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離婚之後(5)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3-07-29 12:32:21

被離婚之後 ——獻給母親 (5)

 

上篇文摘:

大誠卻立馬回道:嬸子你搞錯啦,砸玻璃那點事兒,別的哥們兒幹就行,不用林哥親自動手。那啥,廣播裏的評書咋說的來著? ——對啦,“殺雞焉用宰牛刀”? 更何況,林哥手裏的家夥,是黑旋風李逵最擅用的、大板斧呢!

啊?大板斧?——母親愈發緊張,虛弱的身子開始發抖。

正值拐彎處,望路推車的大誠,沒發現母親的變化,反倒這樣勸慰:反正嬸子啊,你就別再操心啦,就等林哥掄起大斧,七尺哢嚓一頓劈,讓嬸子你高高興興地,出口惡氣!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307/16561.html

 

母親嚇壞了,抖著身子請求:大誠啊,你是大娃最好的哥們兒,嬸子再求你一件事,趕緊幫我勸勸小林。你告訴他,危難之中他出手相救,嬸子我感激他,但如果再動家夥去蠻幹, 我既不會高興,也不會解恨的啊。

大誠則脖一梗,回個氣宇軒昂:嬸子,這個我可以做擔保。平日相處中我知道,林哥從不蠻幹,也不亂殺無辜,就這點來說,他可比評書中的李逵強多啦!

聽你這話,還是不想阻攔他?——母親更急了,帶著哭腔埋怨:大誠,你怎麽就不理解嬸子呢,我不能因為自己這一檔子事,連累他進監獄啊!

 

我……我沒說不阻攔呢。——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大誠趕忙往回說:嬸子你看,咱這一下午,不都在醫院嘛,林哥那邊到底啥樣子,我心裏也沒個數。說真的嬸子,俺還是在他讓俺送你去醫院時,聽到他跟另一個哥們兒嘎子說:也好,嘎子,你帶人過去砸窗戶,這樣便可以聲東擊西,讓我趁機拿斧子過去……

啊,又是斧子?又是斧子?!——母親聽不下去,一擺手打斷他,情急之下不知牽動了哪處傷口,跟著“哎喲”一聲,疼得眉眼擰巴,渾身縮成團,不得不咽了下話,靠在我身上。

 

我趕緊挺起來,撐住,轉頭在她耳邊央求道:媽,你都這樣了,就少說幾句,先別管那麽多啦。剛剛等你時,大誠給我講了好多林哥的故事,我感覺他不是壞人,不會亂傷人的。人家這麽保護你,你卻對人家不信任,還跟大誠發脾氣,這說不過去呀。

母親喘籲著點點頭,跟著又搖搖頭,聲若遊絲:丫兒,不是媽胡亂發脾氣,是媽感覺要出事兒,害怕呀。這個世道啊,局麵混亂,朝令夕改,烏七八糟,一不小心就會搭上性命,你們都太小,還看不明白的……

 

 

從高低不平的大馬路望見家門時,已是倦鳥歸巢的黃昏。

夕陽也是累了,在吐出最後一道血沫子一般的餘暉後,墜落西山。待進了院門,殘月初上,樹影溟蒙,也正是母親常日裏工作一天後的歸來時。

 

大誠把車停在院中裝柴煤的小棚子簷下,抓起衣角擦汗。被我架起來的母親。站穩後開始整理車板上的衣物,並讓我把它們抱回家,她好洗幹淨。大誠趕忙搶過去,說嬸子不用不用,醫生囑咐過,你渾身是傷,需要靜養,暫時不能幹活的。

母親歎口氣,沒再堅持。扶著我下車來,她走到院中心,靜靜地聽一刻。確定四周都如往常一樣安靜和平,並不像發生了砍人事件,這才放下心來,叫大誠進屋歇歇腳,一起吃碗麵,也順便把車上沒講完的話,再嘮一嘮。

 

轉身之際卻發現,沒回音的大誠,正對著棚簷下暗處的一大垛木柈子,左右端詳著。

母親眯眼望望,一愣,搭我的肩走過去,自言自語:哪來的那些木頭?哪來的?

 

大誠沉吟片刻,笑嘻嘻地說:嬸子你問得好,前幾次來你家找大娃玩,我也沒見過。所以我想啊,這一定就是……

就是什麽?——母親盯著大成,追問。

這下可好了!——大誠一拍大腿,答非所問:嬸子,我也正琢磨著,你把它分給我些,就算留我吃飯啦。待我把它們拉回家,便可以揚眉吐氣地告訴我媽,沒費吹灰之力,俺就把早晨出門前她交給我的“上山打柴”之重任,光榮地完成了!說不定她一高興,還能獎勵我兩口小燒呢,因為這些木柈子,可真是上上等的好柴火啊!

大誠,這些你全拿走,嬸子都樂不得的,但我總得先搞清,它們從哪裏來。你難不成早知道,是誰家放錯了?

大誠又抓起衣角,滿麵蹭,然後抬起越蹭越埋汰的臉,憨笑著回道:我猜沒放錯,還正對呢。因為這些木板子木條子木頭塊兒,應該就是林哥帶人掄起大板斧,幫你出氣的偉大成果!

