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 (79.親仇)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10-01-19 20:54:19

 南希身份的突變,讓我賴以生存的親情失去了根基。

 而不久後外公的過世,更讓我雙倍的傷感無從著落,——失重的心,在空洞的生命中風雨飄搖。

  舉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

  ——不久後,我帶著美方律師給我準備好的文件,回國去見英英母女。——當八歲的南希瞪著驚喜的眼睛撲到我懷裏,將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貼到我的胸前時,我不知道自己眼裏湧上來的淚水,是悲是喜。

 兩日後,我把從美帶回來的文件拿出來,告訴英英說,這裏麵是外公過世後留下的不動產,我想跟你談談。——她聽了就眉頭緊蹙,說咱倆都快兩年沒見麵了,你這剛回來,累勁兒還沒過去,不動情也就算了,卻冷不防地談什麽不動產,真是怪怪的!

 冷不防?——我聽了就笑笑,說英英你坐下,——生活本身,不就是一連串防不勝防的意外嗎?

 我於是將外公過世時留下的三棟房子跟她作了交代。我告訴她說,外公過世後不久,他委托的律師就找到我,說早在我結婚前,外公有一次得了中風後,就把律師召到床邊,讓他代他寫了遺囑,將他三棟房產的產權繼承人,指定為我。——不過英英,你也知道,遺產並不意味著都是財富,還有責任和托付,——就像外公晚年時,竭心盡力後也沒有很大起色的兩家保險公司,都是帶著債務傳到了我的手中。——這次的這三棟房子中,有兩棟付清了,剩下的一棟,就是我們現在在洛杉磯的家,上麵還有六成的貸款……

 她聽了,就噘了噘嘴嗔怪我,說小傑,我是你老婆,不是理財專家,——你也看到了,就我母親現在這副臥床不起的樣子,我能幫你回美國理財呀?——你正八經兒地跟我談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可英英,你是我妻子,——至少眼下------,——我是說,至少眼下南希-----,南希她還沒有長大,需要你這個做母親的------,做她的監護------,監護人,來管理-----,管理這筆財產。”——我結巴著,第一次感覺到,說話是多麽令人討厭的一件事。

 果然,英英聽了我的話,就警覺地聳起了眉梢。

 “我,我是想告訴你,對於其中的那兩棟已付清的房子,我想,我想放棄繼承權,把其中的一棟,給正在印尼的舅父;而把另外一棟,就是坐落在弗羅裏達海邊的那幢豪宅,留給你和南希。——那曾是外公在一年的勞苦之後,經常去度長假的地方,天高水遠,碧波帆影,景色迷人……”——我努力地行進著,用美麗的詞匯,掩飾著語言中那沉重的內核。

 她這回聽懂了,不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她說小傑呀,你要給舅舅房子,我沒意見。——因為你想啊,當初外公跟蛇頭跑到美國淪為華工後,音訊飄渺。舅舅後來若不是為了要出去找他,也不會冒險偷渡,弄錯了方向後流落到了印尼。——雖說舅舅這麽些年來,既沒在外公身邊照顧過老人家,也沒在遠處供養過他,但我知道他拖兒帶女,受盡了當地人欺侮華僑的氣,不容易,所以你心裏掛念他,想盡早地幫他一手,這我理解。——可是,對於我和南希來說,這份遺產的分配是不是太早了,而且還說什麽叫我做她的監護人,——聽上去好像你得了大病,在交待後事似的。——說到這裏可就話趕話了,我還真是要問問你,——你瞧你這次回來,麵黃肌瘦的,是不是鬧了什麽大病了,還是出了什麽事?”

