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64.遠藏)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9-11-26 21:41:10

 京京家的南房裏。

 透過冬日裏霜霧氤氳的玻璃窗,我望著四合院中的桑榆晚景。

  園中的老榆樹正枝幹嶙峋地打著蔫兒,仿佛一個體力不支的老人在瞌睡;大門內的影壁上,“丹鳳朝陽”的如意彩繪已被經年的風雨侵蝕得破舊不堪,一眼看上去,更像是“月落烏啼霜滿天”。

  左廂房屋頂的鞍子脊上,唧唧咕咕地瑟縮著幾隻野鴿子,似乎早就從快要搬空了的院落中,嗅出了此院將被拆遷的命運。——捱不了幾天了,它們不得不開始一場焦急的討論,看看附近的這片青堂瓦舍的老宅巷中,究竟還有沒有自己可以落腳的家。

  在這個摩天樓走紅的年代裏,鋼筋水泥建築隨處拔地而起,強勢地占領著城市。——像極了一根根堅挺的男性圖騰柱,——張抗抗在她的《作女》中曾經那樣說,——很潑辣的文字,改頭換麵地爆炒了黑格爾《美學》中的創見。

  ——隻是後來我有點兒意外,因為按照那段文字對我的導讀,我以為這位因“作女”而亦被人稱為“用身體去寫作”的女作家,接下去會絮叨絮叨那些被“圖騰柱”不斷侵毀的四合院呢,——說它們不過是女人的子宮,是時下人體上最廉價的器官,是給幾個錢就可以讓人隨便闖入的地方,由著那些“圖騰柱”的肆意崛起,——可她後來畢竟沒有那樣寫,我便猜想,是不是母性的尊嚴,讓老牌的女作家終於沒有走得那麽遠?

 兜裏的電話再次震動起來。——我不去看,猜到又是歐打來的,催我回家,但我不能,——因為我知道,我生命中的那座四合院,——那座昨夜裏曾梨花帶雨風月無邊的四合院,就要悄然的關閉,塵封而遠藏。

  如果真是人生如戲,如果下午舞台上的那段劇情不過是二十多年前的生活再現,那麽,紀英英和林河接下來的那個孩子,有可能就是歐的女兒南希,——那便意味著,我院中的大門將永世不得對歐——我妹妹的父親,——再次打開,——即便那門前有龍鳳呈祥的石鼓,即便那門內有麒麟送子的照壁,即便那園中有一樹的海棠花,正下著昨夜裏雲端之上才見得到的鱗光閃閃的花瓣雨……

  ——叮叮咚咚的腳步聲響起,竹風鈴一般地餘音繚繞著,打斷了我的思緒。

  京京的倩影終於從照壁前轉來,皮衣長靴,手提著兩盒白筒便當。——與剛才離開前不同的是,她走路的樣子有些拖遝疲憊,一頭烏亮的水卷零亂地飄落在蒼白的兩頰,——不再像往日那樣,於柔韌的步態中於肩上律動著翻飛。

   我開門迎出去,一邊接著盒子一邊嗔怪著說:“不是說出去辦點兒事就回來嗎?——大冷天的,原來是花半個小時的時間,為我專門到外麵打食去了!”

   她進來坐下,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開著盒蓋說:“打食兒也不單單是為你,——在接到搬遷通知的第二天,我就把奶奶送到了西郊的老姑家去了,從此便把胡同口的這家麵館當作我家的第二個廚房了,——快吃吧,你最愛的蛋花湯麵!”——她說話時不大看我,樣子卻愈發地蒼白虛弱。

  我不作聲,坐下來一邊吃麵,一邊暗中打量著她。——她沒看見似的,隻管低著頭哧溜哧溜地往裏吞,沒幾下就淌下了清鼻涕。

  我嚼著口中的麵條,甕聲甕氣地大驚小怪著,說不過才幾天沒見而已,你怎麽就變成這副吃相了?!——而且自我意識也跟著大幅度下滑,鼻涕要過河了都不知道!——快點擦擦,別把清鼻涕當麵條吃倒我胃口好不好?!——我說著,剜了她一眼,就遞過去了一疊紙巾。

