其世族之榮,以瓦全為善術,而視天位之去來,如浮雲之過目。故晉之王謐,宋 之褚淵,齊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國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與人,恬不知 恥,而希佐命之功。風教所移,遞相師效,以為固然,而矜其通識。故以陶潛之 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強與納交,己不?鬼而天下孰與?鬼之?則非凜秋霜、 懸白日以為心,亦且徜徉而有餘地。至於東昏之世,屍大位、秉大政、傳此鬻君 販國之衣缽者,如江┙、劉暄、沈文季、徐孝嗣之流,皆已死矣。東昏所任茹法 珍、梅蟲兒諸宵小,又皆為人賤惡而不足以惑人。其與梁武謀篡者,則沈約、範 雲,於齊無肺附之寄,而發跡於梁以乍起者也。於是而授受之際,所號為薦紳之 領袖者,皆不與焉。則世局一遷,而夫人不昧之天良,乃以無所傳染而孤露。梁 氏享國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舊習祓除已盡,而賢不肖皆得自如其誌意,不相 謀也,不相溷也。就無道之世而言之,亦霪雨之旬,乍為開霽,雖不保於崇朝之 後,而草木亦蓁蓁以向榮矣。 “人之雲亡,邦國殄瘁”。故黨錮興而漢社移,白馬沈而唐宗斬;世臣之重 係安危也,繼治之世然也。宿草不除,新荑不發,故宋、齊鬻君販國之老奸絕, 而齊有自靖之臣;世臣不足倚而亟用其新也,繼亂之世然也。若夫豪傑之士,豈 有位大權尊、名高族盛者在其目中哉?“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風,不 能以感當時,而可以興後世,則又不可以世論者也。 【二】 謝フ與何點、何胤同征不赴,而フ忽自至,角巾白輿,拜謁以受司徒之命, 人知醜之,亦知フ之不終其節者,何以冒天下後世之譏而不恤邪?フ於時老矣, 且受三事之命,終不省錄職事。當無所希冀之暮年,而未嚐貪權利以自裕,フ何 味於名實哉?蓋有迫之者也。孰迫之?子弟之迫之也。蓋謝氏於此,曆三姓而皆 為望族,?死而勢衰,フ終隱而其族之氣焰熄矣。當鬱林且弑之日,フ戒弟瀹以 勿與,齊明篡而不與推戴之功,子弟方且怪焉。迫東昏虐殺而幸保其宗,フ可以 先見服其子弟。及梁篡而フ猶遠引,子弟又不能弗怪也。已而梁位定,梁政行, 粲然可觀,則子弟觀望之心釋,而競進之誌不可遏。フ不出而見絕於當世,則閨 門之內,相迫以不容,フ於此亦無可如何,而忍恥包羞,不憚以老牛為犧,而全 其舐犢之恩也,是可悲也。 至尊者君,而或能抗之矣;至親者父,而或且違之矣;瑣瑣禽犢,敗人之名 節,垂老而喪其本心,亦可畏也夫!悠悠天下,孰有如王思遠之於兄晏,勸其自 裁而免於逆死者乎?“母也天隻,不諒人隻”,父母之不諒,可形之歌歎,而子 弟之相煎,其威更逾於天。白首扶筇,唯其所遣,至此哉!陶令之子,不愛紙筆, 幸也,而何歎焉? 【三】 晉武任賈充而亂其國,宋武任謝晦、傅亮而翦其子,故梁廢王亮為庶人,用 徐勉、周舍而抑沈約,誠有鑒於彼也。充、晦、亮,魏、晉之世臣也,何怨於故 君,而望風獻款,屋其社,餒其鬼,殲其血胤,不問而可為寒心。晉、宋之主, 舉國而聽之,何其愚邪? 或曰:人為我犯難以圖,我因以得天下,既得而忘之,疑於寡恩。晉、宋之 主所以沾沾而不忍,亦過之失於厚者也。漢高之斬丁公,則過之失於薄者也。失 之厚而禍非所謀,亦奚必不可哉? 曰:此不可以小人懷惠之私為君子之厚也。亂人不死,天下不寧,怙惡相比, 懷其私恩,則禍亂弗懲;豈區區較量於厚薄者乎?晉惠公殺裏克,傳春秋者,謂 裏克非惠公之所得殺,非也。亂臣賊子,天下無能正其罰,而假手於所援立之君, 天道也,非人之所可用其厚薄之私者也。梁武之於此,天牖之,弗容自昧矣。沈 約之於齊,仕未顯也,故其罪輕於王亮,亮,大臣也,約雖抑而不廢,亮永廢而 不庸,天理之差也。張稷逃於刑而死於叛民,惡尤烈於亮與約也。天之所罰,梁 不逆焉,故得免於賈充、謝晦之禍。若不能免?鬼於己,因以恕人,相勸以惡, 而禍乃不訖。以之為厚,自賊而賊世,庸有救乎? 【四】 緹縈、吉?之事,人皆可為也,而無有再上漢闕之書、撾梁門之鼓者,曠千 餘年。坐刑之子女,亦無敢聞風而效之,何也?不敢也。不敢者,非畏也,父刑 即不可免,弗聽而已矣,未有反加之刑者,亦未有許之請代而殺之者,本無足畏, 故知不畏也。不畏而不敢者,何也?誠也。平居無孺慕不舍之愛,父已陷乎罪, 抑無驚哀交迫之實。當其撾鼓上書之日,而無決於必死之心,青天臨之,皎日照 之,萬耳萬目交注射之,鬼神若在其上而鑒觀之,而敢飾說以欺天、欺鬼、欺人、 欺己、以欺天子與法吏也,孰敢也?緹縈、吉?之敢焉者,誠也;天下後世之不 敢效者,亦誠也。誠者,天之道也,人之心也。天之道,其敢欺也乎哉!於是而 知不敢之心大矣。 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故山不流而水不止;聖人有 所不敢,故禹、湯不以天下與人,孔子述而不作。人皆有不敢之心,行於惻隱羞 惡辭讓是非之中,君子以立誠而居敬。昧其所不敢,而效人之為以欺天下,則違 天而人理絕。王莽自以為周公,曹丕自以為舜、禹,敢也;揚雄以法言擬論語, 王通以元經擬春秋,敢也。聞古有之,不揣而仿之,愚夫愚婦所不自欺之心,僻 而辨、偽而堅者,無所憚而為之,皆自絕於天者也。然則有效緹縈、吉?之為者, 明主執而誅之可也。 【五】 惟以勢利為心,則無所不至,故鄙夫而與事君,上以危國而下以亡身也,必 矣。趙修得幸於元恪,甄琛、王顯諂附之,高肇忌修,將發其奸,琛、顯懼而背 修附肇,助肇攻修,密加重刑,殺修以滅口,險而很也如是,亦可畏哉!雖然, 無足怪也,鄙夫之情所必至也。小人之與鄙夫,氣相翕而忘其相害,機相製而不 畏其相傾,非異也;所異者,君子不審,見其反麵相攻,而信以為悔過自新,撫 而收之,則愚矣。過有可悔,有不可悔。沈溺佞幸膻穢之中,與相膠漆,過之不 可悔者也,而何為聽之? 易曰:“君子豹變。”言豹文蔚紆勿切而不章,雖能變物,而小人之所革者, 徒麵而已,中固未革,莫之變也。蔡京不旬日而盡改新法,司馬公何為而信之哉? 工於麵者忍於心,疾叛其所與交狎者,致之死亡而心不為之怵,斯人也,雖在脅 從罔治之科,而防之也必嚴。故聖人之待人恕矣,而斥言其不可與事君,絕之唯 恐其不至也。開以悔過之科,則鄙夫之悔也,捷於桴鼓,一無所不至之情耳。君 子而為其所罔哉! 【六】 三代之教,一出於天子所立之學宮,而下無私學。然其盛也,天子體道之精, 備道之廣,自推其意以為教,而師儒皆喻於道,未嚐畫近小之規,限天下之聰明, 以自畫於章程之內。其道略見於大學,若是乎其淵深弘博,而不以登天為疑也! 且自天子之子以降無異學,公卿大夫士之子弟,自以族望而登於仕,非以他日受 祿,歆之以利而使學,故學者亦無苟且徇時,求合於章程以徼名利,則學雖統於 上,而優遊自得者,無一切之法以行勸懲,亦猶夫人之自為學焉而已也。乃流及 於三季之末,文具存而精意日以泯忘,國家之教典,抑且為有誌之士所鄙,而私 學興、庠序圮矣。非但其法之弛也,法存而以法限之,記問之科條愈密而愈偷也。 以三代之聖王不能持之於五世之後,而況後之有天下者,道不本諸躬,教不盡其 才,欲以齊天下之英才而羈絡之,不亦難乎! 乃或為之說曰:“先王以學域天下之耳目心思而使不過,然則非以明民而以 愚民,學其桎梏乎?”後世之學,其始也為桎梏,而其後愈為君子所不忍言,故 自周衰而教移於下。夫孔子豈為下而倍,屍天子之道統乎?教亡於天下,聖人之 所重憂,不容不身任之,亦行天子之事,作春秋而任知罪之意也。教移於下,至 秦而忌之,禁天下以學,而速喪道以自亡。然則後之有天下者,既度德、量力、 因時,而知不足以化成天下,則弘獎在下之師儒,使伸其教,雖未足以幾敬敷五 教、典胄教樂之盛,而道得以不喪於世。梁武帝既置五經博士於國學,且詔州立 學矣,而不敢自信為能培養天下之俊士,一出於鄉國之教也,又選學士往雲門山 就何胤受業,知教之下移而不錮之於上,亦賢矣哉! 三代以還,道莫明於宋,而溯其所始,則孫明複、胡安定實開其先,至於程、 朱而大著,朱子固嚐推孫、胡之功矣。夫宋於國學郡縣之學,未嚐不詳設而加厲 也,而教之所自興,必於孫、胡;道之所自明,必於程、朱;何也?國家以學校 為取舍人才之徑,士挾利達之心,桎梏於章程,以應上之求,則立誌已荒而居業 必陋。天子雖欲遊學者之誌於昭曠之原而莫繇,固不如下之為教為學也,無進退 榮辱之相禁製,能使誌清而氣亦昌也。韓?胄、張居正亟起而??塞之,嗚呼! 罪浮於桀、紂矣。 或曰:“教出於下,無國家之法以糾正之,則且流於異端而為人心之害。” 是固然也,即如何胤者,儒而詭於浮屠氏者也。然所惡於異端者,為知有學而擇 術不審者言耳。若夫壞人心、亂風俗、釀盜賊篡弑危亡之禍者,莫烈於俗儒。俗 儒者,以幹祿之鄙夫為師者也,教以利,學以利,利乃沁入於人心,而不知何者 之為君父,固異端之所不屑者也。即如何胤者,以浮屠亂道矣,然王敬則欲召與 同反而不敢召,武帝征與謀篡而終不就,大節固不逾矣。若彼守國家教術之章程, 桎梏於仕進之捷徑者,則從亂臣賊子而得顯榮,亦曰:“吾之所學求利達者本無 擇也,誦詩讀書以徼當世之知而已矣。”則其清濁之相去,不已天地懸隔哉!故 孟子之論楊、墨曰:“歸斯受之。”歸而可受者,所學非、而為己之初心可使正 也。俗儒奉章程以希利達,師鄙夫而學鄙夫,非放豚也,乃柙虎也,驅之而已矣, 又何受焉?教移於下而異端興,然逃而歸焉可俟也,非後世學宮之教,柙虎而傅 之翼者比也。上無禮,下無學,而後賊民興,學之統在下久矣。 【七】 弛鹽禁以任民之采,徒利一方之豪民,而不知廣國儲以寬農,其為稗政也無 疑。甄琛,奸人也,元恪信之,罷鹽禁,而元勰邢巒之言不用。夫琛之欺主而恪 聽其欺,固以琛為利民之大惠,而捐己以從之也。人君之大患,莫甚於有惠民之 心,而小人資之以行其奸私。夫琛之言此,非自欲乾沒,則受富商豪民之賂而為 之言爾。於國損,於民病,奚恤哉? 嗚呼!民之殄瘁也,生於竊據之世,為之主者,惠民之心,其發也鮮矣。幸 而一發焉,天牖之也。天牖之,小人蔽之,蔽焉而尼之不行,雖有其心,如無有 也,猶可言也。蔽焉而借之以讎其奸私,則惠民之心於以賊民也,無可控告也。 上固曰:“吾以利民也,其以我為非者,必不知恩者也,必撓上而使不得有為者 也,必懷私以牟利者也。”而小人之藏慝,終不覺其為邪。哀此下民,其尚孰與 控告哉?不信仁賢,而邪佞充位,仁而隻以戕,義而隻以賊,毒流天下,而自信 為無過。於是而民之死積,而國之危亡日迫而不知。太平之歌頌盈於耳,而鴻鷹 之哀鳴偏於郊。其亡也,不足恤也。民亦何不幸而生斯世也! 【八】 將不和,則師必覆,將豈易言和者哉?武人之才不競,則不足以爭勝,有功 而驕,其氣銳也;無功而忮,其恥激也;智者輕勇者而以為爪牙,勇者藐智者而 譏其嘯諾,氣使之然也。??然易與,而於物無爭,抑不足稱武人之用矣。韓信 任為大將,而羞伍樊噲;關羽自命親臣,而致忿黃忠;不和也而導之以和,非君 與當國大臣善為調馭,安能平其方剛之氣乎?漢高能將將矣,而不能戢韓信之驕, 無以得信之情也。武侯、費詩能消關羽之戾,能得羽之情也。 曹景宗,驍將也,韋?執白角如意、乘板輿以麾軍,夫二將之不相若,固宜 其相輕矣。武帝豫敕景宗曰:“韋?,卿之鄉望,宜善敬之。”得將將之術矣。 敕?以容景宗易,敕景宗以下?難。然而非然也,?能知景宗之鷙,而景宗不能 知?之弘,景宗之氣斂,而何患?之不善處景宗邪?且其詔之曰:韋?,卿之鄉 望”,動之以情,折之以禮,而未嚐有所抑揚焉。?以景宗之下己,而讓使先己 告捷,景宗乃以?之不伐,而變盧雉以自抑。如其不然,?愈下而景宗愈亢,? 抑豈能終為人屈乎?武帝曰:“二將和,師必濟。”自信其禦之之道得也。鍾離 之勝,功侔淝水,豈徒二將之能哉。 【九】 梁製:尚書令史,並以才地兼美之士為之,善政也,而亦不可繼也。何也? 掾史之任,凡簿書期要,豪毛委瑣,一或差訛,積之久則脫漏大。而下行於州郡 吏民者爭訟不已,其事褻矣。故修誌行者,不屑問焉。刑名錢穀工役物料之紛亂, 無賞罰以督其後,則不肖者縱以行私,賢者抑忽而廢事,若必?