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 (尾聲:鴿血)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10-02-04 19:11:06

 六月的北京,有著這一年中少見的風和日麗。窗外雲淡風輕,讓好日子清虛得伸手不及。

 知了加入了季節的旋律,在梧桐樹上高昂地唱著歌,用充沛的激情裝點著暫短的生命。——它們將在有限的時光中,急促地完成著出生、蛻變、交配和死亡,——它們知了的,不僅是區區蟬蛹的單一樂章,而是天地萬物生命的主題。

 “這一程這麽短,讓我用長吻來留住它吧!”——我站在窗前,望著園中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好光景,倏忽間就想起了早晨下車後,歐伏在我耳邊說過的那句話。

 那之後,還沒等我來得及跟著他“說長論短”,就被他拉到站台上的一枚方柱後,熱烈地擁吻起來。

 我驚厥地睜大了眼睛,卻在短暫的執拗後,融化在他藤蘿一樣糾纏而上的舌蔓中。

 過了一會兒,我喘息著敗下陣來。——我指了指側前方火車尾的車廂,說傑,注意站容,注意站容,——那位眼鏡先生已經下車了,正把室友一般關切的目光投了過來,別讓人家太驚駭,免得他跌破眼鏡。

 “他哪是室友,簡直就是個看守!”——歐黠然一笑,說昨天同你吃完飯從餐車回來後,看到他在包間裏一邊跟乘務員補票,一邊用眼睛賊溜溜地打量著我們,我還以為是火車一不小心,開進了時空大錯亂的新世界,讓我們誤入了某個監獄的小號裏了呢!”

 ——眼鏡先生終於從我們身旁過去了,鼓溜溜的雙眼裏骨碌著滿腹質疑,比凡高看世界的眼睛還錯愕。——下車的旅客魚貫而去,身旁的行人愈發地稀少起來。

 清冷乘虛而入,長長的站台上潛伏著傷別的氣息。

 我揚起頭笑笑,說傑,我得走了。——沒想到這趟車會晚點這麽多。去湖南的火車還有一小時就發車了,我想早點去四站台轉乘。——對了,昨晚在新室友的監視下,緊張兮兮的裝睡,都忘了跟你道謝了,——謝謝你把我留在楊媽媽家的那些破爛家什,連同樓下開不動的那部車,都搬運到了你那裏。——時間緊,我來不及回去把要用的東西發走了,就麻煩你,日後照著我留給你的地址,把它們郵遞到湖南去。

 歐點點頭,臉上是竭力克製後的那種平靜,落寞的神情一觸即發。

 我便繼續主動發言,話語粥粥。我說傑,因為不知道你會出現,所以離開東北前,我已從爸爸留給我的那些錢中,拿出了二十萬元,匯到了周京的賬戶上。——因為發現她的舊電話已是空號,就給她發了個郵件,除了提醒她注意接收我的還款、通知她我新的聯係號碼外,還跟她詳細介紹了這半年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些情況,以及我要動身到湖南教書的事,——並請她幫忙,把我打過去的那筆錢的另一半,轉給你,代我還清我爸在京看病時你給我的那筆費用。——不過,還沒等到她的回音,我就離開了二叔家,所以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的伊妹……

 歐聽了,就笑著打斷了我,說你繞來繞去,原來是想告訴我你還了我那筆錢,跟我兩清了是不是?——好吧,反正昨晚你睡了後,我傻嗬嗬地看著你時,就早已下定了決心,隻等南希的事情落定後,我便會放手一切,把北京的歐式集團全部轉交給英英,自己做個窮光蛋,隻身一人到湖南找你去。——所以我呢,一定會好好收下你的這筆錢,待到來日去崀山下與你匯麵時,把它當作一路上的盤纏!

 我蹙起眉,說你說什麽,要放棄一切去崀山下找我?——我到那裏去當老師教小孩,一個月隻有幾百塊的人民幣,連你的悍馬車都養不住,怎麽能養得起你這個大活人?!

  他也爽快,說那還不好說,就把悍馬砸了,隻留著我的人,來日跟你做天仙配,——我種田來你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

  我聽了就笑了,抬手給了他一拳,說就你?!——你以為種田挑水的活那麽好幹呀,讓你說轉行就轉行?!——要不然這樣吧,據我的那位校長同學說,小城裏特缺發音地道的美語老師,我當個介紹人,給你個自食其力的好機會,讓你來我校教英文好不好?”

