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 (80.殘愛)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10-01-21 16:34:09

 歐聽了,就哀傷地看著我,說辛露,不要那樣說。——仇恨不是遺產,跟下輩子無關,不要用“仇人的女兒”這個詞,給自己下定義。

 我就淒然一笑,說如果能夠選擇,我何嚐不想避開祖輩父代的恨愛情仇,無憂無慮地站在你的麵前。——可命運沒有那樣安排我,它把辛家的一筆虧欠,早就記在了你我中間。

  “辛露,沒錯,你是辛鬆江的女兒,可在我眼中,你是獨立而美好的!——你有著你母親的眼睛,南希一樣的臉龐,是一個美麗母親和一個乖巧女兒的結合體,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卻又早已熟悉的那個人!——那份令人震撼的知遇感,正是我第一次在電梯上看見你時,舉手攔住了電梯門的真正原因!”

 我憂戚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說真的,剛開始時,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卻從門外你的那雙大夢初醒一般的眼睛裏,看到了你母親的影子,——那個美麗善良卻又坎坷不幸的女人;那個被英英妒忌、誤解和報複了的女人,——於是,我下意識地出手挽留你,不願錯過。——後來通過車禍一事,我發現了金對你愛恨並生,窮追猛打,就托人到東北調查他的來路和底細,卻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打聽出你真的就是辛鬆江的女兒,讓我好不意外……”

 我聽到這裏,就暗自低下了頭,避開了他的眼神。

 “而真正讓我震憾的,是前段日子裏你在北京時,與我失去了聯係的那次我的北行中。——正是那次故裏尋舊,我才確知了你就是我當年背在身上的丫丫!”

 ——火車在向前,故事卻在倒轉,我的心在人生的單程上,跋前躓後,進退兩難。

 “本來,我和律師一路過去,是要直接到那家汽車廠裏,去索要有關金在弊案中所涉及的第一手材料的,——可就在開車經過曾見證過我成長的那片北大荒的黑土地時,我卻突然轉念改道,讓律師乘火車先去打前站,自己卻沿著沒有任何電訊服務的村野小路,把汽車開到了我闊別二十多年的兵團所在地。

 然而,當我經過幾小時的艱苦跋涉,到達了那片當年生我養我的地方時,才發現,兵團的營地沒有了,我曾背著畫夾經常轉悠的那片郊邊小巷沒有了,——還有就是,那個美麗的啞女曾經接我進去寫生的那個籬笆院,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規劃整齊的景點,和富麗堂皇的度假屋。

 後來在外圍民房的街區裏,我碰到了一個沒有搬遷的老住戶。他得知我是當年兵團裏的一位“小戰士”後,就問寒問暖,好不熱情。我天南海北地跟他聊天,期間有意地打聽了曾在籬笆院裏住過的辛家的情況,不想他就告訴我說,自從辛老爺子過世後,籬笆院兒就荒了。

 ——搬回鎮子裏的鬆江,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不但啞巴老婆不久後意外地死在了手術床上,唯一的女兒丫丫,——對了,就是後來的辛露,——據說長大後也挺讓他爸不省心的。——那年她連個招呼都沒打,就獨自出走,一個人到外地謀生去了。——他爸爸以為她到外婆家那邊投親戚了,隨後就到南方去找她,結果半路上趕上了SARS,據說差點沒送了命。——再後來呢,又有人說老辛得了癌症,上北京治病去了,——他後來這一走,此後便再也沒有什麽消息了……”

 歐說到那裏,就長出了一口氣。——他深切地望著我,低沉地說:“那次故鄉之行對我來說,雖然傷感,雖然無奈,卻還是讓我注入了驚喜,盈滿了感動,——因為回不去的故鄉,卻把一個美麗的故人留給我。——丫丫,辛露,——我在回來的路上,不知道將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念叨了多少次。我也曾無數次暗自感謝上帝,說老天有眼,讓我此行不虛,此生不虛。”

