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51.失去)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9-10-10 20:59:50

 書上總是說,秋天是收獲的季節。

 可書上卻總是忘了說,秋天也是被收獲的季節。

  我後來明白了,那是善意的忘記。因為教化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盡可能地感到生存的快樂。

  但生活本身,卻往往脫下了岸然的袍子,赤裸裸地暴露著不盡人意卻更為真實的另一麵。——譬如那年九月,在一連串離散的經曆裏,秋天告訴我說,它其實更是一個能教人習慣失去的肅殺季節。

  過了白露,奶奶便在牽牛花打著蔫的初寒裏,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後一程——盡管那一程用“走”字來說對她很奢侈,“癱”字才是個本分的字。——她死的時候是笑著的,說還是爺爺好,不忍看她再遭罪,在她還沒有生褥瘡之前他就過來了,要從病榻上把她接到天堂裏去……

  發送了奶奶之後,姥姥便在隨後的幾天裏,把籬笆院的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坐在奶奶的床沿上,一邊擦著觸景生情中的眼淚,一邊戴上老花鏡,操起了花繃子,穿引著那因為照顧奶奶而兩年都沒有摸過的繡花針。

  “怎麽樣?——璐璐,——都快要上學前班了,姥姥跟他們說了,以後再也不要管你叫丫丫了,要直呼大名或者是叫璐璐,這才像樣!——哦對了璐璐,姥姥是要說,這梅蘭竹菊的花樣子,哪個你更喜歡,我好幫你繡在上學要背的小書包上。”——那天我照例湊過去看她繡花,姥姥就忽然對我說。

 “都好看!”——我擺弄著她遞過來的四朵花兒。

 “哪兒好?說說看?”——姥姥對著花兒眯起了眼睛。

 “哪兒好?——因為姥姥繡的花永不凋謝唄,——不像院子裏的喇叭花,現在全都打蔫兒了……”——我口無遮攔。

 姥姥聽了就不再講話,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媽媽剛從因有人調走而近來缺乏師資的聾啞學校代課回來,姥姥就把花書包交給媽媽,然後一邊拍著因鬧感冒而早早被她趕上床睡覺的我,一邊對靠在床邊往下脫外罩的媽媽說:“潭兒啊,那老的老的走了,這小的小的長大了,——丫丫馬上就要上學了,我也該回去了——媽想回湖南老家看看,據說你大舅也半身不遂了,得雙手拄拐才能站起來……”

 ——看不見媽媽的表情,我假裝翻個身,閉著早就留好了一條縫的眼睛,從姥姥袖口和我身上棉被搭成的空隙中,去偷看母親的麵容。

 媽媽就抿了抿齊耳的短發,點點頭“說”行,——眼睛裏卻有淚水打轉。

 姥姥就說你哭什麽?——你媽這雙腿腳還硬實著呢,隔三差五地跑過來看你沒問題!——等到你生老二時,我一定再回來給你搭把手!

 媽媽就搖頭“說”:媽,你放心走吧,我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潭兒,還因為上次襯衣上的事情生氣呀?——我後來把布衫打開,裏裏外外地查了個遍,隻就那麽一處有口紅的印子,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再說了,鬆江這一夏天都給那幫文工團的人看病紮針,也說不定是因為天熱,布衫掛在哪裏了,被那些總是大大咧咧唱唱和和的戲子們不小心當成了抹布,擦汗抹嘴來著也說不定,——別那麽小心眼,淨往壞處想有啥好處?”

 “媽,你要真是想得那麽開,為什麽那天還幫著丫丫一塊,拚命地往下洗那兩片口紅?——若不是我後來進廚房接水去,還真不知道你們娘倆能這麽齊心,手搭手一起瞞著我……”——媽媽比劃著,開始哽咽。

 “潭兒你這是什麽話!——那廚房裏的燈光暗,我當時也看不太清,還以為是丫丫淘氣,用蠟筆把畫畫到他爸爸的衣服上了,是怕她挨說才悶頭幫她搓洗的,——要不是後來你說那是唇膏,我都沒往那處想——再說了,就說鬆江這孩子吧,這掐著指頭一算,媽也認識他有十幾年了。媽是眼見著你倆從戀愛到結婚再到生丫丫一步一步這麽走過來的,你說說看,他什麽時候不疼你,什麽時候不依你?——這麽多年的感情了,哪能是一個唱戲的說變就給變了的!”