  他聽了,就突然用雙手按住了我的肩,說辛露啊,如果我答應跟你去,你能不能在京等我些時候,推延幾天再走?——就幾天!——等南希的事情一有了定奪,我得空時把一切的產業交給英英後,就跟你走!

  他拳拳之忱,切切之語,讓我一時語塞,無從兒戲。

 “昨晚我也想過,你從沒做過老師,萬一到了那裏不習慣,被山裏的野孩子氣得甩了粉筆頭兒,怎麽辦?——不然就那樣吧,我帶你繼續南下,回到素有“海濱鄒魯”的汕頭去。”——他用力地扳著我,目光熾熱地對我說:“我的祖籍在那裏,家族中有個遠房的侄子,眼下正沿著綿長的海岸線做房地產的開發,我可以用手中剩下的餘錢入股,順便帶你去品品潮汕的工夫茶,賞賞嬌豔的金鳳花,聽聽古樸頑豔的潮劇潮樂。——如果我侄子不同意,那條路也走不通的話,你幹脆就跟我出國吧!——到氣候宜人的天使之城洛杉磯去,同我一起,過一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洋插隊生活,豈不也是樂趣無窮?——雖然因為資金的內轉,我在美國已沒有太多的財產,但我會兢兢業業,把那兩家逐漸有了起色的保險公司,從我的生意夥伴手中接管過來,盡心地經營下去,——而你呢,則可以守在我的那幢聖穀山脈下的英式木屋裏,無憂無慮地開始寫書……”

  我聽到這裏,就笑了,然後撫了撫他的黑手套,說傑,謝謝你在我昨日昏昏而睡時,還替我打算了這麽多。——不過我想,我不該再拖了。——你知道,我的那位校長同學自從答應聘用我之後,一直誠心地等我過去,可因為父親的生病和過世,我卻總是拖延此事,使得她在作師資申請時,接二連三地跟當地的教育局賠不是,替我說情……

  歐聽了,就不再講話,——無言的沉重,讓空寂的站台上不勝一語。

  半晌,他抬起黑手套,幫我捋了捋散亂的發絲,然後用幽深的目光來凝望我,眼底慢慢滲出了細碎的淚光,——那是些發不出聲音的苦澀的感情,是隻有戀人才可以解讀的脆弱的言語。

 ——卻忽然間,就有電話鈴聲響起。

  他躊躇了片刻,終於鬆開我,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打開,說是英英吧,我已經到京了。——哦,是吧?——我這邊這會兒聽起來,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昨晚在火車上,充電不方便,手機快沒電了,是不是有急事找我?——什麽?你說什麽?!南希離家跑走了?!——他說到那裏,忽然間就擰起了額頭。

 然後他轉過身去,一邊開始踱步,一邊對著話筒憤懣地說:“怎麽,他的父母不接受南希和孩子?還在電話中罵他們?——這兩個香港佬,怎麽可以這樣不通情達理!”

 ……

 一陣晨風不翼而來,帶著一種不祥的氣息,扯著我的發絲急卷翻飛。——我打了一個冷戰,讓站不穩的身子靠在了身旁的方柱上,——而身體裏不安的魂魄,卻在風起雲湧間潰弱不堪,無從站立得住。

 幾分鍾後,歐鐵青著臉回來。遇到了我焦急的目光,他想了想,最後終於無奈地搖了搖頭,說辛露,是南希,——是南希的婚事,並不像她男友當初跟南希拍胸脯保證的那樣,母慈父和一帆風順。——男方的父母回語粗暴,直言拒絕。他們既不想到北京來同我們認識,也不讓我們去香港與他們麵談。他們不接受南希,也不承認她肚子裏的孩子,更不要說兩個人計劃中的婚事。——他們唯一的態度,就是命令那個男生立刻乘機歸港,與他們麵談,盡快回心轉意,好趕快回美續讀他的法學院去。——南希聽了後受不了這個打擊,一氣之下跑走了,把男友一個人扔在了西苑酒店裏。——目前英英和那個男生都不知道她人的去向,但英英剛剛提醒我說,因為事前南希問起我時,她告訴過她說我會乘這班火車回來,所以也不能排除她走投無路後,會到車站這裏來等我。