 我聽到這裏,微微地搖搖頭,說我跟你不一樣。——傑,自從我預感到了你是誰之後,就知道你我的關係虛弱不堪,一直在想法子,去逃避這場虛無縹緲的愛情。——如果我是你,我會在知道辛露是辛鬆江的女兒那天起,就打住,就離開,而不是一直讓她蒙在鼓中,直到把她拖到------,拖到床上……——我說不下去,幽怨的淚水,再次淹阻了我的喉嚨。

 “可辛露,對於我,那樣做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不但是因為,因為你是我荒蕪生命中的唯一甘泉,而更讓我激越不止的,是因為我知道你愛我,你愛我。——為了能擁有你,為了你我能夠彼此的擁有,我必須回避過去,必須隱瞞真相,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是不會讓你知道我是誰的,因為以我對你的了解,那樣必定會失去你。——於是,關於那幅你母親的畫,我雖然幾次聽你提起,卻不敢搭茬,不敢吐露實情;而你曾經到過的那家798的畫廊,曾經是我開的,可我卻沒有勇氣告訴你;到後來,當我從潘家園畫廊的老板那裏,看到了周京以收藏者的身份留下的你的名字和電話時,我害怕你一旦認真下去,就會找到我,就把畫從那裏收回來,束之高閣,為的就是能遠藏過去,塵封往事,——卻不想,風起雲湧後,曲曲折折中,你竟會爬到我那間密室一樣的閣樓裏,自己發現了那幅畫……”——他說到這裏,就無奈地一笑,用淡淡的笑容,掩飾著自己內心的傷感。

 “塵封過去?——傑,即便過去可以塵封,可血緣呢?親情呢?倫理道德呢?罪惡感呢?——你告訴我,怎樣將他們也埋葬起來?你告訴我?!”——我抬起頭,與其是在質問著他,不如說是在質問著命運。

 “他們雖然不可以塵封,可它們並不是枷鎖,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打來的東西。——辛露,事實上,你爸爸已經用死,把我從與英英一潭死水的婚姻中,贖了回來。——英英這次之所以要一個人回京等南希,而讓我留下來找你,就是因為她心上的那把鎖,已在失去你父親的淚水中被泡開了。——還有就是,英英昨晚給我來了電話,說此時此刻的南希,已在我和她母親的接納和安慰下,帶著心愛的男友愉快地回到了北京。眼下的小兩口,正在起勁地商量著如何把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坦誠地告訴給定居香港的他的父母,以征得他們的同意,能給他們倆人一個帶著祝福的婚禮,好讓他們能順利生下這個孩子。——所以,辛露,如果說到現在,你聽了我說的這些之後,還是心結不開,固執己見,用道德倫理的準繩來套住自己,那麽,殺死了你我未來的人,便不是別人,而正是你自己,正是你自己!”——他說到這裏,激動地看著我,衝動地向前跨了一步。

 “傑,等一等!——即便是這樣,即便是像你說的這樣,可仍然請你冷靜下來,摸著良知,來問問結果。”——我不知道是在命令他,還是警告自己:“就算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就算南希會像你們期待的那樣,不久後會順利出嫁,結婚生子,可當有一天-----,有一天她的孩子跑到你麵前,張開兩隻小手叫你爺爺時,你讓我在旁邊怎麽麵對這個孩子?——又怎樣麵對南希?——什麽時候才能與她姐妹相認?——可若永遠都掩蓋真相,擱置親情,我又怎能履行我的諾言,對得起我死去的父親?!”

 “可是辛露,那麽愛情呢?——愛情在親情麵前,真的就可以隨便犧牲,無足輕重嗎?”——歐的眼睛閃爍著焦灼。

 “愛情是可以改變的,可親情和血緣卻不能!——就算沒有我,傑,隻要用心接納,你也會有另一個女人,一個家,一個嬌妻愛女圍繞在身邊的美好未來!——因為有一句話我是信的,——對於一個需要愛情的人,愛情便會化為千百個女人,向你走來!”