 

母親聽罷,俯身去看眼前的柈子垛,中了魔似地盯著。

她伸手想摸,又縮回來,像是它金貴得不能碰,更似它是危險在前,一觸即爆。

夜風掠過,她機靈一下醒過來,突然轉過身,跌跌撞撞,搖搖晃晃,而又無可阻擋地奔向院子的側牆。

抓住圍欄,她順著木條間的縫隙看出去,再看出去,似是窺望一片難以置信的絕色風光。

 

半日過去,恍如隔世。木欄外的小道上,鄰居家一路走斜的障子,已全不見。路那邊依舊是沙柳野鬆,參差成排,柳影依依,鬆聲細細。

小徑上也一如往日,清幽寂靜,彷佛什麽都沒發生過。蒲公英正揚起白絨絨的毛頭,在路旁等她騎車歸來;半輪月已灑下輕柔柔的光紗,正待她以鈴聲掀動。

大概是光景好得看不下去,母親忽然捂住臉,落淚。指縫像漏了雨的屋頂檁,不斷就有淚水滲透,漫溢,又悄然滑落,滴在跑過去抱住她大腿的我的臉上。

 

我當時以為,那是母親因著開心和感動,所禁不住的喜極而泣。然而多年後與她再聊起這些往事,才真的明白,那淚中還飽含著沒來得及太高興、便隨之而來的大悲切。

望著院外熟悉的一切,她當時便已預感到,這條失而複得的回家路,會讓林哥付出功成骨枯的人生代價。他掄起斧頭劈開的死胡同,極可能將他帶入又一人生死角,致使他遭到還沒掏出匕首就被綁走的,——鎮壓。

 

畢竟新搬來的“刨花女”,是由剛剛晉升為縣革命委員會主任的她的長兄,給調進城裏的。那兄本是郊區的一名大隊幹部,因在“掃除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中,做了頭排兵,又在“除四舊”中勇當急先鋒,而被縣委“公社派”的頭頭兒看中,給抽上來做領導。——姥姥在臨走前的那個晚上,絮絮叨叨,特意把從老鄰居們聽來的這些話,講給了母親。

忙著收拾碗筷的母親,沒吭聲,姥姥便小心翼翼地開勸:閨女啊,媽理解你,因著周圍總是閑話不斷,而對鄰居們敬而遠之。但這俗話不是說嘛,割不斷的親,離不開的鄰。雖然咱家和她家中間,隔著荒地野樹,但畢竟是上下門兒,算是躲也躲不開的近鄰呢。

見母親仍沒說啥,姥姥接著出招:要不,咱也像周圍的人家那樣,蒸一大鍋白麵餑餑,給她家送過去,當歡迎禮?

 

說什麽呢,媽!——母親這回有反應了,還少見地頂嘴:告訴你,我,不同意!有那一大鍋餑餑,我還讓咱大人孩子管夠吃一頓呢,給他們吃飽了去幹革命,把這小城鬧得烏煙瘴氣,人人自危,俺可沒那覺悟!

唉,誰說不是呢,你一人養五口,得先吃多少粉筆灰,才能掙來這一鍋餑餑啊。不過閨女,你聽我說……

 

姥姥低下頭,欲言又止,尋思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地抬起頭,勸導:你也再聽媽一次,以後上下班再經過側牆外的小路時,看見他們家人,大氣地打個招呼,別再讓他們說三道四。

說三道四?——媽媽停住手裏的活兒,一頭霧水地看著姥姥。

唉,是這麽回事兒。——姥姥長歎一聲,講起母親在拚命給家裏掙白麵餑餑時,所根本不知的、左鄰右舍間拿她嚼舌根子之事。

 

原來,對過兒住的李奶奶,前幾天到“刨花女”家串門兒,代表全家送餃子去了。男主人見老婆接過餃子、樂顛顛地進了廚房,就低聲問:噯,我說,李大娘,就你以前跟我們說過的那個……那個常在我家旁邊來回騎車的小媳婦,到底啥來頭兒?

啥來頭兒?——李奶奶眨巴幾下老花眼,實打實地說:眼下吧,除了一個老媽三個娃,我沒聽說她在咱這小城裏,還有別人啊。噢,對啦,就像上次我告訴過你們的那樣,她是被先前的丈夫離了婚的單身女,這算不算來頭兒呀?

當然不算,當然不算,這種情況咋能叫“來頭兒”呢,應該是“抬不起頭”!——男人下完結論,忍不住抱怨:見我在路旁薅草,她當沒看見。我舉手打個招呼,她也不睬我。你說這都被男人給甩了,怎麽還傲了吧唧的?!

李奶奶一聽不對勁兒,趕緊幫著解圍:我想啊,那是條野徑,路旁都是樹隔著,她下班又著急回家,可能真的就沒看見你。

 

母親聽姥姥學到這裏,忍不住打斷她:媽,你趕明兒讓李娘告訴那男的,就說我說的:要薅草白天薅,要打招呼找別人,免得我哪天有閑心,把他當成鬼影子。

啊?聽你這話兒,原來你還真就看見了他,故意不理睬?——姥姥也吃了一驚。

是的,媽。——母親把洗好的抹布掛好,幽幽地說:我也一直克製著,擔心一旦理睬他,就來個大動作:掏出挎兜裏的手電筒,照他個原形畢露,讓他像鬼一樣逃回家,被他老婆審訊個水落石出……

 

(抱歉啊,女兒這幾天沒時間畫插圖。經允許,放一張友人在微信圈裏發的風景片,來為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配張圖。)

 

這個係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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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離婚之後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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