以賞罰,則以細 故而傷清流之品行,人士終厭棄而不肯為;其屑為之者,必其冒昧而不惜廉隅者 也。則其勢抑必於令史之下,別委簿書之職於胥役,而令史但統其綱。是以今之 部郎,仍置吏書以司案籍,則令史虛懸而權仍下替。蓋自有職官以來,皆苦胥吏 之奸詭,而終莫之能禁。夫官則有去來矣,而吏不易,以乍此乍彼之儒生,仰行 止於習熟之奸吏,雖智者不能勝也。於是而吏亦有三載考成、別遷曹署之例,然 而無補也。官者,唯朝廷所命,不私相授受者也;吏雖易,而私相授受者無從禁 止。且其繁細之章程,必熟嚐而始悉,故其練達者,欲弗久留其司而不得;易之, 而欲禁其授受也,抑必不能;則其玩長上以病國殃民,如屍?尤之在腹,殺之攻 之,而相續者不息。此有職官以來不可革之害,又將奚以治之邪? 夫奸吏亦有畏焉,訶責非所畏也,清察非所畏也,誅殺猶非所畏也,而莫畏 於法之簡。法簡而民之遵之者易見,其違之者亦易見,上之察之也亦易矣。即有 疏漏,可容侵罔者,亦纖微耳,不足為國民之大害也。唯製法者,以其偶至之聰 明,察絲忽之利病,而求其允協,則吏益爭以繁密詰曲?其慎而讎其奸。雖有明 察之上官,且為所惑蔽,而昏窳者勿論矣。夫法者,本簡者也,一部之大綱,數 事而已矣;一事之大綱,數條而已矣。析大綱以為細碎之科條,連章屢牘,援彼 證此,眩於目而熒於心,則吏之依附以藏慝者,萬端詭出而不可致詰。惟簡也, 劃然立不可亂之法於此,則奸與無奸,如白黑之粲然。民易守也,官易察也,無 所用其授受之密傳;而遠郊農圃之子,苟知書數,皆可抱案以事官。士人旦弦誦 而暮簿領,自可授以新而習如其故,雖?有疏脫,而受其愚蔽,不亦鮮乎!則梁 以士流充令史之選,治其末而不理其本,乍一清明而後必淆亂,故曰不可繼也。 語曰:“有治人,無治法。”人不可必得者也,人乃以開治,而法則以製亂,安 能於令史之中求治人乎?簡為法而無啟以亂源,人可為令史也,奚必士哉? 【一○】 聖王之教,絕續之際大矣哉!醇疵之小大,姑勿苛求焉,存同異於兩間,而 使人猶知有則,功不可沒已。其疵也,後之人必有正之者矣。故君子弗患乎人之 議己,而患其無可議也。周公而後,至漢曹褒始有禮書;又閱四姓,至齊伏曼容 始請修之;梁武帝乃敕何佟之、伏?桓終其事,天監十一年而五禮成。其後嗣之 者。唯唐開元也。宋於儒者之道,上追東魯,而典禮之修,下無以繼梁、唐,是 可惜也。朱子有誌而未逮焉,蓋力求大醇而畏小疵,慎而葸,道乃息於天下矣。 夫以彝倫攸ル之張孚敬而小有?定,抑可矯曆代之邪誣而反之於正。若懼其未盡 物理而貽後人之撻發,則又何所俟而始可愜其心乎?有其作之,不患其無繼之者。 秦滅先王之典,漢承之而多固陋之儀,然叔孫通之苟簡,人見而知之,固不足以 惑天下於無窮也。若叔孫通不存其仿佛,則永墜矣。曹褒之作,亦猶是也,要其 不醇,亦豈能為道病哉?至於梁而人知其謬,伏曼容諸儒弗難革也。如封禪之說 成於方士,而諸儒如許懋者,正名其為緯書之邪妄,辨金泥玉簡之誣,辟鄭玄升 中之誤。繇此推之,梁之五禮,其賢於漢也多矣。然非有漢之疵,則亦無據以成 梁之醇。故患其絕也,非患其疵也,疵可正而絕則不複興也。 夫禮之為教,至矣大矣,天地之所自位也,鬼神之所自綏也,仁義之以為體, 孝弟之以為用者也;五倫之所經緯,人禽之所分辨,治亂之所司,賢不肖之所裁 者也,舍此而道無所麗矣。故夷狄蔑之,盜賊惡之,佛、老棄之,其絕可懼也。 有能為功於此者,褒其功、略其疵可也。伏曼容諸子之功偉矣,梁武帝不聽尚書 庶務權輿欲罷修明之議,固君子之所重嘉,而嗣者其誰邪? 【一一】 與人同逆而旋背之,小人之恒也。利其同逆而親任之,比於匪人,必受其傷, 則晉於賈充、宋於謝晦是已。已謀逆而人成之,因殺其人以掩己之惡,其惡愈大, 楊廣殺張衡,朱溫殺氏叔琮,而死亡旋踵,天理之不可誣也。使司馬昭殺賈充以 謝天下,天下其可謝,而天其弗亟絕之邪?己謀逆而人成之,事成而惡其人,心 之不昧者也。存人心於百一者,惡其人則抑且自惡,坐惡其影,夢惡其魂,乃於 同逆者含惡怒之情,而抑有所禁而不能發,心難自誣,無可如何而聽其自斃,則 梁武之於沈約、張稷是已。 沈約非齊之大臣,梁武辟之,始與國政,惡固輕於賈充、謝晦矣。然和帝方 嗣位於上流,梁武猶有所疑,而約遽勸之以速奪其位;梁武欲置和帝於南海,而 約勸梁以決於弑;蓋帝猶有憚於大逆之情,而約決任天下之惡以成之,是有人心 所必憤者也。若張稷者,自以己私與王珍國推刃其君,固梁武之所幸,而實非為 梁武而弑,若趙穿之於趙盾,賈充之於司馬昭也。故此二逆者,梁武深惡之,而 果其所宜惡者也。 雖然,梁武抑豈能伸罪以致討於約與稷哉?徒惡之而已。惡之深,因以自惡 也;於惡之深,知其自惡也。置稷於青、冀,而弗任約以秉均,抑安能違其不可 盡泯之秉彝乎?不殺稷而稷失誌以死於叛民,不殺約而約喪魄以死於斷舌之夢。 帝語及稷而怒形於色,約死而加以惡諡。推斯情也,帝之自疚自赧於獨知之隱, 雖履天子之貴,若無尺地可以自容也可知矣。然而終不能殺稷與約者,則以視楊 廣、朱溫為差矣,己有慝而不能伸討於人矣。己有慝而殺助逆之人,然後人理永 絕於心。均之為惡,而未可以一概論,察其心斯得之矣。 【一二】 壅水以灌人之國邑,未聞其能勝者也,幸而自敗,不幸而即以自亡,自亡者 智伯,敗者梁武也。智伯曰:吾今而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國。”前乎智伯者,未之 有也,而趙卒不亡,智自亡耳。後乎智伯者,梁人十餘萬漂入於海,而壽陽如故; 宋太祖引汾水以灌太原,而劉氏終未有損。天下後世至不仁者,或以此謀獻之嗜 殺之君,其亦知所鑒乎! 人有相殺之具,而天不廢之;天有殺物之用,人不得而用之。虎豹犀象,天 之所產,於人為害者也,紂用之,王莽用之,而皆以速亡。彼其以勢用而不可以 情使,能激之以勢,而不能感其情以為我用,一發而不聽人之收,自且無如之何, 而可使如我之誌以效功乎?水無擇湮,獸無擇噬,以其無擇也,故禹與周公抑之 驅之,為功烈矣。從而狎之,因而自斃,惡孰甚焉?且夫人之相殺,一與一相當 而已,曲直因乎理,︹弱因乎勢,殺戮雖多,固一與一相當也。阻滔天之浸,不 擇順逆,而逞其欲以使殲焉,方謂我能殺彼而彼不能加我也,然而還自殺矣。誌 よ而行逆,豈有生理哉? 或曰:“以水灌城而城不壞,退水而城必圮,後世必有行是謀者,引師退水 以進攻,彼城圮而我無漂溺之憂。”乃軍行泥淖之中,樵蘇無備,以攻必死之敵, 城雖圮,終不能入,而先為敵禽矣。殘忍之謀,愈變而愈左,勿惑其說,尚自免 於敗亡乎! 【一三】 債帥橫於邊而軍心離,賕吏橫於邊而民心離,外有寇則速叛,外無寇則必反。 邊任之重,中主具臣必輕之。袁翻、李崇憂六鎮之反,請重將領守令之選,匪特 驗於拓拔氏,亦萬世之永鑒已。 均是將領也,而在邊之將,貪殘駑?者,甚於腹裏;均是守令也,而在邊之 守令,汙墨冒昧者,甚於內地。夫將領或挾虜寇以恣其所為,猶有辭也。守令之 理民也無以異,而貪虐甚焉,無他,才望有餘之士,據善地以易奏成勞,則清華 之擢,必其所捷得,而在邊者途窮望盡,姑偷利以俟歸休也。於是而邊方郡邑永 為下劣之選,才望之士且恥為之,亦惡望其有可任之人乎?且也大帥近而或挫於 武人矣,監軍出而或辱於中涓矣,芻糧┖而或疲於支給矣,重臣臨而或瘁於將迎 矣。非夫途窮望盡不獲已而姑受一命者,固不屑為也。人士之習見既然,司銓者 遂因之以為除授之高下,於是沿邊之守令,莫非士流不齒之材,其氣ぃ,其情偷, 苟且狼戾,至於人之所不忍為而為之不恥。及邊民之憔悴極、反叛起,然後思矯 其弊,重選人才以收拾之,禍已發而非旦夕可挽矣。 唯開國之始,無長慮以持其終,愈流愈下而極重難回也,故袁翻、李崇危言 之而不能動當事之心。至於破六韓拔陵、胡琛、莫折大提稱戈競起,而後追用崇 言,改鎮為州,徒以殘危之地,強才臣而致之死地,何嗟及矣!大河以北,人狎 於羯胡;五嶺以南,民習於寇攘;無人以治之,而中華愈蹙。但此荊、揚、徐、 豫之上,蟻封其垤,雀安於堂,不亦悲乎! 【一四】 武帝之始,崇學校,定雅樂,斥封禪,修五禮,六經之教,蔚然興焉,雖疵 而未醇,華而未實,固東漢以下未有之盛也。天監十六年,乃罷宗廟牲牢,薦以 疏果,沈溺於浮屠氏之教,以迄於亡而不悟。蓋其時帝已將老矣,疇昔之所希冀 而圖謀者皆已遂矣,更無餘願,而但思以自處。帝固起自儒生,與聞名義,非曹 孟德、司馬仲達之以雄豪自命者也;尤非劉裕、蕭道成之發跡兵間,茫然於名教 者也。既嚐求之於聖人之教,而思有以異於彼。乃聖人之教,非不獎人以悔過自 新之路;而於亂臣賊子,則雖有豐功偉績,終不能蓋其大惡,登進於君子之途。 帝於是彷徨疚?鬼,知古今無可自容之餘地,而心滋戚矣。浮屠民以空為道者也, 有心亡罪滅之說焉,有事事無礙之教焉。五無間者,其所謂大惡也,而或歸諸宿 業之相報,或許其懺悔之皆除,但與皈依,則覆載不容之大逆,一念而隨皆消隕。 帝於是欣然而得其願,曰唯浮屠之許我以善而我可善於其中也,斷內而已,絕肉 而已,捐金粟以營塔廟而已,夫我皆優為之,越三界,出九地,?然於善惡之外, 弑君篡國,漚起幻滅,而何傷哉?則終身沈迷而不反,夫誰使之反邪?不然,佞 佛者皆愚惑失誌之人,而帝固非其倫也。 嗚呼!浮屠之亂天下而偏四海垂千年,趨之如狂者,唯其納天下之垢?而速 予之以聖也。苟非無疚於屋漏者,誰能受君子之典型而不舍以就彼哉?淫坊酒肆, 佛皆在焉,惡已貫盈,一念消之而無餘?鬼,儒之?者,竊附之以奔走天下,曰 無善無惡良知也。善惡本皆無,而耽酒漁色、罔利逐名者,皆逍遙淌氵養,自命 為聖人之徒,亦此物此誌焉耳。 【一五】 元魏神龜二年,其吏部尚書崔亮始立停年格以銓除,蓋即今之所謂資也。當 時譏其不問賢愚而選舉多失。夫其時淫後亂於宮闈,強臣恣於政府,賄賂章,廉 恥喪,吏道雜而奸邪逞,用人之失,豈亮立法之不善專屍其咎哉?停年之格,雖 曰不揀,然必曆年無過而後可以年計,亦未為大失也。國家有用人之典,有察吏 之典,不可兼任於一人明矣。吏部司進者也,防其陵躐而已。競躁者不先,濡滯 者不後,銓選之公,能守此足矣。以塚宰一人而欲知四海之賢不肖,雖周公之聖 弗能也。將以貌、言、書、判而高下之乎?貌、言、書、判末矣。將以毀譽而進 退之乎?毀譽不可任者也。以一人之耳目,受天下之賢愚,錯亂遺忘,明者弗免, 偶然一譽,偶然一毀,謹識之而他又熒之,將何據哉?唯夫挾私罔利者,則以不 測之恩威讎其貪偽,而藉口拔尤,侈非常之藻鑒,公而慎者弗敢也。故吏部唯操 成法以獎恬抑躁,而不任喜怒以專己行私,則公道行而士氣靜,守此焉足矣。若 夫大賢至不肖之舉不崇朝、懲弗姑待,自有執憲之司,征事采言,以申激揚之典, 固非吏部之所能兼也。考無過以積年,升除惟其成法;察賢奸而薦劾,清議自有 特操;並行不悖,而吏道自清。停年之格,何損於治理,而必欲以非常之典待尋 常守職之士乎? 或曰:周官黜陟,專任塚宰,非與?曰:此泥古而不審以其時者也。周之塚 宰,所治者王畿千裏,儉於今之一省會也,其政績易考,其品行易知,豈所論於 郡縣之天下,一吏部而進退九州盈萬之官乎?停年以除吏,非一除而不可複退也, 有糾察者隨其後也。責吏部者,以公而已矣,明非所可責也。 【一六】 莫折念生反於秦州,元誌亟攻之,李苗上書請勒大將堅壁勿戰,謂“賊猖狂 非有素蓄,勢在疾攻,遲之則人情離沮”。此萬世之長策也。 天下方寧而寇忽起,勿論其為夷狄、為盜賊,皆一時亻票悍之氣,[B139]不 畏死者也。譬如勇戾之夫,忿起而求人與鬥,行數裏而不見與者,則氣衰而思遁 矣。故乍起之兵,所畏者莫甚於曠日而不見敵。其資糧幾何也?其器仗幾何也? 其所得而擄掠者幾何也?稱兵已久,而不能殺吾一卒,則所以搖惑人心而人從之 者又幾何也?乃當事者輕與急爭也,其不肖之情有二:一則畏怯,而居中持議者, 唯恐其深人,則必從臾人以前禦而冀緩其憂;一則乘時徼利,而擁兵柄者欲詫其 勇,輕用人以試,而幸其有功。且不但此也,司農憚於支給,郡邑苦於輸將,頑 民吝其芻粟,不恤國之安危,唯思速竟其事,於是而寇之誌得矣。冒突以一逞, 乘敗而進,兵其兵也,食其食也,地其地也,氣益銳,人益附,遂成乎不可撲滅 之勢。然後驕懦之帥,反之以不戰,坐視其日強,而國因以亡。 嗚呼!以天下敵一隅,以百年之積、四海之挽敵野掠,坐以困之,未有不日 消月萎而成擒者,六鎮豈能如魏何哉!