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75.紅顏)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10-01-01 20:18:01

 那天晚上,女人淚和紅曲酒,淹沒了我的清醒。

 可怎麽也有沒想到,天上會有下不完的雨,醫院裏會有止不住的血,雨和血同時流濺漫溢,淹沒了你媽媽生還的路。

  窗內,淚與酒做成了紅顏禍水;窗外,雨與血流淌出紅顏薄命。

  人生苦酒多自釀。——曾經的那一大茶缸白酒,不過是讓我飲鴆止渴;而眼前的這一瓶紅曲,又使得我飲恨終生。

  第二天淩晨醒酒後,我終於回了家。一路上,我任憑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我的身上,沒有感覺似的,渾身上下是不從抗爭的麻木,——耳邊回響的,隻有英英那苦苦哀求的聲音——

  鬆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腹中的孩子胎位不正,——如果到十個月的臨產前,這個孩子還是橫在子宮裏,胎頭不能俯曲,那麽我就不得不進行剖腹手術,——而我從前因舞台上的一次意外受傷,而進行接骨手術時所產生的麻藥意外昏迷,又讓我對開刀生產心有餘悸……

  所以,鬆江,萬一最後剖腹產時我再度麻藥過敏,死在手術床上或成了植物人,我無從料想有關這個孩子移花接木的真相,還能隱瞞多久……那麽鬆江,日後你一旦得知了我出事的消息,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個孩子認領回來,撫養成人,——因為,因為我對小傑沒有把握,——若不是,若不是因為完全不知道這個孩子不是他的,小傑這次是不會答應娶我的,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他並不愛我……

  爸爸說到那裏,就費力地抬起手,抖的手 指了指枕邊的床角。那裏有他的舊皮包,是護士每次換藥時都看著礙眼的多餘物,然而我卻一直沒有遵照她們的吩咐,把它從床上拿下來。——那是爸爸隔一陣子就要伸手觸一觸的東西,即使是在昏迷中,——對我來說,它似乎比周圍的監視器更能反映出他生的跡象。

  ——舊皮包裏麵裝有姥姥的遺物,是爸爸用生命的最後一點能量兌換回來的希望,——珍藏在南方的希望,像南希的名字一樣。

 我曾在他昏睡時打開包裹仔細看過,那裏麵除了幾件母親的遺物外,還有一個黃色的牛皮口袋,裏麵是一張用英文打印的DNA 檢驗證書和一張久遠的黑白版母女照,皆有被火烤焦的痕跡。DNA證書上的日期約在二十年以前,而那張母女照則是在南希兩歲的生日時,紀英英抱著她合照的,——母女倆人少婦幼女,母慈童稚,幸福的笑容裏看不見往事的沉重。

  後來爸爸告訴我說,那年他帶我到郵局給姥姥打完電話後沒多久,姥姥便過東北來接我,準備帶我南下。跟上次母親接信時的情形差不多,姥姥在爸爸出差的一個日子中,替他簽收了一封意外的來信。她從信封上認出了似曾相識的筆跡,把它扯開一看,果然又是那個女人寫來的,於是就像上次一樣,想一把火把它燒掉,——卻在烈烈的火光中半途改念,把與信箋一同寄來的DNA證明和那張母女照,火中取栗一般地解救出來。

 後來爸爸回來後,她並沒有說什麽,而是暗自把它們裝進了一個黃皮口袋裏,跟我一起被帶到了南方。——此後,她一直沒有提起過這件事,直到臨終前,她才給爸爸打了電話,說鬆江啊,我的心髒開始腹水,快不行了,卻不想把那份我藏匿了多年的東西一同帶到棺材裏,否則我便不能入土為安,——因為根據那張再一次被我燒成了一縷青煙的信箋看,無論如何,那被火烤焦了照片和燒掉了兩個角的外國字證明,都包含著你的血脈,你的骨肉,——雖然它們曾經傷了我的女兒,甚至要了她的命……但我還是想把它們還給你,等你有一天像我一樣,將要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希望你能把它們轉交給露露,讓她能憑借著這兩樣東西,尋找到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親人……

 ……

  爸爸在斷斷續續的倒氣中,終於講完了那些往事。以後的幾天裏,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卻用渾濁的眼睛執著地凝視著遠方,久久的不肯合上,——直到有一天,我不顧醫生的警告,冒著“病人心力衰竭,任何微小的刺激都會導致他死亡”的危險,告訴爸爸說,我早在去年就於北京認識了南希時,他才在回光反照的微笑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兩天的深度昏迷後,爸爸走了。——跟母親死別的時候大相徑庭,我沒有嚎啕,隻有默禱,仿佛是一位對死亡充滿了無限敬意的聖徒。