 我聽了那話,語言終於發生了障礙。——良久後,我站了起來,走到後窗前,打開了窗子,然後在尼古丁的幫助下,終於冷靜地說出了那些在心中悶了兩年的話——

 英英,我已經知道了,孩子不是我的,——是在兩年前為你調檔時,從附加在病曆裏的那份基因檢查報告中意外得知的。——我想,有些事情還是早些攤開的好,以便你我都能為自己的何去何從,盡早做個決定。——英英,我雖然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但不想耽誤你;我雖然一直視南希為己出,卻不想將錯就錯地續演下去,耽誤她和生父相認的時間。”

 紀英英聽了這些話後,先是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可過了片刻,卻急風驟雨般地翻了臉。她轉身關上了小屋的門,回頭指著我的鼻子說,小傑,你說,你這是安的什麽心?!——我媽媽她雖然耳聾眼瞎又癱瘓,可這會兒畢竟還躺在南屋的床上,沒咽氣呢,你是不是想大老遠地跑回來,活活地氣死她呀?!——姓歐的,我要是想找南希的親爹,回國這兩年早就找了,還用你今天特意跑回來逼我?——你難不成有了第三者,想趕我出門,就回來找我的麻煩,想用個借口,把我也變成個有婦之夫的第三者,對不對?!——她氣急敗壞,出語話無遮攔。

 “什麽第三者?——那個男人他原來是有婦之夫?!”——我意外而震動。

“是!就是!是又怎麽樣?!——正因為他是有婦之夫,當初才會對你這個圍著人家老婆畫來畫去的人恨之入骨;正因為是有婦之夫,他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卷入滾筒,而見死不救,——所以說,事到如今,你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她大吵著,口不擇言。

 我不講話,心戰栗著,低下頭來,無奈地閉上了眼睛。——原來,移花接木到我身上的南希,竟是那個在兵團裏背著藥箱救了很多人、卻單單沒有救我的男人的骨肉。

 紀英英看我不講話,就呼天抹淚,對我罄竹難書。她說小傑我真沒想到,你出國後變得這麽沒有良心,難道你這麽快就忘了,我是怎麽照顧你長大的。——自從你父母離世後,你被轉到兵團的孤兒學校裏,我就一直像對自家的弟弟一樣照顧你,幾年如一日地替你縫衣補襪,噓寒問暖。——後來你長大後,心裏沒有我,我也沒有怨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去關心你愛護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成熟起來,懂我的心。——若不是因為後來你被那個啞巴女人給迷住了,整天魔怔似地畫她,畫完了眼睛畫身子,畫完了大人畫小孩,我怎麽能會心生怨恨,把她的男人引到兵團來報複她?——可我怎麽也沒想到,那一夜,隻那一夜,我就懷上了他的孩子;我又怎麽能想到,我為了留住他而為他準備的兩杯酒,竟成了我給自己預備的人生苦酒,致使南希生下來後,因為鬆江體內的過度的酒精,而造成了她永遠不可根治的癲癇病……都是命啊,都是命啊!

 紀英英用哭聲淹沒了我。——我的心在痛苦的深淵裏撲騰著,無力地掙紮。——舉目四周,除了令人絕望的汪洋外,再也沒有可以停歇的岸。

 “英英,不要鬧了,如果你是因愛生恨才走到了那一步,我向你道歉。——可事已如此,你我都是人,皆無回天之力,能不能理智一些,好說好散?”——我哀傷地看著她,切切相求。

 不想她聽了就轉身操起桌上的花瓶,往地上一摔說, 說來道去,你不就是想離婚嗎?!——我成全你,成全你!

 花落瓶碎,叫人心膽俱裂。

 放學後的南希,推門看到此情此景,當場倒地,昏厥抽搐。——她這次病犯得很重,口吐白沫幾分種之後,循環衰竭、呼吸幾乎停止。前來急救的醫生後來說,如果他們再晚到幾分鍾,孩子的大腦便有可能因為長時間的缺氧,而導致神經細胞的壞死,——他說感謝老天吧,沒有讓孩子變成殘廢。

 ——就因為那樣,那次沒有離成婚。

 ——就因為還有可能那樣,以後也沒有離成婚。

 後來的日子裏,每當紀英英因我對之冷淡,而惱羞成怒地跟我提出離婚時,我都勸她說,為了孩子,你能不能忍一忍,——等她長大了,有足夠的能力來承受這個事實時,我一定會把手續給你。