魏自亡耳。強弱眾寡虛實之數較然也,強 可以壓弱,眾可以製寡,實可以困虛,而亟起以授之掠奪,惴惴然驚,悻悻然起, 敗軍殺將,破國亡君,愚者之情形,古今如一,悲夫! 【一七】 人士之大禍三,皆自取之也。博士以神仟欺嬴政而謗之;元魏之臣阿淫虐之 女主而又背之;唐臣不恤社稷,陰陽其意於汴、晉,惡朱全忠而又迎之;故坑於 鹹陽,殲於河陰,沈於白馬,皆自取之也。 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謂也,全其不辱之身也。拓拔氏以偽飾之 詩書禮樂誘天下之士而翕然從之,且不徒當世之士為所欺也,千載而下,論史者 猶稱道之而弗絕。然有信道之君子,知德而不可以偽欺,則抑豈可欺邪?而鄙夫 無識,席晏安,規榮利,滔滔不反,至於一淫嫗殺子弑君,而屏息其廷,懷祿不 舍。則相率以冥行,蹈凶危而不惜,其習已浸淫膠固而不解,欲弗群趨於死地, 其可得乎? 河陰之血已塗郊原,可為寒心甚矣。爾朱榮奉子攸入雒,而山偉孑然一人趨 蹌而拜赦,吾不知偉之不怖而欣然以來者何心也?蓋不忍捐其散騎常侍而已。則 二千餘人賓賓秩秩奉法駕以迎子攸於河陰者,皆山偉也。廉恥喪而禍福迷,二千 餘人,豈有一人焉,戴發含齒血在皮中者乎?如其道,則日遊於兵刃之下而有餘 裕;喪其恥,則相忘於處堂之嬉,白刃已加其ㄕ而赴之如歸。挾詩書禮樂之跡而 怙之,聞聲望影而就之,道之賊也,德之棄也。蛾?豈之智,死之徒也,自取之 也。 【一八】 奸雄之相製也,互乘其機而以相害,然而有近正者焉;亦非徒托於名以相矯 而居勝也,儀度其心,固有正者存焉,見為可據而挾之以為得也。乃其機則險矣, 險則雖有正焉而固奸雄之為也,特其禍天下者則差焉耳。 爾朱榮挾兵肆虐,狂暴而不足以有為,高歡、賀拔嶽皆事之,而歡與嶽之意 中固無榮也。榮拘子攸於幕下,高歡遽勸榮稱帝,歡豈欲榮之晏居天位,而己徼 佐命之功以分寵祿乎?榮稱帝而速其亡,歡之幸也。乃榮恍惚不自支而悔曰: “唯當以死謝朝廷。”賀拔嶽勸榮殺歡,嶽豈果欲榮之忠魏以保榮之身名乎?知 歡之納榮於死地而己藉以興,歡興而己且為歡下,殺歡而榮在嶽之股掌也。歡之 權力不如榮,嶽之詐力不如歡,榮敗而歡可逞,歡死而嶽可雄,相忌相乘以相製, 亦險矣哉!此機一動而彼機應之,叢毒矢利刃於一堂,目瞬心生,針鋒相射。莊 生曰:“其發也如機括。”此之謂也。 然而嶽之言為近正矣,為魏謀,為榮謀,執大義以誅歡,則他日之叛爾朱兆、 陷雒陽、走元修之禍亦息。嶽即為歡,固不如歡之狡悍以虔劉天下於無窮也。何 也?嶽之心猶有正焉者存也。 【一九】 張駿傷中原之不複,而曰:“先老消謝,後生不識,慕戀之心,日遠日忘。” 嗚呼!豈徒士民之生長於夷狄之世者不知有中國之君哉?江左君臣自忘之,自習 而自安之,固不知中原為誰氏之土,而畫河山以不相及之量矣!拓拔氏封劉昶為 宋王、蕭讚為齊王,以為宋、齊之主,使自爭也,梁亦以元顥為魏王而使之爭。 拓拔氏遣將出兵,助劉昶、蕭寶寅以南侵,梁亦使陳慶之奉元顥而北伐。相襲也, 相報也,以雒陽為拓拔氏固有之雒陽,唯其子孫應受之,而我不能有也。嗚呼! 梁之喪心失誌一至此哉! 六鎮亂,冀、並、雍皆為賊藪,胡後弑主,爾朱榮沈其幼君,分崩離析,可 乘而取也,梁之時也。下廣陵,克渦陽,郢、青、南荊南向而歸己,元悅、元?、 羊侃相率而來奔,梁之勢也。時可乘,勢可振,即未能盡複中原,而雒陽為中國 之故都,桓溫、劉裕兩經收複,曾莫之念,而委諸元顥,聽其自王,授高歡以納 叛之詞,忘晉室淪沒之恨,恬然為之,漫不知恥。浸令顥之終有中原也,非梁假 之羽翼以授之神州也哉?雒陽已拔,子攸已走,馬佛念勸慶之殺顥以據雒,而慶 之猶不能從,則其髡發以逃,固喪心失誌者之所必致也。君忘其為中國之君,臣 忘其為中國之臣,割棄山河,恬奉非類,又何怪乎士民之視衣冠之主如寇賊,而 戴殊族為君父乎?至於此,而江左之不足自立決矣。幸宇文、高氏之互相吞?而 不暇南圖也,不然,豈待隋之橫江以濟而始亡邪? 【二○】 宗國危而逡巡畏死以墜其忠孝,是懦夫也。而更有甚焉者,よ不懲而乘之以 徼非望,如蛾之自赴於火,相逐而唯恐後也。夫人不知義矣,或知害矣;心不能 知,目能見矣;目熒於黑白,耳能聞矣;目見之,耳聞之,然且不知害焉,貪夫 之閔不畏死,其將如之何哉! 爾朱榮之暴橫,不擇而狂噬,有目皆見,有耳皆聞也。立元子攸以為君,而 挾之犯闕。以榮之勢如彼,而子攸其能自許為榮之君乎?孑然一身,孤危無輔, 而爾朱天光一往告,子攸遽欣然潛渡,謂榮之且以己為君也,榮已目笑之矣。然 猶曰榮惡未著而不察也。榮伏誅,而爾朱兆修怨於其主,兆之凶橫又倍於榮矣。 子攸廢死,元曄以疏遠之族,又欣然附兆以立,立未數月,兆又廢之,而元恭以 陽?幸免之身,褰裳而就之恐後。高歡之狡,又倍於榮與兆者也。歡起兵,而元 朗以一郡守急起而為歡之君,立之數月,元修已聞斛斯椿“變態百端,何可保也” 之語,曾不懼而又起而奪朗之位也。五年之中,子攸也、曄也、恭也、朗也、修 也,或死、或幽、或廢,接跡相仍,而前者覆,後者急趨焉。元顥且倚梁七千之 孤旅,相謀相猜之陳慶之,高拱雒陽,為兩月之天子,卒以奔竄而死。元氏之欲 為天子,自信其能為天子,信人之以己為天子者何其多也? 嗚呼!欲為天子者多,而民必死;欲為將相大臣者多,而君必危;欲為士大 夫者多,而國必亂。其亂也,始於欲為士大夫者之多也。士大夫不厭其欲,而求 為將相大臣矣;爵祿賤,廉恥隳,其苟可為天子者,皆欲為天子矣。是以先王慎 之於士大夫之途,而定民之誌,所以戢躐等猖狂之心而全其軀命,義之盡,仁之 至也。 【二一】 國無與立,則禍亂之至,無之焉而可,雖有智者,不能為之謀也。元修畏高 歡之逼,將奔長安就宇文泰以圖存,裴俠曰:“雖欲投之,恐無異避湯入火。” 王思政再問之,而俠亦無術以處,雖知之,又何裨焉?高歡者,爾朱榮之部曲也; 宇文泰,葛榮之部曲也。拓拔氏有中原數世矣,而其挾持天下者,唯秀容之裔夷, 六鎮之殘胡,此外更無一人焉,而其主舍此而更將何依?爾朱榮河陰之殺,魏之 人殫矣。雖然,彼駢死於河陰者,皆依違於淫後女主之側,趨赴逆臣戎馬之?, 膻以迷心,柔若無骨,上不知有君國,內不惜其身名者也。即令幸免而瓦全,亦 惡有一人焉可倚為社稷之衛哉? 夫拓拔氏之無人也,非但胡後之虐,鄭儼、徐紇之奸,耗士氣於淫昏也,其 繇來漸矣。自遷雒以來,塗飾虛偽,始於儒,濫於釋,皆所謂沐猴而冠者也。糜 天下於無實之文,自詫升平之象,強宗大族,以侈相尚,而上莫之懲,於是而精 悍之氣銷矣,樸固之風斬矣。內無可用之禁兵,外無可依之州鎮,部落心離,浮 華氣長;一旦群雄揭竿而起,出入於無人之境,唯其所欲為,拓拔氏何複有尺土 一民哉?此亦一寇讎也,彼亦一寇讎也,舍此而又奚之也! 詩書禮樂之化,所以造士而養其忠孝,為國之楨幹者也。拓拔氏自以為能用 此矣,乃不數十年之?,而君浮寄於無人之國,明堂辟雍,養老興學,所為德成 人、造小子者安在哉?沐猴之冠,冠敝而猴故猴矣,且並失其為猴矣,不亦可為 大笑者乎!高歡、宇文泰適還其為猴,而跳梁莫製,冠者欲複入於猴群,而必為 其所侮,不足哀而抑可為之哀也! 故鬻詩書禮樂於非類之廷者,其國之妖也。其跡似,其理逆,其文詭,其說 淫,相帥以嬉,不亡也奚待?虞集、危素?益蒙古之亡,而為儒者之恥,姚樞、 許衡實先之矣。雖然,又惡足為儒者之恥哉?君子之道,六經、語、孟之所詳, 初不在文具之浮榮、談說之瑣辯也。 【二二】 元修依宇文泰而居關中,元善見依高歡而居鄴,將以何者為正乎?曰:君子 所辨為正不正者,其義大以精,而奚暇為修與善見辨定分邪?拓拔氏以夷而據中 原,等竊也,不足辨,一也。修之在關中,宇文泰之贅疣也;善見之在鄴,高歡 之贅疣也;不足辨,二也。乃即置此而尤有大不足辨者焉,就拓拔氏之緒而言之, 亦必其可為君者而後可嗣其世,非但其才之有為與否也。修之淫亂,不齒於人類, 善見孱弱,而其父?以躁薄為高歡所鄙,等不可以為君。而尤非此之謂也,修之 立,豈其分之所當立者?即令當立,而豈如光武之起南陽,晉元帝、宋高宗之特 為臣民所推戴者哉?魏有君矣,修徼寵於高歡,乘時以竊位,曄也、恭也、朗也, 皆修所嚐奉以為君者,而皆弑之,修亦元氏之賊而已矣。修入關中,未死也,未 廢也,元?固修之臣,介高歡之怒而亟欲自立其子,君存而自立,其為篡賊也無 辭,是善見又修之賊也。兩俱為賊,而君子屑為之辨哉? 凡亂臣之欲攘奪人國也,其君以正而承大統,則抑不敢蔑天理以妄幹之;其 蔑理以妄幹者,則速以自滅,王莽、朱Г是已。劉?乘君弑而受命於賊,蕭鸞與 蕭衍比而弑其君,皆賊也,而後賊乘之以進。繇此言之,則漢獻帝之所以終見脅 於權臣者,董卓弑其君兄而己受之,則亦賊之徒也;故袁紹、韓馥欲不以為君, 而曹操姑挾以為自篡之資。“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承平無事之日,天子不能 行之於匹夫,而況權奸之在肘腋乎?己為賊,而欲弭人之弗賊也不能。賊者,互 相利而互相害者也。修之於泰,善見之於歡,且不足辨其孰君而孰臣,況修與善 見而屑為之軒輊哉?假修以正而絀善見者,隋人得國於宇文,宇文得國於修,因 推以為統,而君子奚擇焉? 【二三】 梁武之始立也,懲齊政之鄙固,而崇虛文以靡天下之士,尚寬弛以佚天下之 民,垂四十年,而國政日以偷廢。於時拓拔衰亂,高歡、宇文泰方爭?於其穴, 梁多收其不守之土、不服之人,高歡西掣而請和,蓋中原大有可圖之機矣。帝知 其可圖,亟思起而有事,而吏治荒,軍政圮,舉目無可共理之人才,乃揀何敬容、 朱異簿領之才而授之以國。敬容、異之不可大受,固也;然舍之而又將誰托也? 徐勉、周舍稱賢矣,以實求之,一觴一詠,自謂無損於物,而不知其損之已深者 也。敬容勤於吏事,而“持荷作柱持荷作鏡”之誚,已繁興於下。自非貪權嗜利 之小人如異者,誰甘犯當世之非笑而仆仆以為國效功。大弛之餘,一張而百害交 生,則勉與舍養癰不治,而敬容、異亟用刀針以傷其腠理,交相殺人,而用刀針 者徒屍其咎也。 史稱晉、宋以來,宰相皆以文義自逸,豈其然哉?王導、謝安勿論已,王華、 王曇首、謝弘微,夫豈無文義者,而政理清嚴,一時稱治,虔矯苛細之小人,又 何足以乘墉而攻之?有解散紀綱以矜相度者,而後刻?者以興,老、莊之弊,激 為申、韓;庸遝之傷,反為躁競;勢也。一柔一剛,不適有恒,而小狐濟矣。思 患而豫防之,豈患至而急反之哉? 【二四】 梁分諸州為五品,以大小為牧守高下之差,而定升降之等,立此法者朱異也。 然唐製:州縣有畿、赤、望、緊、雄、上、中、下之別,垂及於今,亦有腹、邊、 衝、疲、繁、簡、調除之法,皆祖此焉。夫異之為此,未可以其人而盡非之也。 古者諸侯之國,以提封之大小,差五等之尊卑;以疆域之遠近,定五服之內外; 固不名之為諸侯而一之矣。州郡亦猶是也,政有勞逸,民有淳澆,賦役有多寡, 防禦有緩急,而人才有長短,惡容不為之等邪?顧其為法,為治之求得其理也, 非為人之求遂其欲而設也。大非以寵,小非以辱也。腹裏之安,雖大而非安危之 寄;邊方之要,雖小而固非菲薄所堪。大而繁者以任才臣,而非以裕清流而使富; 小而簡者以養貞士,而非以窘?議者而使偷。而不然者,人競於饒,而疲者以居 孤陋無援之士,則窮鄉下邑,守令挾日暮途遠之心,倒行逆施,民重困而盜以興, 職此繇矣。 朱異之法,以異國降人邊陲之地為下州,則亂政也。以安富遂巧宦之欲,而 使頑懦之夫困邊民、開邊釁,日蹙國而國因以危。後世北鄙南荒,寇亂不息,莫 不自守吏召之,非分品之製不善,而所以分之者逆其理也。邊之重於腹也,瘠之 重於饒也,拔邊瘠之任置之腹饒之上,以勸能吏,以賤貪風,是在善通其法而已 矣。 【二五】 武帝以玄談相尚,陶弘景作詩以致譏,何敬容對客而興歎,論者皆謂其不能 諫止而托之空言。非可以責二子也。弘景身處事外,可微言而不可切諫,固已。 彼其沈溺已深,敬容雖在位,其能以口舌爭乎?至謂二子舍浮屠而攻老、莊,則 尤非也。自晉以來,支、許、生、肇之徒,皆以莊生之說緣飾浮屠,則老、莊、 浮屠說合於一久矣。嚐覽昭明太子二諦義,皆以王弼、何晏之風旨詮浮屠之說。 空玄之說息,則浮屠不足以興,陶、何之論,拔本之言也。夫浮屠之禍人國,豈 徒糜金錢、營塔廟、縱遊惰、逃賦役已乎,其壞人心、隳治理者,正在疑莊疑釋、 虛誕無實之淫辭也。 