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不如妾 妾不如婢?他不信邪生養十多個娃(圖)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3-03-25 11:42:49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他不信邪生養十多個娃(圖)——老留 黎錦揚(11)

 

從前有一位怪咖,活得特別另類。他是晚清秀才,卻秀而不才;他被選為貢生,卻不貢而生。本來可以入京城國子監深造的他,卻偏要守在天高皇帝遠的湘東野村,寄情於山水之間,專心於書墨篆刻,是一位年紀輕輕、就盡悉這一生到底應該貢獻給誰的“貢生”。

他白日敦本習字,晚上敦倫造人,且根本不屑於“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那一套,篤愛原配,與之終生繾綣生養眾多,連兒帶女共育十多個娃。

他就是小黎的鄉紳父親大黎,——黎培鑾。

 

培……鑾?——艾瑪,跟大黎的田園生活相比,這倆字太硌眼。——沒招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名亦為父母所賜,與生俱來,你不喜歡也隻能蹬腿哭。

大黎他爹老黎名為黎世綬,是光緒十四年間的舉人。他終生宦遊於兩粵之間,深知櫛風沐雨之“外勤”之苦,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強,兒子蓋爹進中央。老黎傾盡心血栽培後代,恨不得他的兒子“培鑾”,將來上班的地點就在皇帝的金鑾殿,進而成為國君心儀的“愛卿”。於是,兒子長大後他又給加了個稱呼:儀卿,——而這種在孩子成年禮後所得到的“名外名”,那時即為“字”。

 

到此了然,古代的“名”、“字”,可不像今天的“名字”那麽簡單。它們常常一字千鈞,二力合一,來疊加家族的厚望。對於仕宦之家,這些厚望常常通過“咬名嚼字”來呈表心誌,時而機鋒爍灼,時而潛藏幽微,甚至深含長輩對下一代之熱望與憂戚並存的矛盾心理。

譬如說蘇軾、蘇轍哥倆吧,打眼一看便發現,大名裏都有“車”。——沒錯,“軾”“轍”皆為老爹蘇洵所賜,願景顯而易見:爹望你倆仕途暢順,出門皆有“香車寶馬”。

不過,帶有“車”的字海了去了,翻翻早在東漢年代的“新華字典”——《說文解字》,就逾上百個,那為什麽老蘇非要取這倆字呢?

 

參照蘇洵的《名二子說》,便可知他是多麽的殫精竭慮。用碎碎念演義一下,便更讓老蘇那不怕操碎的父母心,充滿現場感對應在結構上沒啥用、卻能讓帝王將相憑欄望遠的前扶手“軾”,老蘇配以“子瞻”為字,仿佛諄諄相告:軾兒啊,你性情狷狂,言辭恣意,仕途之路上難免曲折顛簸。且要記住緊抓“車軾”,同時勿忘前瞻後顧環顧四周,以防路上遭遇不測,人仰馬翻。

而對於次子的“轍”,他倒是放寬尺度,換“瞻”為“由”,又仿佛切切私語:轍兒呀,你個性上隱忍隨和,咋擠兌咋是,甘於人後隨大溜,像極了車後的“轍痕”。估計有一天車毀人亡也無需怕,因為你根本不在車上。不過我也倒希望,你能多一點你哥那樣的自由奔放,以免在抵達人生終點的那日,回頭一看無比沮喪:就是死巴巴的“車軲轆印兒”,那樣地走一趟……

 

總之,蘇老爹根據子子有別,在命名上分別為二子量體裁衣,特殊打造,別無二致的,是那句連杠精也不忍抬杠的老話,——可憐天下父母心。舐犢之愛,天下最深,再加上老蘇一生舉場不暢,對晚輩之傾心寄懷中,不免患得患失,說白了無非是:孩子們,爹願你們人人有為,個個順遂,有車無車禍,拉風不落魄……

後來哥倆的仕途如何,路上到底出沒出“出事翻車”,維基比我墨跡的好。讓我不能省墨的是,有件事,要比官場上的“無奈翻車”還有看頭,那就是兄弟二人不約而同地“棄車”啦,——在他們終於可以給自己取個名的“別號”裏。

蘇軾自號為“東坡”,蘇轍則號稱自己為“潁濱遺老”,雙雙都無“車”,有的皆為卸甲歸田後的本真和寡淡。而這也是風雨如晦的中國官場上,無數士大夫在命運多舛後於“別號”裏的相似歸宿。杜甫的“杜陵布衣“,歐陽修的“醉翁”,陸遊的“放翁”,朱耷的“八大山人”等等,都是在經曆半生顛沛流離之後,以一個能承載精神歸隱的“自號”,為人生畫上了句點。