 歐說到那裏,就不無感慨地歎了口氣。他說辛露,直到今日,南希還一如既往地把我當作生父那樣來依賴,而她對我的信任,已遠遠地超出了對英英這個做母親的……

 我聽了那話,說傑,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妹妹的好父親,謝謝你。——我到了那裏就辭窮,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悲喜。

 又是一陣輕風驟起,刮得我心有餘悸。——我四下裏看看,說傑,我們就此分開吧,——萬一南希她買了站台票,進到站裏撞上了我們,事情就更麻煩了。——而我臨走前要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正是對南希的牽掛。——傑,待會兒有了她的下落後,你一定給我來個電話,讓我放心。——在她有足夠的成熟度來接受事實和接納我之前,請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代我好好的照顧她,——逝者如斯,滄海桑田,如今,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剩下的唯一親人了。

 我說完了那句,就低頭親了親他的黑手套,就勢避開了他的目光,然後毅然地轉過身去,走了。

 我告訴自己不能回頭,因為有一種悲沉的挽留,就在身後。——情關難過,不進則退反過來之後仍是法則,那便是——不退則進。

 下了地下通道,我長籲了一口氣。可剛剛定住神,就有一連串的問號跳出了腦海:南希跑了,現在她在哪裏?會不會出事?如果那男生屈從了父母之言,情變念改,取消了婚約,那麽南希會怎麽樣?那腹中的孩子又該怎麽辦?她久未發作的癲癇症,會不會再犯?——揪心一般的牽掛,讓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

 剛才怎麽光顧著逃開歐,竟沒有想到這些後患。——要及時地把這些顧慮告訴他,聽聽他的想法,才能走得放心。——我想到這裏,就靠在道邊的欄杆上,從兜裏掏出手機,給他電話,可聽到的回答卻是:對不起,用戶已關機。

 我知道,歐在這樣情勢緊急的關頭,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關機的,一定是電話徹底的沒了電,令他無法接聽。——我這樣想著,就慌忙返回了通道口,踮起腳朝著那個方柱子的方向張望著,卻見那裏早已渺無人影,台空站寂。

 我再次下了地下通道,到了四站台後卻遲遲不肯持票上車,而是站在那裏發愣。——幾分鍾後,我再度打電話過去,歐還是沒有接,我想了想,就在手機中找到了歐式集團的總機,撥電話過去,說請幫我找歐先生。——接線小姐的回答是,歐總應該在今兒上午京上班,不過剛才他太太來了電話,說要取消下午的所有會議,因為家裏出了點兒事,兩個人一半會兒都進不來了,——除了打他的手機號,我們也聯係不到他。

  十幾分鍾後,開往湖南方向的火車終於出發了,我卻沒有走。——到車站大樓裏付了高額手續費做了車票延期的我,那時候正在出租車上,手伸到背包裏,焦急地摸索著,尋找著因為離別的匆忙、而忘了還給歐的那串南城房子的鑰匙。

  半小時後,我進了歐的家。——屋裏整潔而空蕩,絲毫沒有他回來過的痕跡。——在三樓的儲藏室裏,我找到了自己留在北京的家當。我把要發往南方的東西收拾妥當,然後從爸爸的那箱遺物中,撿出了包括眼鏡在內的幾件可以睹物思人的紀念品。——之後,就給從前的那家貨運公司打電話,確定了他們上門取物的時間。—一然後我抹了抹額上的汗珠,轉身進了淋浴間,衝了個澡,換上了素白的麻紗連衣裙。——切依流平進,而我的心,卻一直擱淺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就是南希。

  從儲藏室出來前,我望著通往閣樓的頂蓋,說媽媽,這次東西多,就不帶你走了。——謝謝你做為畫中人,帶給我的一切。如果沒有你,那些斷了線的日子,就不會被串成美麗的故事;而無論走到哪裏,天人永隔的你,都將是我永存的愛和信念。——媽,你要保佑南希,讓她平安無事地度過這個難關,為你的女兒,留住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親人。

 ……

 兜裏的電話突然響起,我看了看屏幕,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定是歐打來的,電話沒電了就跑到了電話亭裏,——我一廂情願地猜想著,然後回手關了窗,切斷了窗外的那片亢奮的蟬鳴。

 “辛露嗎?——我是京京啊,是你嗎,露露?”——對方急切地喚著。

 “京京!”——我驚呼起來,聲音走調。——友情在半年的塵封中,就像瓶陳年的老酒一樣,開啟後,撲鼻而來的,是被歲月發酵後愈發醉人的醇香。

 “這兩天特忙,要不是剛才上網查閱趙導給我的最新指示,還不知道啥時候能看見你的郵件呢!——露露,你這會兒是在開往湖南的火車上嗎?”

