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73.隱情)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9-12-19 21:46:32

 爸爸離世的日子,正是新舊更替、萬物複蘇的人間四月天。

 綠色悄悄地來了,爸爸靜靜地走了,歸去來兮,無從挽留。——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忘了是哪個古人說過的話。

  爸爸臨終前問:露露,外麵都綠了吧?——沒想到啊,你媽媽這次是穿著綠花襖來接我的,——爸爸的這個春天,不會再寂寞。

 他在床上彌留了兩個多月,比醫生預料的長了一倍多。二叔說,這得歸功於何醫生手下的那些雪片一樣開出的藥方,何醫生則說,還是老爺子的求生意誌強,不願辜負你們的照顧。——我在旁邊不講話,沒有告訴他們,其實是因為兩樁無法釋懷的隱情,才讓爸爸在“對不起”的煎熬中,又多走了一程。

 早在元宵節的那天,爸爸便於“正月十五雪打燈”的豐年瑞景中,進入了昏迷狀態。何醫生不時地進來看看,臨下班時鄭重地對我說:小辛,有個心理準備,給老爺子預備後事吧。

 可是一個月之後,爸爸仍然頑強地存活著。盡管他瘦得脫了相,身體要靠下管、輸液和嗎啡交替地維持著,但卻在奄奄一息的羸弱中,咽不下那口氣。

 四月初的一個晚上,二叔剛走,我便把椅子挪到爸爸的床邊,摸著他被子下冰涼的手指,準備照常守夜看護。——“久病無孝子”,爸爸反反複複的病危急況,早已把我從一個淚眼漣漣的乖乖女,鍛煉成了一位會看儀器、會讀指標的反應麻利的“專業護士”。

 忽然就見監視器上的心率加快,肺型P波,電軸右偏,我忙站起身來,想過去按動床頭的呼救電鈕,——不想手卻被爸爸瞬間握住。

 我趕緊揉了揉眼睛,說爸,真是你?——你醒過來了?!

 他努力地睜開雙眼,對著我,慢慢地收攏著渙散的眼神。——半晌,他終於發出了聲音,說露露,屋裏就你一個人啊?

 我說二叔有點兒累了,回家歇著去了;醫生也來看過你,這會兒剛走。

 爸爸聽了,就微微地點點頭。他費力地嚅動著嘴唇,說露露,爸爸要去了,已經上了路,可有兩件事放不下,就回來了,想跟你說清楚。

 我用毛巾擦拭著他虛汗不止的額頭,說爸,我在這兒,不離開你,會好好地聽著你說話,有什麽事,你說吧。

 爸爸不再講話,目光慢慢地遊離開我,在潮濕的淚水中去尋找往事。良久,我終於聽到了他顫抖的聲音:“那個-----,那個小畫家-----,小畫家的手臂,是我給弄斷的,我給弄斷的……”

 “爸爸,你說什麽?!”——我驚悚,用牙使勁地咬住下唇,讓疼痛來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

 “他------,那個小畫家-----,應該就是你妹妹------,你妹妹現在的養父,——他,他對-----,對我們恩重如山,如果你----,你有一天能找到妹妹的話-----,就會見到他,一定要代我,代我跟他說句對不起------,是我----,是我斷送了------斷送了他的畫藝和前途……”

 ……

 不知什麽時候,窗外下起了滴滴答答的小雨。——那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卻下得我一心秋寒,淒惶無助。

 爸爸用他氣若遊絲的聲音,牽出了那些沉重的往事。

 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天氣卻很涼。在市郊一家印刷廠的工人俱樂部裏,那個女人——就是你妹妹的母親,正在後台上化妝打扮,準備著她的最後一場演出。——兵團裏的文工團就要解散了,除了在當地結婚紮根的,所有的團員都要在不久後返城。

 我作為隨團的醫護人員,跟到了俱樂部的現場。——演出開始前調試燈光時,文工團的副團長兼燈光師老馬,忽然過來對我說:鬆江啊,我剛才試了試燈光,有兩個側麵的聚光燈不大靈光,以前經常在這裏演出,沒出過這種事,——剛才到耳房裏檢查了一番,也沒看出什麽差錯。——你現在沒事,能不能幫我個忙,到隔壁一號車間的二樓去一趟,樓角處有個供電室,你進去瞧瞧,看總閘下管劇場這邊的分開關,有沒有什麽問題。