 

然而大黎的獨特性在於,他於年紀輕輕未受蠹損時,就自覺歸隱了。他自號“鬆庵”,意境不遜於“東坡”,孤懷不啻於“遺老”,同時也藉此跟家長公開表態:爹喲,恕兒冒犯,您的不孝之子黎培鑾,誌向不在金鑾殿,獨愛鬆下一茅庵……

靠祖上留下的田產,大黎的“茅庵”還是有些規模的。古樹老屋,石山柳塘,算是中國式的莊園。平日家務活由傭人打理,也時而雇一些短工,來家裏做專項服務,那其中就有成名前為黎家做細木工的齊白石。

 

很快,齊白石那遠遠超出手藝人的美術天份,得到大黎的格外注目。他經常到他的木工房裏看他雕花,欣賞他的木刻刀功。而二人對雕刻藝術的共同喜愛,讓主雇關係消散於契恰與沉醉,隨之衍生出的,是一對對等切磋的藝術好基友,且一好就是一輩子。

書畫且不說,就齊白石的篆刻印章,一枚成熟期的作品,如今拿出來也可以拍到幾百萬。而根據白石老人晚年中的自述,他初學刻章的老師中,就有曾與他切磋篆藝的少東家,——黎鬆庵。

總之,“少東家”大黎不但有良田饒舍,更有良儔相伴。然而,若真把他當成吃穿不愁交友不凡的逍遙派隱士,還是小視了他。事實上,他一邊老守田園,一邊籌建新園,而這個園,便是他數年來一直用心琢磨的,——校園。

 

其時正值風雨飄搖的清末年間。清政府國庫虧空,民生凋敝。麵對胃口饕餮的各路列強,隻好以不斷的割讓領土,來換取苟活。仁人誌士心急如焚,卻又難以撼動天朝政體,轉而奔走相告,疾呼應從文化體係開始改良革新,啟蒙開智。

中國周邊的屬國都將喪失殆盡,我國將如老邁的母牛任人車裂分割。——總是這樣跟朋友發牢騷的文化巨子嚴複,幽憤難當,於1895年發表《救亡決論》,如當頭棒喝,直擊被他視為亡國第一因的 “八股文”。

其後他又引進赫胥黎所著的、充滿達爾文進化論的《天演論》,似驚雷驟響,振聾發聵。與此同時,一批如領導戊戌變法的康梁派的新潮知識分子,積極推動“西學東漸”,讓潛存於民間的、早就對腐敗政府充滿厭惡的仁人誌士,非常提振,——那包括守一隅而懷天下的大黎。

他躊躇滿誌地走出“鬆庵”,縱目於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興奮不已地描摹著夙願中的小學校。

 

小學校自然不再為傳統的私塾,而是融進“實學科目”的新學堂。算數、格致、音樂、畫畫等,逐一吸納進來,其中的“格致”聽上去文縐縐的,實際上是舊辭新用,——即藉朱子的“格物致知”,也就是“探究事物原理而總結出的理性知識”,來代指西方的自然科學內容。

在此不妨請魯迅先生幫忙佐證,以他在《呐喊》自序中所寫的這句:“在這學堂裏,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曆史,繪圖和體操。”——而他所說的學堂,則為1898年他第一次離家赴學的、由洋務運動中成立的新式海軍所設立的“江南水師學堂”。

 

魯迅在江南水師讀“格致”時,還不知道有一位小他9歲的、在未來的風雲際會中必將與之相遇的湘東小弟,也在讀“格致”,——那即為大黎的長子黎錦熙。

“錦熙”為名,“邵/劭西”為字,自然皆為父親大黎所授。然而這次的“咬名嚼字”,可不是一般的有嚼頭。在缺乏蘇洵《名二子說》那樣的“起名說明書”的情況下,熟稔古文的專家學者、名學大師,完全可以這樣詮釋:“邵西” 二字,應源於《史記·燕召公世家》之“召(邵)公之治西方”這句,因下半句的“甚得兆民和”,剛好可以用來對應和加重“錦熙”的“錦象熙和”之意。

然而,結合大黎半生茅庵裏的韜光養晦,卻完全可能在“邵西”二字的立意上,逾越陳言舊典,更加意味深長。在此不妨再想象一下大黎那可比蘇洵舒朗多了的碎碎念:看來是時候了,兒呀,願你能從熙攘紛遝的求仕之路上,早日脫群而出,好好學學“格致”那樣的西學,會點真格的東西。記住啊,別像你爺爺那樣光惦記著進金鑾殿,也別像你爸這樣整天貓在茅草庵,要成為一個全新而有用的新青年!