蓋嚐論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莊也,浮屠也,申、韓也。三者之致禍異, 而相沿以生者,其歸必合於一。不相濟則禍猶淺,而相沿則禍必烈。莊生之教, 得其?濫者,則蕩而喪誌,何晏、王衍之所以敗也;節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 煩之天下,則王道雖不足以興,而猶足以小康,則文、景是已。若張道陵、寇兼 之、葉法善、林靈素、陶仲文之流,則巫也。巫而托於老、莊,非老、莊也。浮 屠之修塔廟以事胡鬼,設齋供以飼髡徒,鳴鍾吹螺,焚香唄咒,亦巫風爾;非其 創以誣民,充塞仁義者也。浮屠之始入中國,用誑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淺嚐 其說而為害亦小,石虎之事圖澄,姚興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財力於同泰,皆 此而已。害未及於人心,而未大傷於國脈,亦奚足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於其說, 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自晉以後,清談之士,始附會之以老、莊之微詞,而 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說,始?喜然而與君子之道相抗。唐、宋以還,李翱、張 九成之徒,更誣聖人性天之旨,使竄入以相亂。夫其為言,以父母之愛為貪癡之 本障,則既全乎梟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惡也,樂舉吾道以殉之。於是而以 無善無惡、銷人倫、滅天理者,謂之良知;於是而以事事無礙之邪行,恣其奔欲 無度者為率性,而雙空人法之聖證;於是而以廉恥為桎梏,以君父為萍梗,無所 不為為遊戲,可夷狄,可盜賊,隨類現身為方便。無一而不本於莊生之緒論,無 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蕭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國者,後世儒者,沿染 千年,以芟夷人倫而召匪類。嗚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長太息者,豈但 飾金碧以營塔廟,恣坐食以侈罷民,為國民之蝥?矣哉? 夫二氏固與申、韓為對壘矣,而人之有心,猶水之易波,激而豈有定哉?心 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則,則此倡而彼隨,疾相報而以相濟。佛、老之於申、韓,猶 鼙鼓之相應也,應之以申、韓,而與治道彌相近矣。漢之所謂酷吏,後世之所謂 賢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強者寇,民乃以殄而國乃以亡。嗚呼!其教佛、老 者,其法必申、韓。故朱異以亡梁,王安石、張商英以亂宋。何也?虛寂之甚, 百為必無以應用,一委於一切之法,督責天下以自逸,而後心以不操而自遂。其 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故張居正蹙天下於科條,而王畿、李贄之流,益橫 而無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則退而托於虛玄以逃咎責,法急而下怨其上,則 樂叛棄君親之說以自便,而心亡罪滅,抑可謂叛逆汩沒,初不傷其本無一物之天 真。繇此言之,禍至於申、韓而發乃大,源起於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邪, 附莊生而始濫。端本之法,自虛玄始,區區巫鬼侈靡之風,不足誅也。斯陶、何 二子所為舍浮屠而惡玄談,未為不知本也。 【二六】 蘇綽之製治法,非道也,近乎道矣。宇文泰命綽作大誥,為文章之式,非載 道之文也,近乎文矣。其近焉者,異於道方明而襲之以飾其邪偽也,謂夫道晦已 極,將啟其晦,不能深造,而乍與相即也。天下將向於治,近道者開之先,此殆 天乎!非其能近,故曰近道。天開之,使以漸而造之,故曰乍與相即也。 治道自漢之亡而晦極矣。非其政之無一當於利病也,謂夫言政而無一及於教 也。綽以六條飭官常,首之以清心,次之以敷化,非其果能也,自治道亡,無有 以此為天下告者,而綽獨舉以為治之要領。自是而後,下有王仲淹,上有唐太宗, 皆沿之以起,揭堯、舜、周、孔之日月而與天下言之,綽實開之先矣。文章之體, 自宋、齊以來,其濫極矣。人知其淫豔之可惡也,而不知相率為偽之尤可惡也。 南人倡之,北人和之,故魏收、邢子才之徒,與徐、庾而相仿佛。懸一文章之影 跡,役其心以求合,則弗論其為駢麗、為輕虛、而皆偽。人相習於相擬,無複有 繇衷之言,以自鳴其心之所可相告者。其貞也,非貞也;其淫也,亦非淫也;而 心喪久矣。故弗獲已,裁之以六經之文以變其習。夫苟襲矣,則襲六經者,亦未 有以大愈於彼也,而言有所止,則浮蕩無實之情,抑亦為之小戢。故自隋而之唐, 月露風雲未能衰止,而言不繇衷、無實不祥者,蓋亦鮮矣,則綽實開之先矣。宇 文氏滅高齊而以行於山東,隋平陳而以行於江左,唐因之,而治術文章鹹近於道, 生民之禍為之一息,此天欲啟晦,而泰與綽開先之功亦不可誣也。非其能為功也, 天也。 嗚呼!治道之裂,壞於無法;文章之敝,壞於有法。無法者,惟其私也;有 法者,惟其偽也;私與偽橫行,而亂惡乎訖!胡元之末,亂極矣,而吳、越之俊 士,先出其精神以蕩滌宋末淫靡繁亂之文,文章之係亦大矣哉!六代之敝,敝於 淫曼;淫曼者,花鳥錦綺為政,而人無心。宋之敝,亦敝於淫曼;淫曼者,多其 語助,繁其呼應,而人無氣。無心而人尋於篡弑,無氣而人屈於禽狄。徐、庾、 邢、魏之流波,綽挽之矣。孰有能挽蘇洵、曾鞏之流波者乎?俟之來哲。 【二七】 賀琛上書論事,其他亦平平耳,最要者,聽百司莫不奏事,使鬥筲詭進,壞 大體以竊威福,此亡國敗家必然之券也。妄言幹進者,大端有二:一則毛舉小務 之興革也,一則鉤索臣下之纖過也。若此者,名為利國,而實以病國;名為利民, 而實以病民;害莫烈焉。 法雖善,久而必有罅漏矣,就其罅漏而彌縫之,仍一備善之法也。即聽其罅 漏,而失者小,全者大,於國民未傷也。妄言者,指其罅漏以譏成法,則必滅裂 成法而大反之,歆之以斯須之小利,亦洋洋乎其可聽矣。不知百弊乘之,蠹國殃 民而壞風俗,此流毒於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賢者之周旋視履而無過者亦鮮矣, 剛柔之偏倚,博大謹嚴之異誌,皆有過也。貪廉之分,判於雲泥,似必不相涉矣, 而欲求介士之纖微,則非夷、惠之清和,必有可求之瑕璺。君天下者,因其材, 養其恥,勸進於善,固有所覆蓋而不章,以全國體、存士節,非不審也。乃小人 日伺其隙,而糾之於細微,言之者亦鑿鑿矣,士且側足求全而不逸於罪罟,則人 且塗飾細行以免咎,曲徇宵小以求容,而鍥刻之怨,獨歸於上,此流毒於薦紳而 失士心之券也。民心離,士心不附,上有餘怨,下有溢怒,國家必隨之以傾。 故非舜之智,不能取善於耕徒釣侶也;非孔子之聖,不能擇善於同行之三人 也。是以垂纊塞耳,垂旒蔽目,心持天下之大公,外杜辯言之邪徑,然後潤色先 型,甄別士品,民安於野,吏勸於廷。至治之臻,豈其察小辨微之瑣瑣者哉!周 德長而秦祚短,非千秋之永鑒與?武帝不納琛之格言,而為之辭曰:“專聽生奸, 獨任成亂。乃二世之委趙高,元後之付王莽。”抑豈知秦法密而後趙高得誌,王 莽秉國,頌功德者皆疏賤之吏民邪?琛言未冷,梁社旋亡,圖存保國者,尚以察 察為戒哉! 【二八】 神智乘血氣以盛衰,則自少而壯,自壯而老,凡三變而易其恒。貞於性者正, 裕於學者正,則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氣自盛,智不為蕩;血氣自衰,智不為耗; 衛武公之所以為睿聖也。 梁武帝之初,可謂智矣。裴叔業要之北奔,則知群小之害不及遠;蕭穎胄欲 請救於魏,則知示弱戎狄之非策;蕭淵藻誣鄧元起之反,則料其為誣;敕曹景宗 下韋睿,則知師和必克。任將有功,圖功有成,雖非宋武之習兵而製勝,而其籌 得喪也,堅定而無回惑,於事幾亦孔晰矣。至其受侯景之降,居之內地,蕭介危 言而不聽;未幾,聽高澄之紿,許以執景,傅岐苦諫而不從;旋以景為腹心,旋 以景為寇讎,旋推誠而信非所信,旋背約而徒啟其疑,茫乎如舟行霧中而不知所 屆,截然與昔之審勢度情者,明暗杳不相及;蓋帝於時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氣衰 而智亦為之槁也。 智者,非血氣之有形者也,年愈邁,閱曆愈深,情之順逆,勢之安危,尤輕 車熟路之易為馳也,而帝奚以然也?其智資於巧以乘時變,而非德之慧,易為涸 也。且其中歲以後,薰染於浮屠之習,蕩其思慮。夫浮屠既已違於事理矣,而浮 慧之流,溢為機變,無執也,可無恒也;無礙也,可無不為也;恍惚而變遷,以 浪擲其宗社人民而無所顧恤,斯豈徒朱異、謝舉之熒之哉?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 衰損之為也,神不宅形,而熟慮卻顧之心思,蕩散而不為內主矣。夫君子立本於 仁義,而充之以學,年雖邁,死則死矣,智豈與之俱亡哉? 【二九】 父子兄弟之恩,至於武帝之子孫而絕滅無餘矣。唯蕭綜凶忍而疑於東昏之子, 其他皆非蜂目豺聲如商臣,帝亦未有蔡景之慝,所以然者,豈非慈過而傷慈之致 哉?正德之逆也,見帝而泣;蕭綸之悖也,語蕭確而亦泣。繹也、範也、譽也、 ?也,雖無致死以救君父之心,而皆援戈以起。然而遷延坐視,內自相圖,骨肉 相吞,置帝之困餓幽辱而不相顧也。且其人非無智可謀,無勇可鼓;而大器之篤 孝以安死,方等之忘身而自靖,鹹有古烈士之風焉。敘之以禮,誨之以道,約之 以法,掖之以善,皆王室之輔也;抑豈若晉惠之愚、劉劭之凶,不可革易也乎? 慈而無節,寵而無等,尚婦寺之仁,施禽犢之愛,望恩無已,則挾怨益深,諸子 之惡,非武帝陷之,而豈其不仁至此哉? 而不但此也,人主之廢教於子者,類皆縱之於淫聲美色狗馬馳逐之中。而帝 身既不然,教且不爾,是以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譽,而固多智數。然而所習而讀 者,宮體之淫詞;所研諸慮者,浮屠之邪說;二者似無損於忠孝之大節,而固不 然也。子不雲巧言鮮仁?則言巧而仁忘,仁忘而恩絕矣。若浮屠者,以緣生為種 性,自來自去於分段生死之中,父母者,貪欲癡愛之障也,以眾生平等視之,見 其危亡,悲湣而已,過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緣以殉其難乎?二者中於人心,則雖 禽?魚沫,相合以相親;而相離以相叛,不保之於勢窮力蹙之日矣。然則謂帝慈 之已過者,非果慈也,視其子無殊於虎,以大慈普攝投身飼之而已。其學不仁, 其教無父,雖得天下,不能一旦居,豈有爽與? ○簡文帝 【一】 至治之世無請托,至亂之世無請托,故囑托之禁,雖設於律而不嚴,以其非 本治也。漢靈帝立三互之法,高洋賞房超??殺趙道德請托之使,命守宰設?? 以捶殺屬請之使,蓋其時請托公行,獄訟大亂,有激而然也。 至亂之世,守宰專利於己,惡民之行賂屬請而不薦賄於己,則假秉公守法以 總貨賄於一門。上既為之嚴禁矣,雖致怨於人,而可弗懼,無有敢撟舉其汙者也。 劉季陵不與公府之事,而陳蕃誚之,季陵正也,蕃非正也。然蕃且有辭於季陵矣, 其時請托盛行,而季陵孤也。至治之世,在官有養廉之典,退居有屍祝之尊,賢 士大夫亦何忍以身納於垢濁。而亂世不能也。於是而擅利淫刑之守,亢厲以為能, 請托絕而賄賂益濫,況乎絕其所絕而不能絕其所不絕者哉?任守宰而重其廉隅, 教行而俗美,請托不足禁也。禁之而民之枉也益甚,靈帝之世是也。