 我按照他畫的簡易圖,從台後的小門穿出來,到了隔壁一號車間的外廊,順著後麵的小樓梯上了二樓,找到了角落裏的小供電室。——剛要推門進去,忽然就從樓下傳來了那個女人的招喚聲:小傑,小傑,下來一下嘛,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聽了,就躲進了凹門的陰影裏,往樓下的車間看了看。果然是那個女人,身著花布衣裳,腦後垂著一條用假發接編而成的長辮子,——那時候已經沒人再唱什麽樣板戲,她這次扮演的,是反對封建包辦、爭取婚姻自由的劉巧兒。

 不知什麽時候她已從後台出來,溜進了看上去空無一人的一號車間裏。就見她手裏捧著那個曾為我打了二斤酒的大茶缸,仰著頭,對著一台機器旁幾米高的梯架上輕聲喊:“小餘,你下來了,——你到底聽沒聽見啊,——聽說你過兩天就要去美院上學了,那我呢?——到底是要回柳州老家呢,還是跟你一起去,你能不能表個態?

 ——我順著她的目光找過去,這才看到了在高高的梯台上,有個身材細高的青年人,正穿著沾滿色塊的工作袍,拿著筆刷,瀟灑地畫著板報。——我仔細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兵團的那個遠近聞名的小畫家。

 小畫家沒有應聲下來。他一邊繼續畫著,一邊說我在工作,——這個宣傳欄是兵團交給我的任務,要我一小時後給工人老大哥交工。——下午晚一點呢,我還要趕到城郊去,給一個小女孩畫像,英英,我們改日再談好嗎?

 ——他還沒說完,就覺得梯子開始震動,往下一看,那個女人端著水杯正往上爬,一邊爬一邊嬌嗔地說:小傑,知道我手中的這個大茶缸裏,現在裝的是什麽?——告訴你呀,今天不是水,也不是酒,而是杯熱茶,使你最愛喝的碧螺春!——知道你快走了,特意讓我家人從南方寄來的,想給你帶著,我這可就上來了,讓你嚐嚐……

 ——她說到這裏,跟著突然就哎喲了一聲,——不知什麽時候,跟真發接編在一塊的齊臀的假辮兒,忽然就掛在了滾筒機的開關上。

 她就著急,卻越急越亂,從大茶缸上挪開一隻手,使勁地往出拽著辮子,——結果人一失衡,從兩米來高的梯撐上摔了下去,——開關的扳手被辮子拉開,滾筒瞬間隆隆地轉動了起來。

 小畫家見了,說英英你小心!—— 一躍身子從梯架上跳了下來,把女人快要卷進滾筒的假發,一把攬了回來。

 因為後坐力太大,女人向後一聳,頭磕在了身後的另一台機器上,她頓時栽倒下去。

 他想轉身將她扶起,可就在這一瞬間,他寬大的工作袍卻突然被絞進了滾筒,——他伸手去抓開關,卻被袍子扯得怎麽也夠不到。

 樓上那裏有人嗎?趕快關總閘,趕快關總閘,這裏出事了!——他突然朝著我這邊喊,——不知道是早就看到了我,還是覺得這邊本該有人。

 我在他急切的求救聲裏衝進了供電室,緊張地掃著牆上密密麻麻的開關,最後終於找到了一號車間的總閘,——我伸手勾住了扳手,正要往下拉閘時,卻不知什麽在作祟,——我驀然間就想起了那個女人給我看過的,他給你母親畫的那幅畫,——我忽然間就停了手。

 一寸,又一寸,再一寸,最後一寸,——當我隔著玻璃,看到他的人隨著工作袍,一點一點地被扯近了機器時,我心裏翻騰著一陣莫名其妙的痛快。

 他拚著全身的力氣往外撕扯著,我卻良知泯沒地作壁上觀,——突然間,我就聽到了他撕心裂肺的叫聲:“天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快救救我,快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