 

“劭西”二字意味深長,但錦熙還是不得不參加當時仍是人才浮出水麵的唯一途徑,——科舉考試,並以15歲的年紀中了最後一屆的秀才。——是的,最後一屆。那是光緒三十一年的1905年,中國的科舉製度在力持篤行1300多個春秋後,終於廢除了。很多窮其一生求取功名的讀書人,因此惶沮不安,擔心日後無仕途可走,邵西卻暗中竊喜,躊躇滿誌地期待著新時代。

彼時彼刻,他不隻是“秀才”,更是一位深諳“格致”、心中擁有東西方文化格局的新型人才。

 

他繼而自號“鵬庵”,且以鯤鵬之姿,飛出了父親的“鬆庵”。1906年他年僅16歲,因受中國同盟會策動的討伐清政府的湘贛萍瀏醴起義之影響,加入長沙的“德育會”,隨即遭到通緝。

躲藏一段時間後,他輾轉於北京和長沙之間,創辦《長沙日報》、《湖南公報》,又接連遭查封。最讓他無比挫傷的是,這些充滿喚醒意識的新概念刊物,對普通百姓根本沒什麽作用。

為啥沒作用,一問好心痛。——在識字率不足兩位數的清末,絕大多數人都是文盲啊。不怕露怯地告訴你,就算是把俺這個識字寫博的老文青,從眼下正劈叭敲字的電腦前,乾坤大挪移到百年前的大清朝,也定是個笨笨哢哢的“半文盲”。那時候啊,讀寫的對象還是文言文,且沒有標點符號來斷句,遇見“之乎者也”做句尾,算是咱的閱讀幸運。一旦連 “之乎者也”也沒有,那就是念斷了氣、也不見得搞清啥意思的一紙天書。

 

痛定思痛後,劭西從此立誌於教育改革,做新教育體製的先行者。不久,他就職於湖南第一師範學校,站講台做曆史老師。二十出頭的他,毅然改弦更張,白日講課時對照西人曆史布題發問,課餘時間編寫中小學教材時,反對孩子們再讀“四書五經”,同時引進歐美的課本,編寫出新鮮實用的新課本。

他還與楊昌濟、徐特立等誌同道合的幾位同事,合辦《公言》月刊,鼓勵公開發表意見,對腐朽的教育製度予以抨擊。繼而組織哲學討論小組,論及古今中外,臧否人物,很快吸引來一大批進步學子,那其中就有特別關注國計民生的毛澤東。

 

自此以後,這三位老師都與特別勤學好問的“毛生”,結下不解之緣。然而值得玩味的是,數年後,楊昌濟成了毛澤東的嶽父,徐特立則加入共產黨,成為學生的同誌,並在多年後跟隨已經成為紅軍領袖的毛澤東,曆經二萬五千裏長征。

而唯有在教育領域裏矢誌不渝的黎錦熙“邵西”,與後來成為主席的“澤東”,一生保持著純粹的師生之情。

 

黎鬆庵隱居的湘東,就在南嶽衡山支脈的曉霞山下 (圖片均取自網絡。這幅嘛,俺也不知下麵的孤宅,是不是百年前的大黎家。是的話也肯定翻修加蓋過,因那座亭子看上去太新了。)

 

黎鬆庵在這棟老宅裏,與原配繾綣終生,生養眾多

 

黎鬆庵和太太黃賡

 

照片這一刻,黎家還有一大半孩子在相框外

 

黎鬆庵同齊白石

 

黎鬆庵80歲時,長子邵西剛好60歲。白石老人贈與“鬆鶴圖”、且加一副對聯賀父子雙壽。而那時的齊白石,已是88歲的耄耋之年,卻又正是50多歲北漂後才開始正式習畫的他的創作旺盛期。

 

當時仍在湖南老家的黎鬆庵,從長子邵西的家信中獲知白石為自己作畫祝壽,回信給兒子言道:為之狂喜…… 此為黎鬆庵80歲時病中的手書。以其為佐證,上幅齊白石的“鬆鶴圖”於去年年底在中國嘉德的秋拍上,以3737.5萬元落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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