若高洋樂殺 人以逞威,又無足論已。 【二】 唐之府兵,言軍製者競稱其善,蓋始於元魏大統十六年宇文泰創為之。其後 籍民之有才力者為兵,免其身租、庸、調,而關中之強,卒以東吞高氏,南並江 陵。隋、唐因之,至天寶而始改。人胥曰府兵改而邊將驕,故安、史亂,河北終 不能平,而唐訖以亡。而不知其不然也。府兵不成乎其為兵,而徒以厲民,?廣 騎雖改,而莫能盡革其弊,唐乃無兵而倚於邊將。安、史之亂,府兵致之也,豈 府兵不改而安、史不亂,安、史亂而府兵能蕩平之也哉? 三代寓兵於農,封建之天下相承然也。周之初,封建亦替矣,然其存者猶千 八百國也,外無匈奴、突厥、契丹之侵Τ,兄弟甥舅之國,以貪憤相攻而各相防 爾。然忿忮一逞,則各驅其負耒之願民以蹀血於郊原。悲夫!三代之季,民之癉 以死者,非但今之比也。禹、湯、文、武之至仁,僅能約之以禮而禁其暴亂,而 卒無如此鬥農民以死之者何也!上古相承之已久矣,幸而聖王善為之法,以車戰 而不以徒戰,追奔斬馘,不過數人,故民之死也不積。然而農民方務耕桑、保婦 子,乃輟其田廬之計,奔命於原野;斷其醇謹之良,相習於競悍;虔劉之,?亂 之,民之憔悴,亦大可傷矣!至於戰國,一戰而斬首者至數十萬,豈樂為兵者哉? 皆南畝之農夫,欲免而不得者也。漢一天下,分兵民為兩途,而寓兵於農之害乃 息。俗儒端居占畢而談軍政者,複欲踵而行之,其不仁亦慘矣哉!身幸為士,脫 耒耜之勞,不耕而食農人之食,更欲驅之於白刃之下,有人心者,宜於此焉變矣。 宇文泰之為此也,則有說也。據關中一隅之區,欲並天下,乃興師以伐高洋, 不戰而退,豈畏洋哉?自顧寡弱而心早寒也。南自雒、陝,西自平陽,北極幽、 薊,東漸青、兗,皆洋之有,眾寡之形,相去遠矣。且梁氏方亂,抑欲起而乘之 以吞襄、郢,而北尚不支,勢不足以南及。雖前乎此者,屢以寡而勝眾,而內顧 終以自危。故其所用者,仍恃其舊所習用之兵,而特欲多其數以張大其勢。且關 中北擁靈、夏,西暨河、湟,南有武都、仇池、羌、氏之地,雖耕鑿之?,皆習 戰鬥,使充行伍,力足而情非不甘,泰可用權宜以規一時之利,未盡失也。若夫 四海一,戰爭休,為固本保邦之永計,建威以銷夷狄盜賊之萌,則用武用文,剛 柔異質,農出粟以養兵,兵用命以衛農,固分途而各靖。乃欲舉天下之民,旦稼 穡而夕戈矛,其始也,愚民貪免賦免役之利,蹶起而受命;迨其後一著於籍,欲 脫而不能。故唐之府兵業更為?廣騎矣,乃讀杜甫石壕、三別之詩,流離之老婦, 宛轉於縲糸曳;垂死之病夫,負戈而道仆;民日蹙而兵日窳,徒死其民。而救如 線之宗社者,朔方邊卒、回紇援兵也。然則所謂府兵者,無益於國而徒以殃民審 矣。 不能反三代封建之製,幸而脫三代交爭之苦,農可安農,兵可安兵,天別之 以材,人別之以習,宰製天下者,因時而利用,國本堅而民生遂,自有道矣。占 畢小儒,稱說寓兵於農而弗絕,其愚以禍天下,亦至此哉,農之不可兵也,厲農 而祗以弱其國也;兵之不可農也,弱兵而祗以蕪其土也。故衛所興屯之法,銷天 下之兵而中國弱,以坐授洪圖於異域,所繇來久矣。且所謂屯田者,鹵莽滅裂, 化肥壤為磽土,天下皆是也,可弗為永鑒乎! 【三】 魏、晉以降,廉恥喪而忠孝泯。夫豈無慷慨之士,氣堪一奮者哉?無以自持, 而因無以自繼,則雖奮而終餒也。持其廉恥以養其忠孝於不衰者,自歸諸從容蹈 義之君子,非慷慨之能也。於梁之亡而得二君子焉,太子大器及吳興太守張嵊是 已。 吳興兵力寡弱,而嵊不閑於軍旅,然矯舉自奮,以弱抗強,豈不足以自暴其 忠哉?既無畏死之心,自可與賊爭一旦之命,而嵊不為也;慮夫為之而不繼,則 氣挫而誌以搖也。徼幸於亻危勝亻危敗之間,神無定守而不能保其必死之心;知 死矣,知死之外無所容心矣,整服安坐,待執而捐生已矣,此嵊之所守也。 侯景之不能容簡文與太子明矣,太子可去而不去,不忍離其父也。於景之黨 未嚐屈意,而曰:“若必見殺,雖百拜無益也。”神色怡然,及於難而不改其度。 死生其命也,忠孝其性也,端凝尊重其道也。既知必死,則崛起於中,若獻帝衣 帶之詔,高貴鄉公援戈之舉,夫豈不可?而太子不為也。既不欲為,則養晦以冀 免於凶逆以俟外援,亦一道也,而太子抑不為也。臣子之道,居身之節,若是焉 止矣,過此則亂矣。不欲自亂以喪己,猶張嵊也,此太子之守也。 二子之守,君子之守也,樂天者也,安土者也,俟命者也,求諸己而不願乎 外者也。嗚呼!使太子早正乎位,而得若嵊者以為之輔,朱異何能惑之,侯景何 能欺之,高澄何能紿之。而武帝耄以荒,簡文弱而忌,同姓諸侯叛君親而戕骨肉, 太子擁儲貳之虛名,張嵊守貧弱之僻郡,居無可為之地,雖有可君可相之道而無 能為也,天亡梁也。 無能為,則不喪己而永為君子焉已耳。君子者,知之審而居之安也。生死也, 成敗也,居之安者所不為時勢亂也。不亂,而後可以安死;可以安死,而後可以 貴生;貴生,而後可以善其敗;善其敗,而後可以圖其成。故晉明帝可以折王敦, 謝安可以製桓溫,氣先定、神先凝也。太子未履晉明之位,張嵊不秉謝安之權, 而梁亡必矣。下此則武陵、湘東、邵陵而已矣,柳仲禮、韋粲而已矣,雖矯舉以 興,徒速其亡,而何裨焉?國無君子,則無以立,信夫!
○元帝 【一】 元帝忌嶽陽王?而欲滅之,遂失襄陽,襄陽失而江陵之亡可俟矣。及武陵王 紀稱帝於成都,複請於宇文泰使襲紀,而成都又入於周,則江陵未有不亡者。非 宇文能取之,皆自亡也。蜀亡,江陵陷,襄陽北折而為宇文之先驅,江左之能延 數十年者,幸也。高齊未滅,關中之勢未固,宇文之篡未成,故猶幸而存也。夫 地利非有為者之所恃,固已,曹操據兗州四戰之地而製群雄,李勢、譙縱據蜀而 江東不為動搖。雖然,得地利而人不和,地未可恃;人不和以內潰,未有能保其 地利者;失地之利,而後其亡也必也。故非英雄特起,視天下無不可為者,則地 利亦其所必爭。梁元殘忍忿戾,捐地利以授人,而卒以自滅,其明驗矣。 梁之不和以內潰,非武陵、嶽陽之罪也,元帝一起而即殺其弟忄造矣,殺其 兄之子譽矣,襲其兄綸矣,殺其從孫棟矣;武陵遣子圓照入援,聽其節度,而阻 之於白帝;圓正合眾以受署,而囚之嶽陽,起兵而盡力以攻之;舍侯景之大讎, 而亟戕其骨肉,皆帝挾至不仁之情以激之使不相下也。嗚呼!帝即不念一本之愛 而安忍無親,抑思夫二王者,一處襄陽,一處成都,為江陵生死之所自操者乎? 故不仁者,未有能保其地利者也。一念之乖,而上流失、咽吭奪,困孤城以自斃, 舉劉弘、陶侃以來經營百年之要地委之鮮卑,亦よ矣哉!江東四易主而不亡,劉 子業、蕭寶卷之凶頑,猶知地之不可棄,而帝棄之如贅疣。至不仁之人,至於棄 地利而極矣,不恤己之死亡,而奚有於兄弟邪? 【二】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或問之,答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 故焚之。”未有不惡其不悔不仁而歸咎於讀書者,曰書何負於帝哉?此非知讀書 者之言也。帝之自取滅亡,非讀書之故,而抑未嚐非讀書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 而觀之,搜索駢麗、攢集影跡、以誇博記者,非破萬卷而不能。於其時也,君父 懸命於逆賊,宗社垂絲於割裂,而晨覽夕披,疲役於此,義不能振,機不能乘, 則與六博投瓊、耽酒漁色也,又何以異哉?夫人心一有所倚,則聖賢之訓典,足 以錮誌氣於尋行數墨之中;得纖曲而忘大義,迷影跡而失微言,且為大惑之資也。 況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區區者乎! 嗚呼!豈徒元帝之不仁,而讀書止以導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為儒者,與 聞格物之正訓,而不念格之也將以何為?數五經、語、孟文字之多少而總記之, 辨章句合離呼應之形聲而比擬之,飽食終日,以役役於無益之較訂,而發為文章, 侈筋脈排偶以為工,於身心何與邪?於倫物何與邪?於政教何與邪?自以為密而 傲人之疏,自以為專而傲人之散,自以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 不仁、好行小慧之不知哉?其窮也,以教而錮人之子弟;其達也,以執而誤人之 國家;則亦與元帝之兵臨城下而講老子、黃潛善之虜騎渡江而參圓悟者,奚別哉? 抑與蕭寶卷、陳叔寶之酣歌恒舞、白刃垂頭而不覺者,又奚別哉?故程子斥謝上 蔡之玩物喪誌,有所玩者,未有不喪者也。梁元、隋煬、陳後主、宋徽宗,皆讀 書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讀書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讀先聖先儒之書,非雕蟲之比,固不失為君子也。”夫先聖先儒之 書,豈浮屠氏之言書寫讀誦而有功德者乎?讀其書,察其跡,析其字句,遂自命 為君子,無怪乎為良知之說者起而斥之也。乃為良知之說,迷於其所謂良知,以 刻畫而仿佛者,其害尤烈也。 夫讀書將以何為哉?辨其大義,以立修己治人之體也;察其微言,以善精義 入神之用也。乃善讀者,有得於心而正之以書者,鮮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讀春 秋而不忍卒讀者,鮮矣。下此而如穆薑之於易,能自反而知?鬼者,鮮矣。不規 其大,不研其精,不審其時,且有如漢儒之以公羊廢大倫,王莽之以譏二名待匈 奴,王安石以國服賦青苗者,經且為蠹,而史尤勿論已。讀漢高之誅韓、彭而亂 萌消,則殺親賢者益其忮毒;讀光武之易太子而國本定,則喪元良者啟其偏私; 讀張良之辟穀以全身,則爐火彼家之術進;讀丙吉之殺人而不問,則怠荒廢事之 陋成。無高明之量以持其大體,無斟酌之權以審於獨知,則讀書萬卷,止以導迷, 顧不如不學無術者之尚全其樸也。故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誌定而學乃 益,未聞無誌而以學為誌者也。以學而遊移其誌,異端邪說,流俗之傳聞,淫曼 之小慧,大以蝕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為至死而不悟者也,惡得不歸 咎於萬卷之涉獵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敬帝 【一】 義以生勇,勇以成義,無勇者不可與立義,猶無義者不可與語勇也。 王僧辯非不知義者,元帝使之攻湘州殺蕭棟而不從。身建平賊之大功,受大 任而鎮京邑,可以有為之資也。高洋遣邢子才帥一旅納蕭淵明使為梁主,淵明非 武帝之子孫,而挾異類以闌入,使其成也,則蕭?附庸於宇文,淵明述職於高氏, 中分梁國,效臣妾於二虜,此王僧辯肝腦塗地以報宗社,而為中原留一線之日也。 僧辯既遣裴之橫禦之於東關,亦已知敬帝已正位為君,而淵明為賊矣。乃之橫敗 死,遽屈節而迎淵明以入,何其餒也! 夫高氏方與宇文爭存亡之命,不能乘釁以窺梁,明矣。其以偏師奉淵明而入, 直戲焉耳。邢子才雕蟲之士,據長江而待其斃也有餘。顧乃震掉失守,廢君奉賊, 唯虜誌之是殉,卒以此受大惡之誅,授首於陳霸先,為千古笑,則何如仗節臨江, 以與高洋爭一旦之生死乎?無勇之夫,義不能固,而身名俱毀,不亦傷哉! 故未知義者,可使之知也,知有義而勇不足以決之,然後明君不能為之鼓厲, 信友不能為之獎掖,陷於大惡以亡身。故曰:勇者天德也,與仁、智並峙而三也。 【二】 法先王者以道,法其法,有拂道者矣;法其名,並非其法矣。道者因天,法 者因人,名者因物。道者生於心,法者生於事,名者生於言。言者,南北殊地, 古今殊時,質文殊尚;各以其言言道、言法;道法苟同,言雖殊,其歸一也。法 先王而法其名,唯王莽、宇文泰為然。莽之愚,劉歆導之;泰之偽,蘇綽導之。 自以為周官,而周官矣,則將使天下後世譏周官之無當於道,而謂先王不足法者, 非無辭也,名固道法之所不存者也。泰自以為周公,逆者喪心肆誌之恒也;綽以 泰為周公,諂者喪心失誌之恒也。李弼、趙貴、獨孤信、於謹、侯莫、陳崇,何 人斯而與天地四時同其化理,悲夫!先王之道,陵夷亦至此哉! 