 倒是二叔,在太平間裏對著父親的遺體涕淚交下,說哥呀,雖然你我不是一個娘腸子爬出來的,但你這一輩子卻像親哥哥一般地待我,我則總是算計你,——二弟我現在有錢了,人也知天命了,想回報回報你,誰想到你卻用這種方式不稀罕俺,——哥,你就放心上路吧,我這就要雇人為你披麻戴孝,扛幡嚎喪,一定讓你走得風光……

 因為我從中作梗,二叔後來沒有那樣做。——我跟二叔說,爸爸生前通過你的尋醫找藥和日夜護理,早就知道了你對他的這番心意,如今他會在天上感念你的,——但他跟我說過,他要走得安息,不想大操大辦,免得太吵鬧了路上不安心,希望二叔你能成全他。

 二叔聽了後就愣了愣,之後盯著我蒼白而堅定的麵孔看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知難而退,點了點頭。

 後來二叔便跟聾啞學校的老校長一起,聯手給爸爸開了個簡樸的追悼會。之後,他按照爸爸生前的囑托,把他的骨灰和爺爺奶奶合葬到了一起。有條不紊地辦完了喪事後,他按照當地的習慣,為爸爸生前的親朋好友擺了桌酒席,在觥光籌影中開啟了喜喪宴。

 我對宴會上的歡聲笑語並不反感,——每一個生著的人,都有資格對死亡做出一種態度輕鬆的姿勢。

 我照著二叔的意思在酒飯中應酬著,主要的任務是,有人過來安慰家屬時,我便起身舉杯對飲,咂口酒表示感謝,——可滴水成川,不一會兒我就被不斷啜進的酒精泡暈了,便以上衛生間作借口,打了退堂鼓,——經過門口時,卻被角落裏獨飲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給叫住了。

 “丫丫,等一等。”——他喊我上學前的名字,嚇得我一怔。

 “不知道我是誰吧,叫我王爺爺好了。——從前你爸爸年輕的時候,我曾給他介紹過對象,可那時候,你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上呢!”——他笑嗬嗬地捋了捋山羊胡子。

 “王爺爺,給我爸爸介紹對象?——哦,小時候爺爺奶奶在世時,好像聽到他們提起過您,你是那位跟我爺爺要好的王鎮長吧?”——我想起了什麽似的。

 “是呀,是我,你爺爺的老朋友,——不過我早就退休了,住在二十裏外老家的鄉下,鎮長的職務,已被從前手下的一個毛孩子給接替了。——哦,丫丫,對了,我剛才喊你是有事兒,——具體是這樣,剛才說了,現任的鎮長是我從前的部下。前些日子過春節時,他到我家來看我,順便告訴我說,政府給聾啞學校職工的那筆賠償費,已經下來了,卻遲遲不見你爸爸他過去領。我聽了後,就托人過來詢問,繞了好幾個彎子找到了你二叔,這才得知了你爸爸他病重住院的消息……”——他說著,難過地低下了頭。

 我望著老人,傷感地咽了咽湧上喉嚨的酸楚,說王爺爺,您也別太難過,年紀大了,節哀珍重吧。

 就見他抹了抹眼角說:“唉,雖說我這把老骨頭也熬不了幾天了,可真沒想到比我年輕也比我身子骨硬實的鬆江大侄子,會走在了我前頭,——今天過來送他走,一想到自己是辛家的兩代世交,我真是百感交集啊!”

 不知道是害怕再度陷入難過,還是本能地躲避什麽,我不再講話,而是轉身到桌子上拿起了茶壺,為他添了茶,然後說了聲爺爺再見,想趁回身送壺的機會走掉。

 不想他就又喚了聲丫丫,說爺爺還有話跟你說。

 我放下茶壺,轉身再度望著他。

 “聽大家都管你叫露露,你的大名是不是叫辛露啊?”——他半張著幹癟的嘴巴,眼裏殘留著渾朦的淚光,很認真地看著我。

 “爺爺,我從上小學那年就有了辛露的名字,看來您這個當鎮長的,不大關心鎮裏的少年兒童啊!”——我破涕為笑。

 他卻不管我,一邊繼續抹了眼角,一邊笑著叨叨咕咕地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若不是
------,若不是我那位二十多年來都沒有聯係的侄女-----,侄女紀英英她突然從北京打電話來------,來打聽你爸爸的情況,問我-----,問我說老辛的女兒是不是叫辛露的話,我-----,我還真沒有把丫丫和辛露對-----,對-----,對上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