  她說你還真有閑心擠兌我?——實話告訴你吧,露露,這兩天都是因為你的事兒我發愁,抵抗力嚴重下降,才讓我這個從不感冒的主兒病倒了!——你看看,你看看,哪有鼻涕這麽清的,我這分明就是眼淚,憋在肚子裏流不出來,找錯了出口!

  我聽了就翻了翻白眼,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死豬不怕開水燙!——咱先沒心沒肺地吃個飽,有啥事能不能等會兒再說?——我說著就伸過去手,試了試她的額頭,——這一摸我就嚇了一大跳。

  “京京,你真的在發燒?——到底怎麽了?要不要上醫院?”——我放下了筷子。

  她就抬頭笑了,說沒事的,昨天就感冒了,——今早你在劇場考試時,我已經去了醫院,所以才放了你的鴿子。——剛才出去買飯時我還好好的,可能是這會兒藥勁兒過去了,才又燒上來了。

  我說那藥呢?你得趕快接著吃啊,我這就給你拿杯開水去。——我說著就站起身來。

  她就用筷子攔住了我,然後又用它指了指櫃台,最後又指著她自己的肚子說:“自從奶奶走後,白開水就在我家絕跡了。——露露,沒事的,這糖衣片的泰利諾,剛才在回來的路上早被我糖球一般地咕嚕進去了。估計這陣子,它們正在肚子裏進行著化學反應,跟細菌做你死我活的殊死搏鬥呢!

  我說你還有閑心鬧啊,醫生到底怎麽說你?——是我上次那樣的這茬子感冒嗎?

  不想她忽然就放下了嘴邊的湯匙,說露露,醫生怎麽說我沒事,我倒想知道醫生-----,醫生到底會怎麽說金律師的?

  “金律師?——金犀明嗎?——他也進了醫院?”——我詫異地看著她。

  “露露,說起來真的見鬼了,這兩天總是碰到他。——你看我剛才的那副為難樣兒,不隻是因為病,也是自於礙口,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露露,我知道你恨金,可今天我看到他從腎髒科的化驗室出來,滿臉菜色,情緒低落,真是覺得他挺可憐的,——若不是及時準確地想起了他是我蕾絲的死對頭,我差點兒就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招呼一聲了……”——她說到這裏就停住。

 我想了想,忽然間就明白了些什麽,卻像什麽都沒明白一樣地推過去了我剩下沒動的半碗湯,說京京,我告訴你一個退燒的好法子,——你把這湯一口氣喝下去,然後不走不動不說話,隻在床上大被一蒙,發場汗,管保你好的快!

  她就接過去湯,卻一邊喝一邊仍然自說自話:“露露,你說,一張化驗單把金搞成了那樣,能不能是因為他的腎髒,出了什麽大毛病?”

  我就順勢冷哼了一聲,說那可是我巴不得的事情,——這福音一般的喜訊,最好下周開庭那天能兌現,讓他腎虛得厲害,出不了庭才好呢!

  不想京京聽到此就大喊一聲,說露露,有了!——我今天沒讓你白來,謝謝你讓我有個餿主意!

  “餿主意?——什麽餿主意?”——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就在這時,忽然就有一縷銀絲一般的女高音響起,又是“薇奧列塔”,那是京京特有的接電話的彩鈴聲。

  京京掏出了手機,看了看屏幕,困惑地皺了皺眉,然後打開,長聲長氣地問了聲誰呀。

  不想兩秒鍾後卻立刻用手捂上了話筒,然後對著我,賊眉賊眼地小聲說:“露露,是歐------,歐先生,——他好像知道,好像知道你藏在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