高洋之篡也,梁、陳之偷也,宇文氏乃得冠猴舞馬於關中,而飾其膻穢以欺 世。非然,則王莽之首,?於漸台,泰其免乎?以道法先王而略其法,未足以治; 以法法先王而無其道,適足以亂;以名法先王而並失其法,必足以亡。泰之不亡, 時不能亡之也。至於隋,革泰之妄,因時以命官,垂千餘年,有損益而弗能改, 循實之效可睹矣。周禮六官,有精意焉,知之者奚有於法,而況名乎? 【三】 權臣,國之蠹也,而非天下之害也,小則擅而大則篡,聖人豈不慮焉,而五 經之文無防製權臣之道。胡氏傳春秋,始惴惴然製之如檻虎,宋人猜忌之習,卒 以自弱,而授天下於異族。使孔子之意而然也,則為司寇攝相事之日,必以誅三 桓為亟,而何惡乎陪臣執國命?何憂乎庶人之議也?故知胡氏之傳春秋,宋人之 私,非聖人之旨也。嶽侯之死,其說先中於庸主之心矣。 自晉東渡以來,王敦始逆,桓溫繼之,代有權臣,而司馬、劉、蕭之宗社以 移。其逆未成,而稱兵構亂者,王恭、殷仲堪、劉毅、沈攸之、蕭穎胄,皆憤起 以與京邑相競。然而兵屢亂、國屢危,而百姓猶能相保,亂民無掠奪之惡,羸弱 無流離之苦,則禍止於上,而下之生遂不驚也。非其世族與其大勳,不秉朝權; 非秉朝權,不生覬覦;[A061]野非無桀驁之雄,摺伏下風而固不敢騁也。至於侯 景之亂,羊侃卒,韋粲死,柳仲禮無能而敗,蕭氏子孫分典州郡,相尋自賊,而 梁無虎臣,於是而陳霸先以吳下寒族,嶺表卑官,糾合粵嶠之民,起救國難,王 僧辯資之成功;於是而建業、荊江、北府、三吳之牧守,皆倒授其權於山溪峒壑 之豪。國無世族尊貴居中控外之大臣,而崛起寒微如霸先者,??為天子矣;其 次則分州典郡,握符分閫,為重臣矣;然後權移於下,窮鄉下邑之中,有魁磊梟 雄之士,皆翹然自命曰:丈夫何所為而不可成哉?故周迪、留異、熊曇朗、陳寶 應奮臂以興;乃至十姓百家稍有心機膂力者,皆嘯聚其閭井之人,棄農桑、操? Θ、以互相掠奪。於斯時也,強者自投於鋒刃,弱者坐受其刀?,而天下之亂極 矣。弗待有建威銷萌、衛社稷、安生民之大臣,如劉弘、陶侃、謝玄、檀道濟、 沈慶之之流也;即有王敦、桓溫、劉裕、蕭道成之權奸,執魁柄以臨之,亦安至 是哉? 以在下之義而言之,則寇賊之擾為小,而篡弑之逆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 則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故明王之氵位臣民也,定尊卑之秩, 敦忠禮之教,不失君臣之義,而未嚐斤斤然畏專擅以削將相之權。子孫賢,何畏 於彼哉?其不肖也,則寧喪天下於廟堂,而不忍使無知赤子窺竊弄兵以相吞?也。 魯之末造,三桓之子孫既弱,陽虎、公山不狃狂興,而魯國多盜,孔子傷之矣! 徒以抑強臣為春秋之大法乎?故以知胡氏之說,宋人之陋習也。
●卷十八 ○陳高祖 【一】 自曹魏以迄於宋,皆名為禪而篡者也。蓋嚐論之,本以征誅取天下,狃於習 而假跡於篡者,唐高祖也,其名逆,其情未詐,君子惡其名而已。以雄桀之才起 而圖功,其圖功也,以覬得天下為心,功既立而遂攘之,曹魏、劉宋也,而劉宋 之功偉於曹魏矣。受推誠托孤之命,遂啟逆心,非不立功,而功不在天下,以威 福動人而因竊者,司馬氏也。無固獲之心,天下亂而無紀,一旦起而攘之者,宋 太祖也。無功於天下,天下已亂,見為可奪而奪之者,梁武帝也。既無功矣,蓄 奸謀以從人於弑逆,因而奪之者,蕭齊也。本賊也,而名為禪者,朱梁也。 若夫陳氏之篡梁,功劣於曹、劉,而抑有功焉。天下之亂已極,可攘而攘之, 亦無固獲之心,如是,則不足以頡頏於劉宋,而優於趙宋,有討平侯景之義;愈 於曹、馬者,無素蓄之奸;賢於梁武者,無犯順之兵也。是故其為君也雖微,而 其罪亦輕矣。卻淵明而複辟於敬帝,非果念武帝之子孫而固立之,然當其時,江 左之不能自立甚矣,蕭?稱藩於宇文,以殺叔父而保一隅,以號為君,淵明稱藩 於高氏,以蔑君之遺孫,而擁虛號以為君,皆非君也。宇文,高氏守藩之臣也, 使淵明得立,則舉江東以屬服於高洋,尤慘也。陳高非忠於蕭氏,而保中國之遺 民,延數十年以待隋之一統,則功亦偉矣哉! 夫陳高始起嶺表之日,逮乎入討侯景之初,固知其未有妄幹天位之誌也,蕭 氏子孫自相戕賊,天下莫適為主,而後思攘之,其罪既輕,雖無赫赫之功,而功 亦不可泯,視隋之居中狐媚以奪宇文氏者遠矣。若夫君子之有恕於隋者,則以中 國代夷狄,得之不以其道,而終不可名為篡也。此陳、隋之後,天下所以定也。 惜乎唐之不正名為誅弑父虐民之獨夫,而托之乎禪,以自居乎篡也。 【二】 君子之善善也,豪毛必取,唯其豪毛之果善也。若夫赫然著一善之名而實無, 非惡役於其名而取之,則受罔於非其道,為愚而已矣。 陳氏篡梁,王琳起兵至湓城以伐陳,赫然討賊之義舉也。自君子論之,子之 篡燕,齊宣王興師伐之,而孟子曰:“以燕伐燕。”若琳者,豈但以陳伐陳哉? 琳起兵以救元帝於江陵,正也。蕭?導宇文氏以戕元帝,而毀其宗社,?者,琳 之仇讎也;而?不能獨成其惡,元帝死於宇文氏之刃,則宇文氏尤琳之不共戴天 者也。侯平不受琳之指麾,琳遂奉表於高洋,去華即夷,惡已大矣,猶曰高氏非 吾讎也;以妻子陷入於關中,複奉表稱臣而西向,身為盟主,二三其德,荏苒妻 子之私愛,北麵稽顙於殺吾君、亡吾國之索虜鮮卑;斯人也,陳主所蜂蠆視之, 不以為人類者也,而何能奉詞以討陳邪?蕭?,琳之讎也,敬帝非琳之讎也,元 帝死亡,敬帝以武帝之孫元帝之幼子立於建業,琳既兩奉表於二虜,複稱臣於敬 帝,以縻係於梁,梁征之為司空而不至,何為者也?使琳果有匡複之心,則身既 為上流之盟主,應司空之召,人奉敬帝,折陳氏之邪心,夫豈不能?既懷貳心, 親高齊而忘故國,及陳之篡,乃竊討賊之名,以與陳氏爭,倚高氏之援,求蕭莊 以借為主,一人之身,倏彼倏此,廉恥蕩然,而尚可許為討賊之師乎?幸與陳氏 勝矣,陳而敗也,高洋乘亂而取江東,琳不能禁,固琳之所不恤也。假令蕭莊得 入建業而君梁,琳因起而奪之,勢所必然,抑琳誌之固然者也。無恒之小人,旦 夕莫測,而許之以討賊之義乎?即後事而觀之,陳遣謝哲往說,而琳又還湘州, 陳高祖殂,複背約而奉蕭莊屯湓城以稱帝,大敗於侯?,而奔齊之誌決矣,此琳 始終變詐之情形也。故曰非但以陳伐陳也。 嗚呼!人至於無恒而極矣,無恒者,於善無恒也,於惡亦無恒也;於惡無恒, 而有時乎善,其果善與,猶不可據也,況乎其徒以名邪?為君也忠而死,為父也 孝而死,非為君父而忠孝也,吾臣吾子不忍自廢者也,豈忍以忠臣孝子為可獵取 之浮名乎?失身於異類,則已無身矣,無身而君誰之君,父誰之父,遑及忠孝哉! 且若琳者,則又失身於異類而亦無據也,倏而禽,倏而人,妖魅而己矣。今有妖 魅於此,衣冠粉澤,而遂樂推之以為人,非至愚者不然。然則假琳以梁臣之名, 而嘉予其伐陳之義,又何以異於是?人之別於禽獸,恒而已矣。君子之觀人,? 其初終以定其貞邪,持論之恒也;乍然見其襲義之虛聲而矜異之,待其惡已敗露 而又貶之,亦持論之無恒者也;無恒則其違琳也不遠矣。善善而無一定之衡,可 不鑒與! 【三】 被征不屈,名為征士,名均也,而實有辨。守君臣之義,遠篡逆之黨,非無 當世之心,而潔己以自靖者,管寧陶潛是也。矯厲亢爽,恥為物下,道非可隱, 而自旌其誌,嚴光、周黨是也。?適自安,蕭清自喜,知不足以經世,而怡然委 順,林逋、魏野之類是也。處有餘之地,可以優遊,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則韋 ?、種放是也。考其行,論其世,察其誌,辨其方,則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瓊者,孝寬之兄,放者,世衡、師道之族也,故二子者尤相肖。其家,赫然 著顯名、居厚實於天下,而己得以高臥,邀人主之尊獎,則亦何求於一命之榮哉? 二子者尤相肖也,此為逍遙公、豹林處士而已矣。
○文帝 【一】 文帝既以從子繼高祖而立,宇文氏遣高祖之子昌歸陳,文帝與侯安都斃之於 江,帝之貪位安忍,其惡無所逃矣。所可重傷者,昌之愚而為狡夷投之死地以亂 陳也。 昌在關中,高祖屢請之,而宇文氏不遣,持重質以脅陳。高祖殂,乃亟遣之 歸,知其兄弟必爭,則己乘之以收其利。蕭紀爭而得巴蜀,蕭?爭而得江陵,其 術兩讎,複以試之建業,其情曉然易見,而何昌之不覺也!侯安都之戕賊行而昌 死於道,喪一亡公子耳;宇文氏無一族之援,一使之逆,於己無損也。昌不死, 而陳有奉之者,則必求援於己,卷土而奉藩,昌不能違,不複有陳矣。昌何利於 此,而徒為宇文氏倀乎?昌不聽而終老於關中,雖居異域,自以梁亡被虜,非投 身幽穀如劉昶、蕭寶寅之迷也。仲雍斷發文身以全孝反而大周祚,則委贄於宇文 氏,其又何傷?晉文公謝秦伯得國於斯之命,豈忘君晉哉?秦奉已以入,而己製 於秦,惠公之所以見獲於韓原,文公不屑為也。父死之謂何,而忍利其國,秦人 之謀折矣,故晉以寧,而文公終以霸。天命在己,惡知其不為晉文,其不然也, 以亡公子優遊於南山、渭水之?,可以全身而不貽禍於宗國,又何怨乎? 或曰:“此仁者之事,非昌之所及也。”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出乎仁則 入乎不仁;危其國,亡其身,不仁不可與言,而為人所顛倒,一?而已。身死則 為陳昌,國危則為蕭?,昌不仁而文帝、安都以不仁應之,昌先之矣。 【二】 國破君危,誌士奮興以圖匡複,此決起一朝,無暇豫計其始終者也,豫計則 不果矣。雖然,亦有不容不豫計者。亂一起而不知所屆,事會之變,未可測矣, 所可豫計者,己有其初心,道有其大常也。或死乎?或弗死乎?死有所為死,生 有所為生,變雖生於始謀之外,而心自依乎其初,此之謂豫計。誌不定,義不明, 以義始,以亂終,利害亂其中,從違失其則,則為王琳而已矣。 孫?之始,與琳俱起,本以蕭?引宇文攻元帝於江陵,急於入援,以拯元帝 之危,而存梁之宗社;不及而江陵陷,元帝死,事雖不克,而為吾大讎者,宇文 氏也。陳氏攀敬帝以之而又篡之,則其意計不及,忽然之變也,於是而琳誌亂矣。 外既Τ而內複潰,琳乃首施兩端,偏奉表於二夷,觀望以拒陳,遂受高齊驃騎之 命,終為異類矣。而?異是,宇文氏授?以刺史,?誓死以拒,守孤城而不降, 使城陷而死焉,?得死所矣。乃陳兵至,周圍解,兵力已疲,民情已釋,旁徨四 顧,故國已亡,而無可托足,乃集將佐而告之曰:吾與王公同獎梁室,勤亦至矣, 時事如此,豈非天乎!”乃舉州以降陳。非降也,不降而無所歸也。救江陵拒宇 文者,?之初心也;陳之篡,梁之亡,非?始計所及也。?非敬帝之臣,陳高有 篡弑之逆,而敵怨不在後嗣,文帝非躬篡之主,不辱其身於加刃吾君之狡夷,? 可以無死,而又為誰死邪?若此者,?不能豫計於先,而抗宇文以全郢城,則其 素所立之誌,終始初無異致,?何病哉? 無他,王琳雖名為義,而圖功徼幸之心勝,則遇變而不知所擇;?義在心, 而不僅以名,事雖不濟,而義終不墜也。決死一旦,而挾功利以為心,物必敗之, 亦惡知變之所生而早計之哉? 【三】 詩雲:“大風有隧,貪人敗類。”類之已敗,則雖非貪人,相習於亂,大風 之隧,當其隧者,無不靡也。貪人之所吹指成乎風,而類無不敗,且不自知其為 大惡,捐名義以成乎亂賊,而後人道絕矣。 華歆、賈充、劉穆之、謝晦、沈約、褚淵、崔季、舒胥,貪人也,扶人為亂 賊,居篡弑之功,而身受佐命之賞,弗足責也。王?曰:“非不好作要官,但思 之爛熟耳。”高演報其翼戴之功,使為侍郎,苦辭不受,知貪人之不保令終,而 靜退以全身,非華歆輩之匹也。乃首倡逆謀,力為讚畫,夜入帷幕,忘生蹈險, 以奪高殷而弑之。唏不自為榮?無也,徒焦肺困心不恤族誅之禍,唯恐演之不成 乎篡,何為者邪?功成而不受賞,安下位以終身,使移此心以盡誠於君父,而獎 掖人於忠孝之途,則於諸葛公桑株八百、薄田十頃之節,又奚讓焉?然而唏よ不 畏疚,以為亂賊之腹心者,何也?篡奪之風,已成乎隧,當其隧者靡焉,習以為 安,而不知其動搖之失據也。 民彝泯矣!天理絕矣!百年之內,江東、河北視弑君父如獵?鹿,篡國如掇 蜩蟬,無有名此為賊而驚心動魄者。唏固曰:吾為其所應為,而不受佐命之賞, 則道在是矣。悲哉!華歆輩之敗人類,而人類無能更存也!士不引千秋之公義以 自擇所趨,習染時風以為固然,從後而觀之,惡豈有瘳?