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靈魂的事
文章來源: 網上無名2006-12-15 00:02:53


用如此長的時間,終於讀完了史鐵生的《靈魂的事》,比我讀其它書所用的時間都長。那是因為,這不是一本抒情的書或是敘事的書。它是一本思考的書。很多段落,讀了,坐在哪兒要想很久很久。。。

本來想要寫讀書筆記的,不過覺得那樣發揮的話,我也得要寫出一本書來了。所以改主意,隻把我想得比較多的段落敲進電腦裏邊。邊打字,邊又想了一回;以後吧,我或許會再給這些摘抄做眉批;或者就作為閱讀的記錄,共鳴的記錄,還有思考的記錄,批不批都無妨了。

不過畢竟是摘錄,摘的是骨頭,血肉都留在書裏。沒有摘出來的許多文字,比如本書中也收錄了的早期作品《我與地壇》,是思考之外的感動,重讀多少回都不變的感動。這些,我不可能大段抄錄,但是非常值得閱讀,特別推薦給朋友們。如果你回國,記得買這本書來讀。

代序

真是神奇。很可能,生和死都不過取決於觀察,取決於觀察的遠與近。比如,當一顆距離我們數十萬光年的星星實際早已熄滅,它卻正在我們的視野裏度著它的青年時光。

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陳村有一回對我說:人是一點一點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於完成。他說得很平靜,我漫不經心地附和,我們都已經活得不那麽在意死了。

這就是說,我正輕輕地走,靈魂正在離開這個殘損不堪的軀殼,一步步告別著這個世界。這樣的時候,不知別人會怎樣想,我則尤其想起輕輕地來的神秘。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變幻的陽光,想起一方藍天,一個安靜的小院,一團撲麵而來的柔和的風,風中仿佛從來就有母親和奶奶輕聲的呼喚。。。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會像我 一樣,由衷地驚訝: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兒去了?

時間限製了我們,習慣限製了我們,謠言般的輿論讓我們陷於實際,讓我們在白晝的魔法中閉目塞聽不敢妄為。白晝是一種魔法,一種符咒,讓僵死的規則暢行無阻,讓實際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晝的魔法之下扮演著緊張、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談舉止一切思緒與夢想,都仿佛被預設的程序所圈定。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靜中自由的到來。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的軀體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輪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脫離開殘廢的軀殼,脫離白晝的魔法,脫離實際,在塵囂稍息的夜的世界裏遊逛,聽所有的夢者訴說,看所有放棄了塵世角色的遊魂在夜的天空和曠野中揭開另一種戲劇。風,四處遊走,串起連夜的消息,從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晝忽略了的 心情。另一種世界,蓬蓬勃勃,夜的聲音無比遼闊。是呀,那才是寫作啊。至於文學,我說過我跟它好像不大沾邊兒,我一心向往的隻是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好運設計

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程序,而完全是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罷了。幸福感,對了。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對了。那隻是舒適知識平庸,不是好運不是幸福,這下對了。

愛情問題

在語言的突變過程中,戀人終於因為對愛情的專注而抹去了他的情偶,通過一種純粹愛的變態,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情偶。(羅蘭·巴特)

沒有什麽能夠證明愛情,愛情是孤獨的證明。

生理的人隻分男女,心靈的人千差萬別。

記憶迷宮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我沒有用記憶,而是用了印象。因為往日並不都停留在我的記憶裏,但往日的喧囂與騷動永遠都在我的印象中。因為記憶,知識階段性的僵死記錄,而印象是對全部生命變動不居的理解和感悟。記憶是大腦被動的存儲,印象則是心靈仰望神秘時,對記憶的激活、重組和創造。記憶可以丟失,但印象卻可使丟失的生命重新顯現。一個簡單的例證是:我們會忘記一行詩句,但如果我們的心緒走進了那句詩的意境,我們就會絲毫不差地記起它。

但是,真實是什麽呢?真實?究竟什麽是真實?

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變幻不住的曆史中尋找真實,要在紛紛壇壇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麵破碎、分解、融化、重組
……如煙如塵,如幻如夢。
我 走在樹林裏,那兩個孩子已經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我都在那片樹林裏踽踽獨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給我的印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空 空的來風,隻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斕的落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裏,從黑暗中飄轉進明亮, 從明亮中逃遁進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見他們,在黑暗裏的我隻有想象他們,依靠那些飄轉進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進黑暗裏的。我無法看到黑暗裏他們的真實,隻能看到想象中他們的樣子——隨著我的想象他們飄轉進另一種明亮。這另一種明亮,是不真實的麽?當黑暗隱藏了某些落葉,你仍然能夠想象它們,因為你的 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們,但想象照亮的它們並不就是黑暗隱藏起的它們,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實。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著它們,它們的真實又是什麽呢?也隻是我印象中的真實罷,或者說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這樣,無論他們飄轉進明亮還是逃遁進黑暗,他們都隻能在我的印象裏成為真實。真實並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並沒有一種叫做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兒。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謊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片夢想,它們在心靈裏鬼斧神工地雕鑄我的印象。而且,它們在雕鑄我的印象時,順便雕鑄了我。否則我的真實又是什麽呢,又能時什麽呢?這些印象的累積和編織,那便是我了。

所有的小說,也許都可以說是記憶的產物。。。

我想,寫作肯定不是為了重現記憶中的往事,而是為了發現生命根本的處境,發現生命的種種狀態,發現曆史所不曾顯現的奇異或者神秘的關聯,從而,去看一個亙古不變的題目:我們心靈的前途,和我們生命的價值,終歸是什麽?