 媽媽不再說話,眼淚卻終於從臉上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

 幾天後,姥姥乘著一列在小鎮上隻會停留三分鍾的火車,離開了我和母親,——於一聲尖厲的汽笛聲中,踏上了返湘的路。

 ——有誰能料想,那次青磚小站上的暫短相送,後來竟成了外婆和母親的最後訣別,——在黑發人送白發人登上火車的那一刻,那白發人怎能知道,原來她戀戀不舍揮手作別的,是她那即將邁向奈何橋的唯一的女兒……

 ——也許隻有天上那些南歸的大雁知道吧?——它們是隨後的晚秋裏,讓我常常對著天空望得發呆的東西,——仰著酸痛的脖子,於雁叫聲聲心欲碎中,看著它們在“人”字形的奇妙連接裏,向天邊飛去……

 姥姥和奶奶離開後,我和媽媽不再常去爺爺的房子。父親在聾啞學校分到的員工宿舍,終於成了我們名副其實的家。那是有著寬敞隔間的三間瓦房,卻一直讓我不起勁。——有一段日子我特別嗜睡,——因為一旦睡著了,便會在夢中回到籬笆院,和那些我朝思暮想的牽牛花、南飛雁、藥匣子和黃頁書在一起,——幸運的時候,還能在屋裏“遇見”床上的奶奶和繡花的姥姥。——夢中的奶奶,仍然用枯幹卻溫暖的手,一如既往地摸著我的頭;而夢中的姥姥,總是戴著眼鏡笑嗬嗬地坐在那兒,用亮閃閃的繡針和五彩的絲線,為我縫著那些永不凋謝的美麗花朵。

 ……

 爸爸從兵團調回來以後,似乎再也回不到從前的輕鬆日子中。他不久就被提升做了教研室主任,不僅要管幾十名老師,還要一年兩次地下鄉招生,給那些怯生生的農家父母講聾啞學校的好處,動員他們花些錢把自己有殘疾的聾啞孩子送進學校,以讓他們盡早地受教育、學手藝,長大成為對家庭和社會有用的人。

 像許多進入中年的男人一樣,他埋頭於事業,卻把夫妻間由生分而來的淡漠,錯當成了婚姻港灣中的風平浪靜,——卻不知愛情早已在那裏擱淺,正急待著他從事業的繁忙中轉回身來,及時解救。

 也可能不隻是那樣。——當年那個對愛情赤誠火熱的小夥子,或許早已被無情的歲月挾持而去,——他曾對母親的傾心付出,隻留在了姥姥曾給我講的那些關於父母的往事中。

 姥姥走後不久,爸爸就到下麵去招生了。一天晚飯後剛放下碗筷,就聽見敲門聲。媽媽開門一看,是在這趟房端頭住的副校長,就請他進來坐,卻聽他對媽媽說:“不了,潭兒,我剛下班,路過這兒來告訴你一聲,最近學校裏來的那兩個試用的老師手語都不過關,潭兒,看來這學期你還得回學校接著代課。”

 媽媽聽了,高興地連連點頭。

 “對了,潭兒,”——他將手中捏著的兩封信遞了過來:“差點忘說了,這有兩封信,是給鬆江的,我看其中一封是湖南寄來的,想說不定是你母親到家了之後急著給你們報平安,就順路給你們捎回來了。”

 母親送走了客人,回頭急切地撕開了信封,然後高興地“告訴”我說,姥姥果然到家了,一切都好!——姥姥說她正自裁自剪,準備給璐璐做幾套繡花衣裳呢!——她說她年底就能做完,春節前好給璐璐寄過來過年穿!

 “另外那一封呢?——姥姥走之前說她也會給我寫信,底下的那封是不是她單獨寫給我的?”——我光惦著自己,突發奇想地問了一句話。

 媽媽就趕緊看了看另一封信的封麵,“說”不是啦,姥姥給你寫字怎麽會不讓我看?——這封信是從廣州寄來的,說不定是爸爸過去的同事或者我們不熟悉的親戚給爸爸寫的,——從前聽爺爺說爺爺的繼母有好幾個比他大的孩子,他們和他們的後代都一直生活在南方……

 “那趕快替爸爸打開吧,萬一有急事,我們好高訴爸爸!”——我又跟了一句,——似乎在那天裏最擅長的,就是多嘴。

 媽媽就點點頭,隨即打開了信,——卻頃刻間神色大變。

 我不作聲,一旁偷偷地踮起腳尖,把兩年來從姥姥、媽媽還有學前班老師那裏學來的百十來個字,一股腦地“用上”,使勁兒地讀著媽媽手裏的那封長信……

 很多字都不認識,卻忽然在靠我這邊兒的一角裏,看到了幾個不大潦草的蠅頭小字:鬆江,我有了我們的孩子,雖然還不知道是男是女——

 “啪”地一巴掌,落在了我的臉上,——那是平生以來媽媽第一次打了我。

 我還沒等反映過來,卻看到她已麵無血色,站在那裏渾身發抖。

 ……

 那天晚上,雖然不放心母親,但因為白天在學校裏瘋得太厲害,躺下後便抽抽嗒嗒地睡著了。——半夜爬起來,懵懵懂懂地上廁所,卻發現媽媽依然在燈下發呆,膝蓋上攤開的,仍然是白天收到的有著紅格子的兩頁信紙。

 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母親的臉上不再有淚,隻是出奇的平靜。——那種平靜很可怕,帶著某種東西達成死亡後才能獲得的從容和解脫,——我曾於躺在太平間裏的奶奶的臉上,讀到過。

 ——幾天後,爸爸回來了。晚飯中,就在我按著媽媽的手勢到廚房裏給爸爸去端蛋花湯時,屋裏忽然就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寧靜,——卻突然聽到爸爸問:“什麽? 潭兒,你的意思是,你堅決要去做結紮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