而一曲之操,其能掩不 赦之辜哉! 【四】 以亂人為可畏者,懦夫也;以亂人為不可畏者,妄人也。莊周氏自謂工於處 亂人矣,一以為猛虎,一以為嬰兒,一以為羿之彀中而不可避也,一以為大浸稽 天而可不溺也。懦夫聞之,益喪其守;妄人聞之,益罹於凶;則唯失己,而謂輕 重之在物也。 虞寄僑處閩海,陳寶應連周迪、留異以作亂,寄著居士服,屏居東山寺,危 言不屈,寶應縱火焚寺以脅之,威亦?又矣,而寄愈危,責寶應也愈厲。如寄者, 豈不戒心於亂人之鋒刃,而任氣以行邪?乃終嶽立千仞而不以寶應之凶悖為疑, 非妄以輕生、狎暴人而姑試也,求諸己者正而已矣。浸令不然,心非之,抑詭隨 之;私議之,而麵諱之;亟於求去,而多方以避之;放言毀度,佯狂閔默以順之; 皆莊周所謂緣督之經也。而早為亂人之所測,祗以自辱而無補於禍難。妄之興, 懦之變也。夫君子正己而已矣,可為者奚惴而不為?可言者奚憚而不言?亂人雖 逆,凋喪之天良未盡絕於夢寐,天可恃也;即不可恃,而死生有命,何所用吾術 哉?是以知虞寄之可為君子矣。 歐陽紇反於廣州,流寓人士,惶駭失措,而蕭引恬然曰:“管幼安、袁曜卿 亦安坐耳,直己以行義,何憂懼乎?”寄近寶應而危,引遠紇而安,寄直己之道 行,引直己之誌定,其歸一也。反是,則韋思祖以畏葸為赫蓮勃勃所惡而死,趙 崇以輕薄為朱溫所怒而死,崇呼橐駝為山驢王以誚溫。剛柔無據而可,惟其處己 者未正也。 【五】 儒為君子者也,君子不可欺者也。儒而受欺於人,則不惟無補於世教,而其 自立也,亦與欺為徒。因以欺人而自欺也。甚矣!養老之典,儒者重言之,不審 於何以養也;則宇文邕胡孫而優俳,遂謂其可登簫韶之綴兆也! 漢儒飾文而迷其本,於是桓榮,李躬受割牲躬饋之榮施。今且未知明帝之果 可以養老,而榮、躬之果可為老更否邪?雖然,當東漢之初,天下可無捐瘠離散 之苦,而榮與躬非從弑父與君之臣,猶可屍此而無大漸也。宇文氏日糜爛其民以 與高齊、陳氏爭,丁壯捐屍於中野,農人沒命於?免運,父老孤煢無告者不知幾 千萬,而於謹以機詐傾危之士,左袒宇文護以弑其君,乃?然東麵登降,坐食於 太學,掇拾陳言,如樂人之致語,遂施施然曰:此文王敦孝尊賢之道也。儒者榮 之,稱說於來今,為君子儒者其然乎?文王之養老,孟子言之備矣,非飾衣冠、 陳尊俎、讚拜興於伯夷、太公之前也。且其為伯夷、太公而後為國老,桓榮、李 躬何足以稱,而況於謹者,固伯夷所與言而視如塗炭者乎? 先王之政,紀於尚書,歌於雅頌,論定於孔、孟,王者之所宜取法,儒者之 所宜講習,無得而或欺,亦無得而自欺者也。語雖略,而推之也,建天地、考三 王、質鬼神、俟後聖,無不在矣。漢儒之說,欲以崇道,而但侈其榮利,賓賓然, 夫我則不暇也。臨海王 觀於陳氏之代,抑不知當世之無才,何以至此極也!侯安都、周文育、程靈 洗戰而獲,獲而囚,囚而擊以長鎖,鼠竊而逃,仍為大將而不慚,其武人可知矣。 劉師知、到仲舉奉詔輔政,忌安成王之逼上,乃使殷不亻妄孤銜口敕入相府,麾 王使退,內不令太後幼主知,外不與群臣謀,而不慮其拒命,五尺之童所不為者, 身為托孤大臣,謀君國之安危而漫同兒戲,其為執政者,又可知矣。夫當世豈遂 無才,而至此極者,何也? 人主者,以臭味養賢,以精神感眾者也。道以導之,德以得之,道德者,即 其臭味;導之得之者,其精神也。陳高祖一偏礻卑之才耳,任之為大將而固不勝 者也,而使為天子,其僅足以致拳勇無廉之武夫,文墨不害之文吏,非是臭味莫 相親,精神不相攝矣。偏求其時而無其人,僅一虞寄,而出為藩王之記室,天下 之士,相帥以趨於偷,天生之,人主不成之,當世不尚之,何怪其不碌碌哉?故 江東王氣之將盡也,為之主者氣先疲也。所知、所誌、所好、所惡,不出於?, 則人胥奔走於?中,夕陽之照,晨星之光,趨於盡而已矣。
○宣帝 自太建十三年以前,論高齊、宇文周事皆附陳下;自太建十二年隋文帝紀號 開皇,凡論隋事皆附隋下,唯論陳事則列卷中;陳、隋皆中國之君,南北分疆, 義無偏勝也。 【一】 小人之爭也,至於利而止矣;而更有甚焉者,始見為利而爭之,非必利也, 爭之以不相下,氣競而不能止。有國家者,毒眾連兵、暴骨如莽而不止;匹夫匹 婦,訐訟操戈,兩敗交傷而不止;乃不知因此而害不弭,舍此而固有利也。明於 計者,方爭之頃,一念旁及而早知改圖矣。 晉悼公與楚爭鄭,用兵十年,連十二國之諸侯,三分四軍以疲於道路,僅服 一鄭,而中國之力已憊。當其時,若舍鄭而無可以製楚者,乃服鄭而晉遂不競, 楚亦惡能製哉?幸楚之不覺而亦相競於鄭耳,使其舍鄭而他圖,三川危、天下裂 矣。夫晉與楚,非擇利而趨也,氣不相下,捐軀命以求贏,匹夫匹婦之情也。 宇文氏與高齊相持於宜陽,經年不解,韋孝寬以宜陽一城不足損益,彼若棄 之來圖汾北,我必喪地,欲罷宜陽之兵以防汾、晉,力窮於所爭之地,而流念以 旁營,孝寬可謂智矣。宇文護不能從,斛律光果棄宜陽而築十三城於汾北之西境, 拓地五百裏,孝寬撤宜陽之兵以奔命,而大敗於汾北,定陽失,楊敷擒,而其所 爭者亦敗,ぉぉ忿戾之情,亦惡足以逞哉?孝寬之機甫動,斛律光之情已移,所 爭者俄頃之?耳,迷於往者,固不覺也。 夫孝寬、光皆趨利之徒也,然於忿戾相乘之頃,返念以自謀成敗,思以免無 益之死傷,而不徒糜爛生靈於尺寸之土,則又豈徒工於計利哉?利不可競也,忿 尤不可不戢也。固執必勝以快其忿,幸而敗,不幸而亡;兩俱迷,則徒為斯人之 困以自困,將有旁起者坐而收之。匹夫之乘潮競渡以身飽魚腹而不懲,事有大於 此者,為千古笑。不知不仁,君子之所深惡也。 【二】 為五行之說者曰:“熒惑之精,降為童謠。”言雖非實,而固有指也。熒惑 者,以熒熒之光、熒熒之智惑人者也。火之光,熒熒而已,煬之而興,撤其膏薪 而息矣,然當晦也,則ウ行者依之以求明,故曰月固不勝火,大明有耀,不足以 熒熒矣。故智者求明於日月,而不求明於火,惡其有煬之者也。童謠者,熒熒而 惑人者也,是之謂熒惑之精,非必天之星降為童之謠也。善通其義者,可以垂鑒。 祖?欲殺斛律光而無其隙,韋孝寬密為童謠以?之,而光坐誅。夫天下之為 童謠者,皆奸人之造也,豈果禍福之幾,鬼神早泄其秘於童稚之口哉?鴝鵒之謠, 師已造之,為季氏解逐君之惡也。故童謠者,必有造之之人;即其果中於事理, 若河?姹女、千裏草之屬,亦時有誌疾惡而葸弱畏禍,師婦姑詛咒之智,喋喋於 ?圭壅之?而已。若靈帝之國必亡,董卓之身必戮,又豈待童謠而知邪?晉文公 城濮之師,勢不容於姑已者也,“原田每每”之誦,惡知非楚人之反?哉?故曰: “先民有言,詢於芻蕘。”芻蕘可詢也,出其所不意而對以公也。民之偽言,不 可聽也,先為之成言,必其熒熒而惑人者也。祖?之奸,高緯之愚,孝寬之詭, 一童謠而光以死,高氏以亡,可畏也哉! 上愈察,下愈譎,?譖不行,而童謠興,惑乃益不可解。王洽、李邦華以死 竄於小豎之口,可為痛哭者,豈徒高緯之愚乎?崇禎己巳,都城被圍,兵部尚書 王洽、戎政李邦華、簡軍政,宦官忌之,為童謠曰:“殺了王洽,韃子容易殺, 殺了李邦華,走破韃子?華。”播令上聞,洽被誅,邦華削奪,軍政益紊,以底 於亡。 【三】 中國輸歲幣於夷,自宇文氏始。突厥挾兩端以與宇文、高氏市,宇文畏其為 高氏用也,歲給繒絮錦彩十萬以縻之,高氏亦畏其為宇文氏用而厚賂焉。夫宇文 與高於突厥,何中外高卑之有哉?弱役於︹,屈者其常也,而突厥固曰:宇文、 高氏,中國之君也,中國之奉我,常也。此驕夷狄之始禍也。宇文、高氏?削中 國以奉於其類,非其士,非其民,無不可也。而後世駑窳之君臣,且曰:宇文、 高氏,中國之君也,不惜悉索之於民以奉突厥而國以安,吾亦奚不可邪?此啟惰 君陋臣之禍始也。 地之力,民之勞,男耕女織之所有,殫力以營之,積日以成之,委輸以將之, 奉之異域,而民力盡、民怨深矣。無財無以養兵,無人無以守國,坐困而待其吞 吸,日銷月鑠,而無如之何,自亡而已矣。而不但此也,方其未入中國之日,已 習知中國之富而使朵頤久矣。中國既自亡,而揖之以人為主,其主臣上下皆固曰: 此?勻?勻之原隰,信天地之沃壤也,肥甘之悅口,輕暖之適體,錦彩佳麗之炫 目,繁聲冶奏之娛耳,求焉而即得,取焉而即盈,昔之天子奉我而如不及,今為 我之臣妾,而何求不克邪?故淫虐婪取,川吸舟吞,而禹甸為荒郊,周黎為道 ?堇,皆宇文氏之毒,延及千年而益烈。悠悠蒼天,其如此皮骨空存之赤子何也! 所為推禍始而為之痛哭者也, 【四】 度德量力相時以沮有為之氣,君子弗取。而當積衰已久,立本未堅,求自保 以徐圖有為也,則度德量力相時之說伸矣。高緯不道,亡在旦夕,陳與接壤於淮 右,宣帝決策遣吳明徹帥師北伐,庸詎非所宜為、非所可為者?顧使陳深計而思 其所竟,緯雖必亡,吳明徹能以積弱之孤軍搗鄴、並而滅之,如宋武之於姚泓否 邪?用兵三年而不能越呂梁一步,與高氏一彼一此,交敝於兩淮,徒為宇文氏掣 高氏之肘而利其吞?耳。 宇文之決於滅緯也,韋孝寬固曰:“齊自長淮之南,悉為陳氏所取,與陳氏 共為犄角,必當所向摧殄。”則其用陳而陳為所用可知矣。巴蜀失,江陵陷,陳 之大患在宇文而不在高氏。為高氏犄角而拒宇文,不可為而尚可為也。為宇文犄 角而滅高氏,宇文無北顧之憂,而地益廣,兵益眾,氣益張,昔者齊為陳蔽,而 今則陳受周衝,去狐狸而鄰豺虎,則他日者,既下巴、荊以乘上流,臨江介而搗 建業,旁無所撓而勢無不便。是滅齊適以自滅,不待智者而知也。 當斯時也,天下之勢,在宇文而不在高氏明矣。陳所急者,在江、郢、庸、 蜀而不在淮右明矣。即無能奮興以決圖荊、襄,抑惟固境輯民、治兵積粟,聽二 虜之爭,而我以暇豫圖久遠之計,悉三吳、湘、廣之力,尚可為也。計不出此, 乘人之危,收曠莽難守之地以自居功,殆猶鼠也,潛出而掠人之餘也。高氏為己 之捍衛而急撤之,陳何恃以抗宇文哉?高氏亡而明徹敗。金人告宋曰:“吾亡而 蒙古之禍移於宋。”其愚同,其禍同也。舍周無慮,貪得以逞,有可為而不可為, 為其所不可為以自詫,禍已及,乃??而自縮,晚矣。高氏不滅,陳氏不亡,叔 寶雖不足以固存,尚可俟他姓之興以延江左衣冠之統,劉子業、蕭寶卷不滅,而 叔寶滅乎? 【五】 諒ウ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古謂殷也。周公定禮,於此闕焉,意 者其不然邪?故孔子但言古。夫周公推至孝以立極,豈三年之愛不逮古人哉?時 有易而道有詘也。殷道立弟,國恒有長君,則塚宰雖非伊、傅,而不能擅命以亂 天下;周道立子,而衝人踐阼,塚宰持權,則苟非其人,固不可托也。即其人可 托矣,而小子同未在位,以周公之忠,二叔之流言且不可遏,非貪權罔恤之奸, 未有不懲周公之難,而敢於自危以危天下者也。故殷道至周而易,道大易,則一 端不得以獨存,時詘之矣。 若後世之天下,無非三代之比也。三代有天下者,名而已矣,其實則亦一國 也。王畿千裏,政教號令所及,今之一大省會耳,諸侯固自為治也,則其事簡。 諸侯受製於天子,而無所詘於天子之大臣,天子之卿視侯,視雲者,仰而躋及之 之謂也,則其任輕。諸侯入相,自有宗社,而不敢嚐試,非諸侯而相,則夾輔之 公侯可入正之,而相臣不敢自恣,則其權分。郡縣之天下,統四海於一人,總已 則總天下矣,其事繁,其任重,其權壹。塚宰已總天下之職官,司農已總天下之 田賦,司馬已總天下之兵戎,司寇已總天下之刑罰,而又總而歸之一人。此魏、 晉以降,錄尚書事輔政之所以篡奪相仍也。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詰,四海無誰 何者,三年之內,以收人心而移宗社,後雖挽之,禍已發於肘腋矣。人子受先王 之托,而委之他人,庸詎可以為孝,此後世之詘於時者,尤非僅如周而已也。 夫法有常而人無常。當周之季,皇甫、尹氏之流,君親政而猶為天下﹃,詎 可不言而唯其所為?容容自保者,且以誤國而召疑叛,況其為竇憲、梁冀跋扈者 乎?又況其為司馬懿、傅亮、徐羨之、楊堅也乎?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 欲別委而弗使之總己也不得,陶侃且怨,不徒祖約也。煢煢在疚之孺子,豈能求 側陋之忠賢,拔起而授之大任,其不畀宗社生民於奸邪也,鮮矣。故匹夫不能逮 天子之養,天子不能盡庶民之哀,情無已而量有涯,雖聖人不能盡滿人子之心, 亦無如之何也。故孟子詔滕文公行三年之喪,而未有命戒者五月爾,於此見周禮 之既葬而親政也。