 “辛露,不要,不要說這樣的渾話!——可以化為千百個女人走來的,不是愛情,是濫情,是色情,是調情,但不是愛情!——至少,至少對於我歐傑森不是,不是!——辛露,自從你用生命救了我,自從你的血液流進了我的身體,我便對別的女人沒有感覺了!——因為,因為我的身心,從此被你滋養,被你融化,你我早已水乳相交,血肉相連了!”

 “不要說,不要再說了!”——我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心被他揪得疼痛。——我說不出話也無路可走,就隻有逃避的一招了,——我咬了咬牙,忽然轉身,抬起手來,去拉包廂的門。

 可他就一步過來,把手撐在門上,攔住我,低沉而堅定地對我說:“辛露,你別動!——不要害怕,這裏是公共場合,我不會逼你。——聽著,平安地呆在裏麵,讓我走,——讓我走,讓我走吧!——我想好了,火車到達下一站時,我就下車,然後帶著一到高空就會脹痛的這隻殘臂,坐飛機回去,徹底地遠離你!——放心地呆在這裏吧,我不再做你的旅伴、做你的室友,不再讓你為難!——讓我離開你,從此孤身一人,一輩子沒有愛,沒有性,沒有孩子,沒有家,沒有自己的女人,有的隻是不斷衰老的身體,和充滿了絕望的思念,讓我走吧!”——他說完,用疼痛的目光凝視著我,不再講話,——就那樣的看著,看著,直到眼中盈滿了淚水。

 一分鍾後,他真的走了,——門在我的身後被輕輕地關上。

 我心痛得肝腸寸斷,肝膽俱裂,身子潰敗得站不住。——我順著身後的門板,讓身子慢慢地滑下去,然後坐在地下,把眼睛埋在雙掌裏,低聲地啜泣起來。

 ……

 不知過了很久,火車突然急轉彎,——在底盤和鐵軌劇烈的碰撞聲中,我被左右搖晃,推前搡後。——我坐不穩,本能地用手去抓桌子,指尖卻碰到了盒煙,——歐在孤獨寂寞中那唯一的夥伴。

 兩分鍾後,火車喘息著進站,慢慢地停靠在燈火通明的月台上。

 很多人下車,又有很多人上來。——芸芸眾生裏,有多少人在生命的又一程中,重新進行著排列組合。

 “我這就下車……不再做你的旅伴、做你的室友,不再讓你為難!”——歐的話語忽然間就回響在我的耳邊,一股揪心的絕望洶湧而來,襲上心頭。——我受不了,起身抓起桌上的那盒煙,打開門,逆著迎麵而來的人流,朝門口跑去。

 “火車就要開了,別人都上車?你怎麽往下跑?!”——男乘務員在門口攔住了我。

 “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下車了,卻把煙拉在了我的房間。”——我虛弱地囁嚅著。

 “不就是一盒煙嗎?別讓我說你小題大做!——趕快回去吧,不然下去後,火車開了,拉下你我們不負責任!——再說了,是拉下一個大活人要緊呢,還是拉下一盒煙要緊,哪輕哪重,你自己掂量掂量看吧!”——他說著,就轉身去關門。

 然後便是火車的一聲長鳴,然後便是隆隆的啟動,然後便是呼嘯而去,然後便是勇往直前,然後便是義無反顧。

 我回過身來,將手握著的那盒煙木然地揣進兜裏,茫然地往回走著。——窗外燈火明麗的世界,在我孤絕的身影旁,疾速地後退,後退。

 到了自己包廂的門口,廊上的行人都已進房,各就各位,左右空無一人。——我站住,麵對著冷冽光潔的門,不想進去,仿佛門裏麵所有的,不再是個旅程中的窩,而是一台可以把我冷凍至死的冰櫃。

 ——我就那樣站著,不知多了多久,終於把頭靠在門上,無聲地落著淚。

 “辛露,我說過,要平安地呆在裏麵,你怎麽轉眼就不聽話?——伏在冰涼的門板上哭,你讓我怎能走得放心?!”

