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對於任何一個習慣了工作的人而言，辭職（提前退休）多少總是會有點糾結吧。

自從動了這個念頭，幾次反反複複。有時覺得必須要走，有時又覺得再多留一陣也無妨。直到終於有一天意識到，這件事是不能夠用邏輯或者量化來抉擇的，因為可量化的是金錢，可分析的是得失，不可量化也不能預估的是心情。就像結婚，就像要孩子，永遠沒有所謂最合適的時機，往往隻是一念之間，邁出改變後半生的那一步。

正猶豫不決時，一個朋友在微信上順口勸了我一句，幫我下定了決心。他說：人生很短，別太認真。

次日就把辭呈遞了上去。

於是又有了後麵更多的糾結。公司想要挽留，提條件，我再奉還自己的條件，來回幾趟之後談崩，正式定下最後一天工作日期。

然而公司希望我先不要散布消息，免得引起小範圍混亂。他們要把後路都鋪好了才許我跟人講，而且要分期分批，先通知同級別經理，再通知下一層leads，然後是部門最下層員工，最後不需要進一步通知，一傳十十傳百，全公司其它部門也就都知道了。

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時候，感到自己揣著一個秘密，在公司連個交流的人都沒有，所有情緒隻能自行消化；等到大家都知道了，可交流的人倒是多了，但同事的各種不同反應，又給自己添了更多的思前想後，就怕此舉完全是因著一時任性，日後給家庭造成不良後果。

經過幾天的適應期，終於可以做到不論別人如何評論這個決定，自己認定很好，家人也都支持，就一直向前不再瞻前顧後。這是理智上的一個勝利，但是臨到走人，情感上又有挑戰。畢竟這份工作做了十幾年，不論對同事還是工作本身，甚至長期的客戶，都是有感情的。最後一天，許多人秘密策劃了送別的禮物和派對，也有小姑娘抱著我直哭，令這個純個人的選擇公有化了，大家一起消費這道人生的分水嶺。

好在經過了這麽多個階段的患得患失，想清楚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工作上的一切都是暫時的，明天所有留下來的人都將繼續在固有軌道上行進，今天的不舍，不久即會被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大家忘記。

無需工作的第一天早晨醒來，想到不用查工作郵件，不用處理緊急狀況，不用精心籌劃一天的時間分布，不用馬不停蹄。不是暫時不用，而是永遠不用，一份美夢成真的感覺由心底裏強烈地湧了上來。這時大俠在樓下已經煮好了一杯卡布奇諾，香濃的味道更加深了這種幸福感。在完全的家庭生活中，工作進入了不值得留戀的過去時。

孩子去上學之後，開始逐步整理各個房間，料理家庭事務，把原本就該最重要的生活部分重新拾起。難以想象一份工作曾經占據了我那麽多的精力，過去十餘年大多是在倉促應對中度過，現在才能夠慢慢從睡夢中醒來，慢慢下樓，慢慢喝一杯茶或者咖啡，慢慢煮飯，慢慢打掃，慢慢享受每一分每一秒緩緩流過的感覺。

在我清理房子的時候，大俠把音響重新倒騰了一回，然後坐在那裏試音。我正好有點累了，坐在他身邊跟他一起聽音樂。在被我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在一個悠然的午後，我們的內心世界短暫真空，亦是不惹塵埃。兩人默默地相依而坐，聽著喜愛的樂曲，不知不覺，發現自己流淚了。

窗外的陽光在大樹的留白處兀自得意，音樂以外的世界寂靜無聲。大概是剛剛讀完《三體》的緣故，整個人仍然沉浸在那個浩大的宇宙命運當中，停留在我們所身處的時間與空間之外。莫說這幾天幾年，就是所有人的一生一世，在歲月長河中都比一粒細砂還要微小。所以剛才那莫名的眼淚，大概是在為自己過去的四十幾年歲月，為眨眼之間錯過了的那麽多美好的清晨與午後，而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