宇文邕之令曰:“衰麻之節,苫廬之禮,遵前典,申罔極;軍 國務重,須自聽朝。”庶乎其情理之兩得與!五服之內依禮,百僚既葬而除,亦 稱其情也。雖然,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詘爾,翟方進妄自尊以短喪,李賢、張居正 怙權而喪其心,豈能托以為辭哉? 【六】 賊聖人之道,以召異端之侮,而堅其邪辟者,小人儒也。異端則既與我異為 端矣,不相淆也;然異端亦固有其端,非沈溺於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 者也。若楊朱、墨翟、莊周、列禦寇,以及乎陸子靜、王伯安,苟自有其端,則 卑?趨利、[B139]不畏死、而盡捐其惻隱羞惡之行,固醉夢之餘念所不屑及者也。 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異,義、利而已矣。小人之趨利而無恥,君子惡之,異 端亦從乎君子之後而惡之,不敢謂君子之惡非正也。唯小人而托於儒,因挾儒以 利其小人,然後異端者乃挾以譏吾道之非,而曰為小人資者儒也。夫異端之始念, 未至於無父無君,而君子窮其所歸,斥為禽獸。乃小人冒儒者之跡,挾詩書禮樂 為寵利之資,則頑鄙殘忍,公然忘君父而不恤,以詫於天下曰:為道衛也。其可 賤而可惡,又奚但異端之比哉?故曰:“無為小人儒。”小人儒者,異端之所不 屑為也。 桓榮耀車服之榮以勸門人曰:“稽古之力。”君子賤之,以其侈乎利而有禽 心也。況如熊安生者,業以儒術為高氏國子博士矣,於高氏固有君臣之義也;宇 文滅齊,鄴城方破,安生遽令埽門,語家人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將見我。” 悲夫!其所事之君已走,其所從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毀且屋,其同列之官僚且死 且竄,其比閭連居之婦子且殺且俘,漠然無一念之悲閔,乞高氏之餘不足,又顧 而之宇文氏之?番?,以是為儒之道也,異端之徒,稍知自好者,鄙夷之如犬豕, 況君子哉?不絕小人於儒,不正儒者之誼,以使小人不敢幹,君子之責也。無他, 義、利而已矣。議者苛求於吳康齊、陳公甫,而引姚樞、許衡於同類,不亦亻真 乎? 【七】 強敵在前而以輕軍試之,非徒敗也,其國必亡。故吳明徹一潰於彭城,而江 東有必亡之勢,其幸而延之十年者,宇文邕殂,宇文ど無道,楊氏謀篡而不暇及 也。不然,亡之亟矣。為兵家之言者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未然也。誠 知彼而知己,則有不戰者矣。吳明徹可以當宇文憲、韋孝寬乎?蕭摩訶、任忠、 周羅?可以當梁士彥、王軌乎?宣帝可以當宇文邕乎?宇文氏其如高緯、祖?、 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試而幸獲乎?己不自知,知之而又何以戰邪?不可以戰而何 以勝邪? 然則坐而待其相加與?曰:善為國者不師,非不師而即善也,為國善,則可 以不師也。江東至是而無可取中原之勢矣。固本靖民,養兵擇將,遲之數十年, 而不輕挑之以益其勢,則尚可為也。故孫綽、王羲之之論,在東晉之初則為自棄, 在陳之末造則善矣。東晉雖草創,人鹹憤激以圖存,有死之心則有生之氣也。至 於陳,而江東之生氣,齊凋之、梁萎之、侯景摧之、蕭?、王琳中起而滅裂之, 陳氏偷存而銷鑠之;劉宋吞廣固、搗長安之鋒穎,蕩盡無餘矣。然使固本圖安而 尚可為者,以高緯之淫昏,宇文邕遲之又久、再進再退而始決,陳能自立而不授 以俘大將、覆全軍之勢,宇文君臣慎動者也,且以苻堅、拓拔佛狸為大戒,而遽 輕試席卷之雄心乎?陳僅一蔡景曆而不能用,一潰而舉國之人皆靡,引領以望北 師之渡而已矣。 【八】 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則勸其主以殺人者是也。至於勸人以殺其 兄弟子孫而甚矣。仁絕於心,心絕於天,而後勸人以殺其兄弟子孫;欺其人之終 迷不複,而後敢勸人以殺其天性之親。不然,雖懷忮忌而挾私怨,不忍也,抑不 敢也。 鄭譯初用,而導宇文ど殺其叔父,則於滅宇文以戴楊堅也,何靳而不為?而 堅知之矣,摘其不孝之罪,不比數之於人類,而後譯之惡窮。宇文ど之不肖也, 宇文孝伯對其君曰:“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愛,遂爾結舌。” 孝伯之可托也,宇文邕之不可導以不慈也,於斯言驗之矣。晁錯忠於袁盎,而居 心之厚薄,則不若盎也,不順於父,而父亟去之,其於父子可知矣。故求可托之 臣,求之於根本之地,而思過半矣。 【九】 宇文邕之政,洋溢簡冊,若駕漢文、景、明、章而上之,乃其沒也甫二年, 而楊氏取其國若掇。ど雖無道,然其修怨以濫殺,唯宇文孝伯、王軌而止,其他 則固未嚐人立於鼎鑊之上也。淫昏雖汰,在位兩浹歲而已。邕果有德在人心,詎 一旦而遽忘之?乃其大臣如韋孝寬、楊惠、李德林、高?、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 翕然奉楊氏而願為之效死。堅雖有後父之親,未嚐久執國柄,如王莽之小惠偏施 也;抑未有大功於宇文,如劉裕之再造晉室、滅虜破賊也;且未嚐如蕭道成僅存 於誅殺之餘,人代為不平而思逞也;堅女雖屍位中宮,而失寵天元,不能如元後 之以國母久秉朝權也。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則其 為君也可知矣。德無以及人,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天下其可欺乎? 史之侈談之也,記其跡也。論史者之豔稱之也,為小人儒者,希冀榮寵,而 相效以襲先王之糟粕,震矜之以藻?其門庭也。故拓拔宏、宇文邕幾於聖,而禹、 湯、文、武之道愈墜於阱而不能自拔。試思之,惡有盛德如斯,不三歲而為權奸 所奪,臣民崩角以恐後者乎? 【一○】 尉遲迥可以為宇文氏之忠臣乎?宇文闡稱帝已二年矣,父死而正乎其位,楊 氏雖逼,闡未有失德也,迥乃奉趙王招之少子以起兵。曹操所不敢奉劉虞以叛獻 帝者,而迥為之不忌,迥之誌可知矣。迥可為忠臣,則劉裕之討劉毅,蕭道成之 拒沈攸之,使其敗而死也,亦晉、宋仗節死義之臣乎?楊堅無功而欲奪人之國, 於是乎有兵可擁者,皆欲為堅之為,迥亦一堅也,司馬消難亦一迥也,王謙亦一 消難也。誌相若,事相競,則以勢之強弱、謀之工拙、所與之多寡分勝敗矣。勝 者,幸也;敗者,其常也;抑此而伸彼,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 君子不逆詐,而未嚐不先覺,以情度之,以理衡之而已矣。王淩、諸葛誕不 保其不為司馬懿,況迥輩之紜紜者乎?宇文氏之亡,虜運之衰已訖也。楊堅無德 以堪,而迥、謙、消難愈不可以君天下,“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三方滅而楊 氏興,民之小康,豈迥之所能競乎?(自此以後,北朝事歸隋論。) 【一一】 高?南侵,而陳宣帝殂,陳請和於隋,高?以不伐喪班師。陳之愚而必亡, 隋之智而克陳,皆於此征之矣。 陳、隋強弱不相敵明矣,宣帝殂,叔陵狂逞,嗣子傷,內不靖而未遑外禦, 權下隋以紓難,何言愚也?弱者示人以弱,則受陵乘也無已。高?之兵,固不足 畏者也。隋主初篡而位未固,以司馬消難之在陳,有戒心焉。?之南侵,聊以禦 陳,非能有啟疆之誌也。既分兵以南侵,千金公主、高寶寧又挾沙缽略以入寇, 隋固急欲輟南軍而防北塞。陳於此,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待其疲敝而空返; 乃葸怯柔巽,暴其虛枵惶遽之情實,使隋得誌以班師,而測其不自振之隱,使洋 洋而盜名以去;故愚甚也。 ?不伐喪,義也,而何但言智也?奪人之國而無慚,欺人之孤而不恤,以女 事人而因攘其宗社,不以為恥,隋之君臣豈能守規規之義,閔人之喪而不伐也哉? 乘喪而急攻之,固敗道也,非勝術也。陳雖弱,江東之立國久矣,非其可以必得, 未易傾也。庸人之情,當危而懼,稍定而忘。君薨,嗣子初立,內難方作,而強 敵壓境,君臣皆惴惴焉,外雖請和,而內固不自寧也。知其且亡,而迫於不容已, 則人有致死之心,以爭存亡於一決。?以偏師深入,攖必死之怨憤,而吾軍欺其 煢弱,挾驕以徼幸,猝與困獸相當於其內地,未有不敗者也。幸而請和之使至矣, 假不伐喪之美名以市陳,實收全師不敗之功,以養威而俟時,故隋智甚也。 不伐喪矣,許之相矣,陳之廷,愚者曰:“隋有仁義之心,不吾並也;”黠 者曰:“隋有隙而不能乘,無能為也;”於是而君驕臣怠,解散其憂懼,枵然以 自即於安,信使往來,禮文相匹,縻其主於結綺臨春賦詩行樂之中,則席卷而收 之也,易於拾芥。善勝敵者,不乘其憂危,而乘其已定之情、已衰之氣,隋之智, 非陳之所能測也。自弛於十年而國必亡,姑待之十年而必舉其國,一智一愚,一 興一亡,於此決矣。 故善謀國者,不憂其所憂,而憂其所不憂,不震掉失守於一朝,不席安自弛 於彌日,孰得而乘之哉?而庸人不能也。庸人之愚,智人之資。向令陳人請和之 使不出,高?且進退無據,而茶然以返,隋氣挫而陳可以不亡。夫豈陋君具臣之 所及哉! ○後主 【一】 大臣不言,而疏遠之小臣諫,其國必亡。小臣者,權不足以相正,情不足以 相接,驟而有言,言之婉,則置之若無,言之激,則必逢其怒,大臣雖營救而不 能免,能免矣,且以免為幸,而言為徒設,況大臣之?冒忌以相排也乎?大臣者, 苟非窮凶極悖之主,不能輕殺也,故言可激也;苟非菽麥不辦之主,從容乘牖以 入,故言可婉也,大臣秉正於上,而小臣亦恃之以敢言,然後可切言之,以曲成 大臣之婉論,交相須也,而所恃者終大臣也。大臣不言,小臣乃起而有言,觸昏 昏者之怒,以益其惡,未有不亡矣。 夫大臣既導君以必亡矣,則為小臣者將何如而可哉?去而已矣。陳後主國垂 危而縱欲以敗度,傅糸宰、章華危言而見殺,陳之亡,遲之十年而猶晚,而二子 者,亦舍身飼虎之仁,君子所弗尚也。春秋書陳殺其大夫泄冶,說經者謂“泄冶 失語默之節,不如高哀之全身”,非也。微者名姓不登於春秋,曰殺其大夫而著 其名,泄治貴大夫也,諫而死,允矣,高哀名姓登於史策,亦貴大夫也,而去之, 失臣節矣。糸宰與華非泄冶比也,胡為其以身試?呈人之暴怒邪?其情忿,其言 訐,唯恐刃之不加於項,而無救於陳之亡,何為也哉, 誠不忍故國之淪沒,而恥為隋屈,山之涯、水之?,庸詎無潔身之所,而必 於刑人之市私置此父母之遺體乎?於是而江總之邪益成;於是而施文慶、沈客卿 之勢益張;於是而盈廷之口益箝;於是而隋人問罪之名益正。故陳必亡者也,殺 二子而更速也。羸瘵者浮火方張,投以梔芩而斃逾速,二子之以自處而處人之宗 社,無一可者也。 【二】 名教之於人甚矣!國雖破,君雖降,而下猶以降為恥,不能死而不以死為憂, 行其誌以免於慚,名教未亡於心也。 陳亡,袁憲侍後主而不忍去;許善心奉使未返,而衰服以臨;周羅?大臨三 日,而後放兵散仗;陳叔慎置酒長歡,而謝基伏而流涕;任環勸王勇求陳後立之, 不聽而棄官以隱;於仗節死義未能決也,而皆有可勸者焉。慕容、姚、苻、高氏 之滅,未有此也,其或擁兵而起,則皆挾雄心以徼利者爾。晉南渡而衣冠移於江 左,賢不肖之不齊,而風範廉隅養其恥心者,非暴君篡主之能銷鑠也。諸子之不 死,隋不殺之耳,皆無自免於死之道也;無求免於死之道而不死,不死不足以為 其節累。且陳氏之為君微矣,其得國也不以義,非有不可解君臣之分也;所不忍 亡者,永嘉以來,中原士大夫之故國,先代僅存之文物,不忍淪沒於一旦也。雖 然,陳不能守,而隋得之,固愈於五胡之種多矣。諸子者,視家鉉翁、謝枋得而 尤可不死,然而毅然以名教自盡也,不尤賢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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