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圳到廣州，不過一小時車程，竟然隔出如此不同的兩片天。

如今廣州的空氣，比起十幾年前，實在相差太遠。住這兩日，沒見過藍天白雲和奪目的陽光。天空始終烏蒙蒙一片，跟身旁的空氣同樣含混。空氣裏盡是細小的粉塵，讓人不敢用力呼吸。我們住岑村朋友家中，隔鄰植物園，是此行可以打開車窗行駛的唯一路段。一旦開出小區，立刻關嚴窗戶。盡管外界不至於有沙塵撲麵，呼吸卻不暢快，悶塞難當。

然而這一點，似乎並不影響我對廣州的喜愛。

住在深圳，卻一直偏愛廣州；就像住在舊金山，也一直偏愛洛杉磯。大概是因為，這兩處都容得人休養生息吧。平時身邊節奏太快，即便沒有跟著旁人奔跑，心髒也難免被環境迫得難受。心頭的惶惶，比混濁的空氣還令人窒息。襯衫西褲，快餐盒飯。不論是抱著電話在公共汽車上談合約的焦急麵孔，還是雨後春筍般的全新樓盤，都讓人以為，休息和無為是深圳的奢侈品。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容不下懶散的念頭，追逐是大家統一的使命。

早年沒有家累，勤跑廣州，為了接點地氣，坐好久的火車也不在乎。現在雖然交通方便許多，但不比從前那麽得閑，反倒不大去了。最近心血來潮，借口帶孩子逛動物園、看馬戲，實則無所事事地在廣州住了兩天，沒有精彩的節目，因為不甘心在廣州當一名遊客。

廣州隻應該是居家度日的所在，老人像老人，孩子像孩子，中段的不老不少，也坦然選擇讓自己感覺舒服的生活方式。

2.

此次在廣州，共聚餐四回，每回都有十餘人到場。話題海闊天空，竟然毫無提及股票，堪稱奇跡。

聊得比較多的，是近期在讀的好書爛書，老友故人的趣聞軼事，艾灸和西醫的是非功過，信仰哲學的各自斷想，孩子成長的經驗教訓，登高下海的閑情野趣。。。

年齡長了，喝酒吃肉都不如從前生猛，一木桶紅酒喝了兩頓。不過有自家帶出來的好茶葉，在觥籌交錯的酒肆，獨得品茗的雅興。

我們在廣州這幫朋友，屬於中堅力量那種吧，所處的職位所做的事情所拿的報酬，都是令人眼熱的。本來以為十幾年沒有見麵，現在全都已經改頭換麵，住豪宅開靚車，脫去當年的寒酸，換上理所應當的自得。但是沒有，這是另外一項奇跡。

一對夫婦，還沒有生小孩，忙著救護動物。街上撿回一條土狗，地溝撿回一隻小貓，菜市場旁邊撿回一個烏龜。。。這些喪家的髒東西，被朋友帶回家裏，洗澡除蟲，精心愛護打理，從此有了穩定的歸宿。雖然新買了大房子，可是照這麽下去，見到路邊被遺棄的動物就不忍，家裏隻會越來越擁擠，真不知道將來的小孩住哪兒合適。

這對夫婦領養的是動物，另外一對夫婦領養的是孤兒。我作為三個孩子的媽媽，一直覺得自己對孩子挺有愛心，但是與他們相比，隻得承認，我的愛心不過是私心。這對朋友，自己有個三歲的女兒，已夠忙碌，卻還是在孤兒院又領養了一個小女孩。領回來以後，改變慣常作息，為的是花多時間陪伴小女兒，讓她容易適應新的環境。我們幫他們抱孩子，他們開心得什麽似的，因為終於有得休息了。可見他們也跟我們一樣，會煩會累，但是他們卻不怕承諾後半生的辛勞給一個本不相關的小孩。

可能有人覺得這沒有什麽了不得，但是在我眼中，去街邊領養貓狗，尚屬非凡之舉，更何況是領養一個孩子了。那將是一輩子的奉獻，一輩子的牽係，捫心自問，我有沒有這個勇氣？看看周圍人家，誰不是拚了命地把最好的給自己的孩子，生怕孩子的福分和好運被其他的孩子占了去，那就等於孩子損失了，輸了，被耽誤了。能夠把自己擁有的，不論是財物還是愛心，心甘情願地分出去一些給別人，能夠做到這一點，我覺得很了不起。

這些朋友的生活狀態，讓我驚訝，也讓我佩服。看他們的日常起居，實在不像什麽身居要職的成功人士。住的吃的都日趨簡單，精神世界卻豐富多彩。

3.

另外一項有趣的事情是，他們當中有兩家，買房子選在暨、中大，在沒有熟人的大學校園裏麵。圖個清心，買一摞又一摞的好書回來，守著茶具，坐而論道，頗有大隱隱於市的光景。

想起當年同學，有嘩眾取寵的，信誓旦旦說是要清貧而詩意地留在校園裏度過一生，當一名普通的老師，而後當一名普通的退休教師。現在這幾位，多數都已經以富豪的身份聞名於江湖，卻還有誰記得過去那個畫著樸素臉譜的輕浮之夢？反倒是沒有用“豪言壯語”設想將來的某某某某，就那麽水到渠成地走回了校園。他們鬢角略現白發，穿著大背心，牽著小孩子，成為我們在校讀書時候騎車飛馳擦肩而過卻無暇與之交流的中年人，外表多麽平淡無奇，然而內心或許比當年還要生動。

跟其中一位住中大的朋友聊起，我們眼目的情欲，今生的驕傲，是多少哲學家都在試圖幹預卻無力回轉的劣根。兜了二十年的圈子之後，他如今懷裏抱著收養的流浪貓，身居鬥室讀書寫字，有方便的食堂和淩亂的住所，實在已經非常心滿意足。

這一趟，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跟不同的朋友，屢次談到時空的一致性，我們人類最終對於時空的一致超越，以及永恒的精神居所。我們驚喜地發現，雖然過去的年月裏，我們經曆了不同的人生，可是一直以來，彼此相距得都並不遠。時間就是空間，空間就是時間，在靈魂的領域，一切歸於永恒。

4.

從朋友那裏順了幾本書，有梁文道的《常識》，李亞平的《帝國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實錄》，陳丹青的《退步集》，梅毅的《刀鋒上的文明——宋遼金西夏的另類曆史》，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廣東人民出版社的《羊城尋舊》。本來是要偷的，被人家發現了，揮揮手，道：“書都是我們看過了的，喜歡就拿走，反正我們也準備捐給圖書館。自己存不了多少本書，也沒有必要存著。”

還受了一塊上好的普洱，歡歡喜喜地帶回深圳，準備同好書一起慢慢地品。

暨大校園

暨大明湖樓早茶

 中大食堂 

中大海報

中大校園內一片貌似被棄置的房屋。據說買不到的，隻能長租翻修。地處僻靜，空氣清新，鳥啼蟬鳴，不知道誰能得來入住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