 “京京,我沒有上車,——因為這裏臨時有事,我將行程臨時延後了兩天。”——我囁嚅著。

 “太好了,人不留客天留客!——說,你現在在哪兒,我去接你!”——她風風火火。

 我猶豫著,說京京,不要了。我現在正在歐南城的房子裏,挺好的,不用惦記。——我在等歐的電話,他的手機沒電了,我得等他的電話……——想到不知去向的南希,我開始語無倫次,不知從何說起。

  她聽了就嗤地一笑,說就知道你的歐!——自打他出現,我這個蕾絲邊兒在你那兒就自動貶值,都快變成爛布頭兒了!——人都回了北京了,卻不來看我,豈有此理!——露露,如果不讓我說你見色忘友,就給我馬上過來!——我這會兒就在上次你來過的那家劇場裏,為《五十春秋》的尾聲劇,現場配樂試聽呢。——再過一小時就差不多收工了,你先過來等我,下班後我們一起吃晚飯去。

 “吃晚飯?——好吧,要不要-----,要不要叫上犀明?”——我試探著。

  她聽後就嘿嘿地幹笑兩聲,說你支支吾吾的不敢來看我,原來是怕見犀明呀!——別擔心,他現在不在,兩周前就到美國東部開國際法會議去了。——因為開完會後,還要到一位在美行醫的醫生朋友那裏去看病,所以這兩天他回不來。——對了,差點忘說了,犀明自打前些日子服用了那位醫生從美國寄過來的一種新藥後,肌酐指數明顯地下降,腎病大有好轉,所以他想借著這次開會的機會,到那位醫生那裏好好地看看病,——怎麽,聽我這麽一說,你終於放心了吧?!

  我也開心地笑了,說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啊,到那時候,我才能對我的蕾絲,真正的放心。

  不想京京就嗔怪起來,說你還說呢,若不是趙導不放我,這次我就打算跟犀明一起出國溜達一趟,旅行結婚去了!——趙導說按照他和紀英英的合同,這部歌舞劇要於暑假在京藝劇場上演,可目前他卻被尾聲的部分給困住了,無法殺青。——雖然就結尾的部分,早已有了兩個方案兩個腳本,可趙導卻都不滿意。——這兩天吧,他都快魔怔了,一空下來叨叨咕咕地問大家:究竟什麽,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結局,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結局……——哎呀,露露啊,我不能再說了,趙導這會兒進場了,正比劃著招集大家過去開會呢,我得走了,——你快過來啊,我可在這兒等你,不見不散,不見不散……

  京京撂了電話,屋子裏一片空寂。我合上了手機,忽然間就憂心如焚。——我再度困惑地望著窗外,耳邊回響的卻是京京剛才的那句話:究竟什麽,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結局,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結局……

  一隻鴿子在園中俯衝下來,落到了窗下幾步外的水泥花壇上,白色的胸脯上有著一團猩紅色羽毛,如花朵般地盛放,嬌豔得令人觸目驚心。

 ——怎麽會有這樣漂亮的羽毛呢?——淘氣的鴿子,是不是飛到哪裏去沾花惹草了,讓帶有露水的花瓣,粘在了胸前?——我正那樣想著,就見它轉過頭來,嘰嘰咕咕期期艾艾地叫著,胸前的那幾片“花瓣”,卻轉眼間變成了“花瓣雨”,滴滴點點地落到台上,——我定睛一看,那哪裏是落英,那分明是在流血!