 我聽了,驚悚地抬起頭來,將淚水狼藉的臉,對著歐。

 他心痛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良久後,他抬手拉開門,說我還沒下車,我們仍是旅伴,是室友,有話進去說。

 我被他帶進房間後,鎮定了下來。——我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從兜裏掏出來了那盒煙,說我沒事,你的煙拉下了,我以為你下車了,想送給你,他們不讓,還損我。我是受不了,才哭的。

 他接過煙盒看了看,忽然一甩手就把將它丟了出去,說我不要煙,我要姻緣。

 我要說什麽,卻被他用手指壓住了嘴唇。他說辛露,不需要再說什麽了。——我剛才回來取煙,剛巧你出去送煙,我在你的身後,都看到了。

 他說完,就將我輕輕地攬在懷裏,一邊為我擦著淚,一邊說:“辛露,為了我,不要再哭了,因為你一流淚,我心裏就流血。——剛才看你哭成那個樣子,我便暗自發了誓,不管今後你怎樣待我,都休想讓我離開你。——即便剩下的人生旅途上,曲折無盡,荊棘叢生,我也無所謂。——為了你,我要努力到底,給自己“轉正”,從旅伴轉為伴侶,從室友轉成床友,從現在做起!“

“你說什麽?”——我嚇了一跳,身子本能地開始掙脫。

 他卻摟緊我,說你別緊張,——我的意思是說,天已晚了,餐車快停業了,趕快打開大燈,好好打扮打扮自己,然後漂漂亮亮的跟我吃飯去!

 我想了想,就伏在他的耳邊,說好吧,不過,在跟我吃飯之前,我想要一件東西,你得答應給我看,不能拒絕。

 他想都不想就說,行,隻要能跟你同吃同住,你要看什麽都行!——我是個男人,還怕你看,等著,我這就去開頂燈。

 我說不能開燈,我要看的東西,隻有在黑暗裏才能看得清。

 他這次就不作聲了,在幽暗的光暈中凝視著我,想了很久。——一刻鍾後,他終於點點頭,鬆開了我,把左手伸過去,開始慢慢地為右手脫下黑手套。

 當他把它送到我的雙掌中時,瑟瑟發抖的人竟是我。

 ——殘缺的手掌上,僅有的兩根手指,是半截的。沙垣一樣凸起的皮,嶙峋的筋骨,曲折而上,直到臂肘。

 我將那隻殘掌貼在臉上,說傑,在與我同行之前,得再給我個機會聽我說句話。——那句話是一個小人物的遺囑,雖然平凡,卻帶著真誠的懺悔,——它們就是爸爸臨終前讓我跟你說的——“對不起”。

 他聽了,就一下子擁住我,什麽都不說,卻頃刻間有熱淚順頰而下。

 我一手握著他,一手為他擦淚,說傑,你哭吧,好好哭一場,把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都哭給我,——我會好好的愛你,把爸爸欠你的,用一輩子還給你。

 “不要這樣說,辛露,你不要這樣說,”——他用力地摟緊我,喃喃地說:“沒人欠我的,沒人欠我的,是我不好,非要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作為一個身有殘疾的人,我不但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爸……但我沒辦法,沒辦法說服自己,因為我愛你,我愛你……”

 這次便是我用指頭壓住了他的唇。——我熱淚橫流,熱切地望著他,說傑,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雖然在這個世界上,有美和醜、健與殘之分,但對於相戀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包容的,——因為愛,也因為隻有愛,才可以縫合一切,彌補一切……

 我說到那裏,就低頭,用淚水浸泡過的嘴唇,輕輕地吻著他的那隻手。——然後,我將它慢慢地放在我胸前,踮起腳尖,貼近他的耳邊,一字一字地小聲告訴他說:“傑,你的-----,你的這隻手,雖然----,雖然傷殘得不能再----,再畫畫,不能再----,再做事,但在-----,在我這裏,卻有很多-----,很多更美好的事情,等著它來做,——譬如-----,譬如----,譬如說觸摸;譬如-----,譬如說撫慰;譬如-----,譬如說擦汗水;譬如-----,譬如說拭眼淚,——是的,擦汗水-----,拭眼淚-----,擦汗水------,拭眼淚------,拭眼淚------,拭眼淚------,拭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