這樣的發現,是對人獨特存在的發現,同時是對神的獨特存在的發現。

私人大事排行榜

溝通的欲望,大約可算作第二件大事。。。然而,溝通的欲望,卻隱含了溝通的悲觀處境:溝通既是欲望和永遠的欲望,這欲望就指示了人之間的阻障和永遠的阻障。人所企盼的東西必不是已經成為現實的東西,人之永久的企盼呢,當然就表明著永久的不可實現。

不久前我參加了一個文學討論會,題目就是:溝通。。。但就在這樣一個美好的題目下,語言這個老奸巨猾的魔術家(抑或水性楊花的風流娘們兒)略施小計, 就把一群安分與不安分的作家搞得暈頭轉向。我看見,語言的阻障,就像語言的求生一樣堅強。我聽見,同操漢語的討論者們,誰也沒有真正聽懂誰的話。在幾乎每一個詞上都發生不止一個誤解。我感到,這些誤解是解釋不清的,至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清楚,因為在解釋的過程中,你不得不又去求助那些狡猾的語言,繼續 繁衍同樣多的誤解。。。唯一可能的共識就是這條路的沒有盡頭,而每個路口或路段都是獨特的個人的命運,其不可替代性包含這相互不可徹底理解的暗示。

皈依是一種心情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麵沒有福樂作引誘,又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麽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給約伯看,意識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便容易蛻變為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麽?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可是上帝終於還是把約伯失去的一切還給樂約伯,終於還是賜福給了那個屢遭厄運的老人,這又怎麽說?

關鍵在於,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啊!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麵,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麽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又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劉小楓先生在他的書裏說過這樣的意思:人與上帝之間有著永恒的距離。這很要緊。否則,信仰之神一旦變成塵世的權杖,希望的解釋權一旦落到哪位強徒手中,就怕要惹禍樂。

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讀者也 一樣,在迷途麵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幹淨,你以什麽與之共鳴呢?

眼下很有些宗教熱得味道。。。與此同時,經常聽到的還是“挑戰”,向著這個和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現,出頭作證的隻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麽。隻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隻能時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隻好就把慘痛的經驗歸罪給曆史,以為瀟灑,以為豁達。好像曆史是一隻垃圾箱,把些誰也不願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都可以清潔。

“我們”和“立場”很容易演成魔法,強製個人的情感和思想。。。“我們”堅定地是“我們”,“你們”要盡力變成“我們”,“我們”幹嗎?當然是對付“他們”。於是溝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坍塌,信仰淪為一場熱病。

人死後靈魂依然存在,是人類高貴的猜想,就像藝術,在科學無言以對的時候,在神秘難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顧不周的地方,為自己填寫下美的誌願,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為自己許下誠的諾言。

在對人性惡的覺察中,在人的懺悔意識裏,神顯現。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現永無終途的路上,才又神聖的朝拜。

愛之永恒的能量,在於人之間永恒的隔膜。愛之永遠的激越,由於每一個“我”都是孤獨。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

皈依並不是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聯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又天堂。。。謝天謝地,皈依是一種心情,一種行走的姿態。

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願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裏。

靈魂的重量

不過,精神和靈魂就肯定是一碼事嗎?那你聽聽這句話“我看我這個人也並不怎麽樣。”這話什麽意思?誰看誰不怎麽樣?還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嗎?那就不對了,“不怎麽樣”絕不是指身體不好,而“我這個人”則明顯就精神而言,簡單說就是:我對我的精神不滿意。那麽,又是哪一個我不滿意這個精神的我呢?就是說,是什麽樣的我,不僅高於(大於)肉身的我並且也高於(大於)精神的我,從而可以對我施以全麵的督察呢?是靈魂。

精神隻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

你要是悲哀於這世界上終於有一天會沒有了你,你要是恐懼於那無限的寂滅,你不妨想一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你,你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之中。

康複本義斷想

。。。使一個人願意活著比使一個人活著重要得多,也有效得多。。。

神位 官位 心位

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問和終極關懷來證明的。

宿命的寫作

至於寫作是什麽,我先以為那是一種職業,又以為它是一種光榮,再以為是一種信仰,現在則更相信寫作是一種命運。

不要讓大腦控製靈魂,而是讓靈魂操作大腦,以及按動電腦的鍵盤。

複雜的必要

理論要走向簡單,寫作卻要去接近複雜。若要簡單,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刪減到隻剩下吃喝拉撒睡的,任何小說也都可以刪減到隻剩下幾行梗概,任何曆史都可以刪減到隻留下幾個符號式的偉人,任何壯舉和怯逃都可以刪減成一份光榮加一份恥辱。

我與地壇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消逝的鍾聲

人的故鄉,並不止於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製;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

活出愛

所有的理想都是這個邏輯,沒有它的根本不會說它,說它的都因為已經有它。

當然,在強大的現實麵前,這理想(夢想、淨土)隻能是一出非現實的戲劇,不管人們多麽渴望它,為它感動,為它流淚,為它呼喚,人們仍然要回到現實中去,並且不可能消滅這懲罰之地的規則。但是,有那樣的夢想在,現實就不再那麽絕望,不至於一味地實際成經濟動物。我想,這就是應該腔調愛是一種理想的原因。愛是一種理想或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