 兩年後,我的那位醫生朋友告訴我說,美國發明了一種含有磺酰胺基的新藥,對抑製癲癇病有特效,讓我不妨把女兒接過來試試。我得知了這個佳音後,就說服英英,隨後把南希一個人接到美治療,同時幫她辦理上學手續,——在我的監護下,她順利地入學上課,做了一名小留學生。

 來美後的南希,一段時間的治療後健康有所好轉,卻因為語言與文化的障礙,開始想家。——我擔心她鬱悶犯病,就給英英打了電話,細說了她的情況,問要不要先把她送回國,緩解一段再說。不想英英就說,國內的孩子們啊,學習緊壓力大,比國外的孩子更受罪。——出國當小留學生,既風光,又使得孩子得到了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是舉國上下的孩子們都巴不得的事兒,你要多開導開導南希,讓她珍惜才是。

 我後來就將英英的話委婉地告訴了南希,又說,不管你去還是留,我都沒有意見,——不過你走了後,爹地一個人會很寂寞,會想你。

 可怎麽也沒想到,她會眼珠一轉,就此引出了新話題。——她說爹地,你也會寂寞?——那算了算了,我先置自己的生死於度外,給你出個好招,——那就是,我留美,你回國,因為媽媽也寂寞,而她真正想念的人,是爹地你!

 我就摸了摸她的頭,笑了。——有一種笑容,比眼淚還苦澀,——大悲若喜,是悲的極致。

 南希那時候雖已成人,卻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分辨我和英英之間情感嫌隙的那種程度。——為了她的健康,我和英英自那次衝突後,不但決定繼續隱瞞著她的身世,還不約而同地在她的麵前爭做良父慈母,努力地保持著和諧愉快的家庭氣氛,為的是她能在一份堅固的安全感中,健康地長大成人。

 ——南希見我不作聲,就小大人似地勸導我。她說爹地你還不知道吧,自從姥姥過世、媽媽一個人到了北京後,她一直挺不順的。就說她通過一位老鄉認識的那幾個南城的農民叔叔吧,據說都是靠賣地起家的,四六不懂,——雖然毫不眨眼地用了你給媽媽轉過去的那筆資金,卻一直不聽她的話,讓媽媽很頭痛。

 所以爹地,上次回國回來之前,媽媽還總是跟我歎氣,說如果有你爸回來幫忙,就好了。那樣不但可以用他國外的身份,成立個中外合資公司,免稅經營,而且有他美國的學曆和熟練的英文給我看家作陣,那些農民再怎麽橫,也不敢小瞧我!

 ——那時候,我從外公手中接過來的兩家保險公司,雖然生意稍見好轉,卻無法跟而蓬勃崛起的中國房地產相比。——為了南希,為了英英,也為了自己的事業,我回了北京。可跟英英的關係,卻一直無法回到從前。即便是後來賺到了錢,在京城裏四處置辦了房產,可我們兩人卻一直各守空房,分居兩處,貌合神離。

 因為生意的需要,也是因為寂寞,我常常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成雙入對地出入著飯店和酒會。——然而,黑深人靜的時候,我卻總是摘下黑手套來,一邊用揉搓著傷殘的手,驅趕著一天的脹痛,一邊對著我再也沒有機會去完成的那幅畫,默默地發呆。

 懷著人生價值根本性的失落,我常常在漫漫長夜裏,反省著自己的生命,體味著錢財和名利所不能解除的那份傷痛,——直到那一天,我在電梯門口遇到了你,——一個叫辛露的女孩。

 ……

 歐說到那裏,就把手中的煙盒靜靜地放在了身後的桌上,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用殷切的目光來找尋我。

 “遇到了我?——可那時候,你怎麽能知道,你遇到的,不是別人,正是你仇人的另一個女兒!”——我接過去,淡然一笑,卻有濃重的霧氣,在眼睛裏不聽話地浮生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