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孩子參加中文比賽而結識的那位大姐姐,走了一周年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2-08-15 10:24:54

紀念因孩子參加中文比賽而結識的那位大姐姐,走了一周年

 

倏忽一年,天上人間。夏花輕落,秋近寒淺。伊人何在,慰我思念……

去年七月,在南加州的大晴天裏,我得知了伊人離世的消息。正午的日頭亮得邪乎,生怕人間的舞台照度不夠。然而那一刻我看得最清楚的,分明是它照不到的一片陰影。那是園中某物在曬得發白的水泥地上的一團投射,光愈強影愈暗,仿佛憑空落在白紙上的一團黑墨。

我站在窗前望著園中,就想,倘若“那團墨”,真是上帝在人間的一筆塗抹,所抹掉的,也隻是一副肉身。而那肉身曾活出的豐姿冶麗,精彩華章,連同她那隨身攜帶的古道熱腸,早已脫胎換骨,化繭為蝶,在我們的記憶裏翩翩飛舞,熠熠重生。

伊人,就是多年來一直活躍於南加州華人文藝圈中的“大姐大”——劉於蓉女士。

 

“嗨,您好!看到你們作家協會在世界日報上登廣告,將舉辦‘南加華裔兒童詩歌創作比賽’,為了鼓勵我的小孩學好中文,我想讓他參加,請問怎麽報名?“

十幾年前,我同於蓉姐就是這麽在電話中相識的。為小孩報名的是我,另一端是代表舉辦單位的她。偌大的海外世界,我與她因中文不期而遇。

我索要報名表,又講孩子跟我學的是簡體,不知道用簡體中文參加比賽行不行。她爽快作答:本是同根生,繁簡皆華語,沒關係。

她善氣迎人的達觀暖語,為我們的初識破了冰。幾天後她來電話找我幫忙,說她同評審團商議過,賽後將為孩子們辦個小趴體,予以鼓勵,她做主持忙不過來,想找幾位媽媽參與服務。

我說我沒問題,辭職後在家做主婦,隨叫隨到。我們接著天南海北地聊幾句,談及以前的工作,我告訴她我雖是工科出身,後來到出版社當編輯,來美後也一直在華人媒體當記者編雜誌。再後來回家帶娃了,邊教孩子中文邊寫作,一直熱愛方塊字。

她聽後高興地說:有緣千裏來相會,我從台灣來,到美後也未因語言的不同而放棄中文寫作,同時還為海外華文後繼有人一直努力著,你我真是同類……

 

最後的這句話特別讓我有歸屬感。撂下電話後我發現,當時雖未以驚喜作答,心裏卻早已盛滿溫暖和相惜。這也才發現,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下,隱藏著諸多我平日裏不願觸碰的危機意識:現在孩子小,自己當全職媽媽,將來孩子長大後,自己的全職又是什麽?再回到這個英語國度的社會中,當一名中文編輯?那是不是意味著,將要被美國這個“車輪上的國家”,無情地甩到邊緣?

畢竟環顧四周,盡是前途遠大的科技人才。那難免讓我參照比較,暗生悔意:當初若沒有棄工從文,如今在米國可能會混得更好,更加糴糶自如,綽綽有餘。記得那時候,我和先生周圍的哥們兒姐們兒,很多都是理工科的優秀學人。其中最有名的電腦大咖,曾是當年鄧小平南巡到上海、視察“十年科技成果展”時,被鄧爺爺摸過頭的“電腦娃娃”,——小李。

每次聽李同學給大家從裏到外地講解計算機,我都很自卑,感覺自己無能,感覺自己落伍,感到自己就是自己桌上的那台粗大笨重、嗡鳴運轉的老電腦……

因而遇到“同類”,我便有種“終於找到了同夥”的欣喜,滿懷期待地等著“接頭”時刻的到來。

 

終於迎來孩子們詩歌比賽的那一天。隻是一見麵,我便發現我的同類,非常的“另類”。與她迎麵相認時,我訝異萬分,上下唇大分家。那位電話裏說話嘎巴溜丟脆的大姐大,此刻大翻盤,仿佛從古風濃鬱的西畫中走出,迎我而來。

她細腰長裙,手套至肘,最亮眼的,是頭上那頂飾滿綢帶簪花的寬邊大禮帽。帽子下的她,深眼重眉,淺笑嫣然,簡直就是一位異域古風淑女。我當時以為,她是在為比賽後的趴體,提前做準備。後來在數次相關的活動中發現,她隻要出席,必定是端莊而隆重。我對每場集會的肅然起敬,總是從她的服裝開始。

而我這邊,基本上還是孩子媽的隨意衣著。我們在求同存異中成為好友,互贈作品,交流寫作。身為北美聖穀華文作家協會會長以及身兼多職的她,讓我叫她於蓉姐。

 

不久後,我籌辦新書發表會,做主持人的於蓉姐全力以赴,奔走相告,使得發表會當天座無虛席,新書熱銷。我也得到黎錦揚、周愚、蕭逸等老一輩海外知名作家的現場支持。

 

孩子升入高中後,我全力以赴當“推媽”,鮮有時間出去活動。而倆閨女早已長大飛走的於蓉姐,此時專心養育的,是她那上百隻流浪貓。一次她在電話中告訴我,為了能給她的貓孩子一個更大的家,她要搬去東郊河濱縣。我逗她,說你這位華人社區的超級活動家,真舍得離開素有“小台北”之稱的蒙市?她說要不然怎麽辦,難道讓這些遇到我的流浪貓,再次流浪?

隻是,精神世界的高情遠致,畢竟不是貓咪們能完全給予的。搬走後她每次打電話給我,都說等找到新的主人後,她要再搬回文事蓬勃的蒙市。這種期盼直到新冠爆發後,不再聽她提及。我想,也許是她習慣了新居,也許是新冠橫掃後盡是荒蕪,讓“小台北”同“河邊”無異,也許是這場瘟疫帶給了她更多的清明透徹:繁華不堪一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是的,隨著伊人離去,我和她的大宴小酌,皆成過往,再也不能約飯。所幸她留給我的精神食糧,能令我反複咀嚼。每每想她了,我便回到書架旁,找出她寫的《美國小酒館裏的百態人生》等作品,微笑著與伊見字如麵。我想,對皆酷愛中文的於蓉姐來說,如此紀念,才是她最喜歡的方式。

 

P.S.    此文的一半,曾在去年於蓉女士辭世一月後,刊載於世界日報家園版(見下圖)。在她去世一周年後,我拿出舊稿將其擴充整理,在此上傳,以此再度表達我對這位大姐姐的深情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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