  原來是隻受傷的鴿子,被鮮血染紅了胸前的羽毛。——我心裏一緊,便再度開窗,想去看個究竟,卻不想拉窗的聲音驚到了它,——就見它騰空而起,奮力地撲打著雙翅,乘風而去。

  午後的斜陽如一束高光一樣打在了它的羽毛上,讓湛藍的天空上,開出了一朵白邊紅蕊的鴿血花。

  我忽然間就怔住了,心中有種難以名狀的驚恐。——南希,你到底在哪裏?不會出事吧,南希,——此時此刻,可知道有一個姐姐,正在惦記你?!

 ……

  半個小時後,我終於在上次觀摩的劇場中,看到了周姐。——驚呼、尖叫、熊抱,——我們用誇張的動作,表達著不誇張的情感。

  周京比以前消瘦了些,卻有著戀愛中的女人特有的那種光鮮明麗。——那讓我多少好受些,——對金,對她,對自己,不再心存鬱結。——這似乎也不大厚道,因為我暗中借用了別人的幸福,來排除著自己內心深處的負疚感。

 彼此站在那裏還沒寒暄幾句,她就被台上的男一號叫了去。他對台下的她大聲說:“哎,周京,我剛才試聽了你為尾聲準備的那兩段音樂,覺得是這樣,盡管前麵的那首
G大調很雄渾,但卻不如後麵的那首意味深長,——那首D小調的聽起來真過癮,有點像李斯特的《安慰》三號曲,特別適合一號腳本的那個結尾。——我真不明白,為什麽趙導遲遲沒有定案,不選後一首。”

  周京聽了就做了個鬼臉,說你小聲點兒,趙導好像上廁所去了,小心他裏一腳外一腳地聽到,讓你從男一號變成無名英雄!

  她的話音未落,就見右耳光室裏有人伸出頭來,說我在這兒呢,沒有上廁所,而是在裏麵一邊調光,一邊聽你們怎樣嚼我的舌頭呢!——實話告訴你們,現在不是哪首曲子的問題,而是哪個結局的問題,因為我對現有的兩個結尾,都不滿意!

  他話還沒說完話,忽然就看到了我,說哎呀,這不是小甘嗎?——聽京京說,她這半年來跟你失去了聯係,到底是什麽風,把你吹了回來?

  我對著他招招手,說前段我離開北京了,回東北老家處理些事。——這不是嘛,我一回到北京,就跑過來看她了。

  他按了按頭上的瓜皮帽,就縮回頭不見了。——不一會兒,周京被男一號叫到了後台去分析音樂,我坐下身來,剛拿出電話來,想查查有沒有錯過的號碼,卻見趙導轉眼間來到了我的跟前。

 “小甘,你出現得真是太及時了!——既然趕上了,我就得跟你這個挺厲害的小字輩,好好磋商磋商!——你不知道,上次考試你引出的“大茶缸情節”,對我們劇情的發展何等的重要,可以說是起到了重大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曆史意義!——不誇張地說,你簡直就是位天才的劇作家!”——他笑嗬嗬的看著我,出言恭維有加。

  我說趙導你過獎了。——如果你小時候也同我一樣,跟那些建設兵團的人做鄰居,你也會不廢吹灰之力,就能變成我這樣的一位“大茶缸專項天才”。

 他就哈哈哈地笑了,說小甘呢,趙導我在舞台劇方麵也混了幾十年了,見過很多的劇作家和寫手,眼睛毒得很,你就不要再謙虛了!——今天時間緊,讓我們長話短說吧。——不知道周京有沒有跟你說過,全劇目前有兩種收尾待擇,第一個是對原創劇情的照搬照抄,即姐妹相認後,姐姐為了妹妹能一如既往地過著有爹有媽的幸福生活,忍痛遠離,用親情戰勝了愛情;而第二個結果,則恰恰與第一個結果相反,是愛情戰勝了親情。——要說這第二個方案吧,想起來還真是挺有意思的,策劃人竟然是紀老板她自己!——她幾日前從東北出差回來後,抽空跑到排練場來找我開會,說她在飛機上有了靈感,劇情應該這般:英子後來想開了,寬容了一切,最後讓林河的女兒跟自己的老公,——對了,這整部戲的下部你還沒有看過吧,——英子的丈夫,在下部中與上部對上號了,就是當年的那個小畫家,——英子最後忍辱負重,讓那兩人私奔了,成全了這對生死鴛鴦!——不過小甘啊,說真的,我現在真是有些苦惱,與其說是分不清兩者孰優孰劣,不如說是作為舞台藝術,我覺得前者太乏味,而後者又有些爛俗,所以我遲遲定不下來,——現在好了,我準備聽聽你的意見。

 “趙導,您既然這樣誠懇,我再客氣就外道了。——請問您有兩出戲的腳本嗎?我想看看各自的劇情和台詞。”——我知道不好再推拖了,就認真起來。

  他說對對對,得先給你看看劇本才是。——他一邊渾身上下地摸著大補丁小補丁一樣的衣兜,一邊叨咕著,說瞧我現在忙的,總是丟三落四。——剛才在道具室裏察看一批新道具,把兩個腳本都忘在了那裏,走,我這就帶你過去拿。

 ……

 半分鍾後,趙導匆匆離去,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道具室裏的一方案幾旁,麵前是總要自動卷起的兩個劇本。——臨走前,他笑嗬嗬地指著周圍的道具說,小甘呀,這裏麵現在裝的東西,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時髦貨,如黃軍裝,紅五星,白藥箱,蘭花襖什麽的,——希望它們不但喚起你兒時的記憶,也能激發你的靈感,等我呆會兒帶著周京回來時,好能聽到你那令人激動的好主意!

  他說到這裏,就指了指門旁邊寬大的木工台,說遺憾的是,你上次說的那種二斤裝的大茶缸,一直沒有從舊貨市場上淘到。——因為公演的日期近了,我不得不讓布景師拿些做鎬頭、鐵鍬等剩下的硬紙板,來卷幾個紙筒,然後把大茶缸的質感在上麵畫出來。——那不是,就在那邊的木工台上,呆會兒有空的話,你過去檢查檢查那幾個紙筒,看看哪個在高矮胖瘦的比例上,跟你記憶中的缸形比較接近,好回頭告訴我。——對了,木工台上可有著各種各樣的裁剪刀,那可不是些道具,而都是些真家夥,你過去擺弄茶缸時,可要當心。

  趙導說完就推門走了。我站在那裏,躊躇了良久,終於沒有過去。——因為我知道,大茶缸的外表其實並不重要,而真正重要的,是那裏麵盛過的苦酒,——那杯苦酒,曾讓爸爸飲恨終生。

  我轉過身,背對著門,開始翻兩個腳本的尾聲。愛情和親情,愛人和親人,我的心在兩極中跌宕,被撕扯得疼痛。

  身後的房門忽然間就被打開。——我說趙導,這麽快就回來了,對不起,劇本我還沒最後看完呢。——卻沒有人回答,我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進來的人,竟然是南希。

  她馬尾辮高吊,身穿掛肩背心,牛仔背帶短褲,修長的腿均勻挺拔,美麗朝氣得不可言喻。——若不是臉上的那一副玩世不恭的小憤青樣兒,拒人千裏之外,我幾乎就要過去抱住她。

 “南希,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我抑製住衝動,站起身來。

  “因為是被一個勾引我爹地的女人,把我引來的!”——她鼻孔朝天,出言不善。

  “你說什麽?!”——我難以置信自己的耳朵。

  “別裝糊塗了!”——她直視著我,用有些生硬的中文連珠炮似的對我說:“早晨到車站裏去接我爸,在站台上早看到了你們的勾當了!——那個跟我爹地接吻後,又在他漂亮的豪宅裏隨便進出的女人,難道不是你嗎?!”

 “這麽說,你不但在站台上看到了我,還跟蹤到了南城的房子處?”——我駭然。

  “是又怎麽樣?!——要不是後來放棄了我爸而跟蹤你,我還真不知道在那棟我都沒有去過幾次的房子裏,我爹地還養著一個跟我一樣年輕漂亮的女人呢!要不是後來大門處的門衛攔住了我,讓我出示身份證,我早就進去當場讓你難堪了,還要等到現在?!”——她滿臉怒氣,手攥成了兩個拳頭。

 “南希,你跑到這裏來,你的男友不會惦記你嗎?”——我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狗屁!——不要在我的麵前再提他!——就讓他繼續做他媽媽的乖兒子,灰溜溜地滾回香港去吧,我跟他已沒有了任何關係!”——她更加暴躁起來。

 “可南希,即便你沒有了他,可還有愛你的爸爸,媽媽,——事實上,他們眼下正憂心如焚,在四處尋找你。”——我淒楚地看著她。

 “住嘴!——事到如今,你還想騙我?——告訴你,從早晨車站上看到你和我爸接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而讓我失去了我爹地的,正是你!”

  我說南希,不是那樣的,你聽我說……

  她冷笑著打斷了我,說說什麽說!——你這個壞女人,現在你高興了吧?——不但我肚子裏的孩子沒有爹地了,我也沒有了,沒有了!——你,還有我的男友,——不,是那個狗男人,你們都是一路貨色,讓我轉眼間失去了一切,我恨你們,恨你們!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叫罵著,忽然間就一轉身,從身邊的木工台上,拿起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工具刀。

  我一步跨過去,說南希,不要,千萬不要啊!——那是把斷料的工具刀,尖利無比,千萬不要傷到自己!

 “你站住,別過來!”——她怒吼著,悲憤地看著我說:“現在,除了母親,我什麽依靠都沒有了,——爸爸,父母的家,男友,還有我那時刻都有可能發病的身體,——你說說,你說說,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還有什麽意思,——讓我死了算了!讓我死了算了!”——她忽然就轉過手腕,把刀尖對向了自己的胸口。

  我停在那裏,渾身發抖,全身上下虛汗不止。——我說南希,給我一分鍾,就一分鍾,聽聽我說些什麽,然 後再下手也不遲,——知道嗎,知道嗎,就算你一切都沒有了,還有我,我,——一個會愛你疼你的姐姐,——還記得第一次在後海吧裏見麵時,你看著我說,我們怎麽長得這麽像啊,——今天,——不,是現在,現在我就把答案告訴你,——因為你和我,是一奶同胞,手足之親!

“住口!——這個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別心裏有愧,就來討好我,假惺惺地跟我攀道故,——姐姐?姐姐算什麽?——我應該管你叫小媽,叫小媽才對!”

 “可是南希,如果我寧願替你挨刀,替你受傷替你死呢?——你還以為我是為了討好你,在跟你攀親道故嗎?!”——我問完了那句,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在她一楞神之際,一步衝到了她的麵前,抓住了她的那隻握著刀的手。

 她驚叫一聲,奮力掙脫手腕,刀尖向外一轉,一條血印刷地擦過我的手心。

 立刻就有鮮血從我手中滴落下來。——我不放棄,拚出全身的力氣,用雙手奮力地爭奪著,——在道具室裏,在一個隻有刀子不是道具的道具室裏,我同個頭與我差不多、卻比我壯實許多的妹妹,進行著一場真實的“生死搏鬥”。

 幾分鍾後,刀飛人落,而倒在血泊中的,卻是我自己。

 小腹連續兩次被刀子紮破,粘稠的血正闊綽地外流。——見我白色的連衣裙上浸滿的鮮血,南希嚇得大叫一聲,驚悚地向外逃去。

 我伸出手,想喊她的名字,可還沒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就昏厥了過去。

 ……

 ……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顛簸震動中睜開了眼睛。

 就忽然聽到旁邊有人說:“歐先生,她醒過來,醒過來了!——由於失血過多,她很容易再度昏迷,請跟她多講話,盡量讓她保持住清醒的意識。”

“辛露,辛露!——是我,傑,看到我了嗎?”——歐呼喚著我。

 我四周看著,努力地尋找著。——在如煙如霧的視線中,我模糊地看到了三個身影,兩個穿著黃製服的人,慢慢退後,我終於漸漸地看清了歐的臉。

 “這是在哪裏?”——我翕動著嘴唇問他。

 “在救護車上。——辛露,你受傷了,現在急救中心的人已經把血止住了,我們正在去醫院的路上。”——歐焦灼萬分地看著我。

 意識在充滿棉絮狀的空間裏穿越著,慢慢地回歸,——我忽然間就抓著歐的手,說南希,南希……

 歐就握住了我,說露露,別擔心,南希她現在還好,基本沒事了。——據後來找到紀英英的交警說,南戲她從那家劇場的大院裏哭著跑出來後,就昏倒在門外的馬路旁,犯了抽搐,——正被過往的行人圍觀時,卻被正在十字路口執勤的他看到,他就趕過來,替她打了120,叫了救護車,並從她衣兜裏的電話中,找到了英英和我的電話……

 “那後來呢?——你的,你的電話不通,交警找到你了嗎?”——我虛弱而急迫地問。

  歐聽了,就微微地搖了搖頭,說因我當時正駕著車子,在後海的那些南希常去的舞廳裏,挨家挨戶地找她,剛 剛被插在車上充電器裏的手機,還接不到電話,所以是英英先到了醫院,見到了南希,——英英後來在電話裏告訴我說,神智恢複後的南希,已痛哭著把從車站到道具室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我當時正在往醫院趕的半路上,聽到了你受傷的消息後,震驚得手機落地,把要踩刹車的腳,錯放在了油門上,幾乎撞了車,——而就在那一刻,京京的插播打了進來,她嚎啕著跟我說,歐先生你快來,你快來呀,露露出事了,渾身都是血,趙導已經為她叫了救護車,可因為塞車,車還沒有到,沒有到,你快過來呀,快過來呀……”——他說不下去,把悲痛欲絕的臉,埋在了我的掌心裏。

 “傑,不要難過,——呆會兒抽空,一定要打個電話給京京,告訴她我都好,讓她放心。——還有,還有就是,也代我謝謝趙導,是的,趙導,——請轉告他說,腳本上的那兩個結果,都不是結局,都不是,——真正的結局是現在,正發生的這個,——即用流血的代價,去換回往日的和平,——和平。”——我淒切地望著他,說不下去。

 “露露,不要說了,求你不要說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能在站台上多等十分鍾,要是我能早點把電話插在汽車的充電器上,要是我能時時刻刻地陪在你的左右,就不會發生這一切,就不會發生這一切!”——他聲音顫抖,滿目憂傷。

 “不,不是那樣的,——是我自己在一念之差之後,要留下來的,不怪你,——也或許,也或許誰都不願,而這一切,不過是上天早就定好的結局,誰也改變不了。——傑,我這會兒好冷,也好困,——也說不定是真的就要走了,——傑,我好怕,你能不能抱緊我,抱緊我……”——我費力地嚅動著嘴唇,無力支撐的雙眼裏,盈滿了哀傷的淚水。

 “辛露,聽著,你不能睡,不能睡!——你教給我的功課,我還沒有完成,請你睜開眼睛看著我,看我怎麽用這隻殘手,來為你擦汗水,試眼淚,——擦汗水,試眼淚,”——他說到這裏,就摘下了黑手套,用那隻隻有兩根斷指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擦拭著我的眼睛,然後慢慢地把頭埋在我的頜下,泫然淚下。

  我撫摩著他的頭,用氣若遊絲地聲音說:“傑,——不要哭,不要哭啊,——除了擦汗水,除了試眼淚,還要學會用它來揮揮手,說再見,再見,——因為那隻受了傷的鴿子,已乘風而去,用胸前的一團血,凝結了塵世間的一段白雪紅塵,——夢生夢醒,緣起緣落,都是命定,你要想開,想開啊!”——我說完了那句,就喘息不止,雙手卻緊緊地摟著他,不肯放開。

“不,辛露,不,——你不能走,不能走,——你怎麽可以這樣待我?這樣待我?——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喃喃地說著,涕淚交流。

 我失神地望著他,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半晌,兩滴淚珠終於漫出我的眼角,作為我生命中最後的語言,清露離荷一般地滾下,滑落了我的臉龐。

 一片淒厲的鳴叫回響在空中,——是救護車的喇叭聲嗎?是傑的悲鳴聲嗎?是南希和京京的哭聲嗎?——我渾身冰冷,意識稀薄,再也無從分辨。

 再見了,我熱愛的人們。再見了,我熱愛的世界。再見了,我熱愛的我自己。

 請不要為我傷悲,不要為我哭泣,因為那片淒厲的鳴響,已化為輕揚的旋律,正攜帶著我的靈魂,在空中旋轉,飛舞;旋轉,飛舞;旋轉,飛舞……

 那豈止是輕揚的旋律呢?——那是和平的號角,從天堂裏吹起。





(全篇終。謝謝你跟讀了一年多,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