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39.情殤)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9-08-15 17:35:07


 歐說完了那句話,金就像被人扼喉拊背似的沒了聲。

一陣煎人的沉默,充滿蓄勢待發的威脅性。我在寂靜無聲的休止符裏,聽到了磨刀霍霍的主旋律。

 我再也躺不住,遷就著右臂上的吊瓶緩緩地坐起來,再用左手掏出了床角肩包裏的手機,打開,暗中觸動了按鍵,給周姐發了個短訊。

 ——在脆弱的愛情麵前,友情往往更富於彈力和韌性。——我放回電話,對著空寂的牆隅,想起了小時候體育課上跳高時那根我總是無法順利跨越的堅硬竹竿,——好在還有那條課下的彈性十足的橡皮筋,那是我和幾個女孩子整天可以像燕子一樣激越翻飛的魔繩。

 “姓歐的,你真夠陰損的,原來一直在暗中調查我。——不過作為一名想差都差不到哪兒去的資深律師,不管是出於職業道德還是多年的經驗,我都要提醒你,在跟我玩兒之前,先該把你自己手中都有些什麽牌看好,然後問問自己到底有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整倒我,——否則可別怪我殺個回馬槍,反告你誣陷!”——金終於打破了沉寂,帶著來者不善的陰森。

 就聽歐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金律師,你覺得我剛才那番話是逞一時口快呢,還是厚積而薄發啊?

 金就似笑非笑地說:“看來仁兄是有備而來,勢不可擋了。——不過,如果真如您說的那樣,我曾與東北的地方官勾搭連環,聯手舞弊,那來日裏兩方一旦對駁公堂,我豈不是“大樹底下好乘涼”;而仁兄你會不會“蚍蜉撼樹談何易”啊!——此外,迫於仁兄剛才的高壓語言,小弟我在一番緊急的腦力震蕩中權衡了利弊,覺得在事態擴大之前,我還真是有必要提醒你:一旦讓我把你反告到法庭上,那狀態可與你告我大不相同啊!——我的最大優勢,應該正是你的最大劣勢,那就是,我可以不動分文地把你拖到破產的邊緣,——那可是我們這些律師缺起德來比法律條文還玩兒得爛俗的打官司的技巧,不知道歐先生您,是不是一定要逼我做個缺德的律師呢?!——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咬個清楚,毫不含糊。

 “當然不想,但還是那句話,請小弟遠離我的女人。”歐低沉而決絕。

 “嗬嗬,離開你的女人?!——是你的哪個女人呢?辛露還是紀英英?這還真是個難題啊!”——金開始陰陽怪氣:“這兩個女人,一個掌握著我史無前例的愛情,一個掌控著我開門大吉的生意,而男人說透了,在世上除了愛情和事業,還有什麽呢?——如果歐兄定義要我財色兩空,你說我   的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哧”地一聲拉鏈聲,歐似乎站在那裏繼續往身上穿著衣服:“凱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我的女人隻有辛露,沒有紀英英,因為她早在幾年前就跟我分居並提出離婚,隻是出於孩子的考量,我當時沒有同意。不過我想,現在時間到了,我們是該彼此脫離幹係的時候了,——我也絲毫沒有阻擋你在她那裏發財的意思……”

 金忽然就嘿嘿地笑出了聲來,說歐老板,你一廂情願了是不是?!——如果歐太太她現在對你對家正眷戀無比可咋辦?如果她沒有一丁點兒意願跟你離婚可咋辦?如果她永遠不打算離開你讓你合法轉正你的“婚外情”可咋辦?——基於你對你太太這麽多年的了解,你覺得我說的這“三個如果”,是僅限於我帶有職業病意味的邏輯推理呢,還是她可以做得出來的事實?

 ——床上的我聽到這裏,忽然就冷得打起了哆嗦。我慌忙拽過周邊的被子,狼藉地披到了肩膀上。

 外麵傳來嗚嗚嗚的敲門聲,隨後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她是新接班的護士,姓趙,請問哪位是病人辛露的家屬歐先生。

 歐說我是。女護士便說,看起來我來得是時候,原來先生正要走。——這三聯單上的幾種藥,是醫生根據您先前的委托,選擇推薦的治療中耳炎和扁桃體炎的進口藥,但要家屬簽字後才能給辛小姐使用,希望先生走之前能在這裏簽一下。

 “給我吧。”——歐平靜地說,然後又接著補充道:“我不是要走,我是打算起身送客。再需要什麽簽字的話,可隨時回來找我。”

 護士說了謝謝,腳步聲漸行漸遠。隨著關門的聲音,是金突發而起的歇斯底裏的笑聲。——聲音不高,卻足以讓人瞬間跌落到冰點以下——我激靈地一個冷顫,再也坐不住,撥開被子下了床。

 找不到鞋子在哪裏,我右手照例屈就著吊針,左手不得不舉起吊瓶架,一步一步地艱難地挪向門口。

 “歐老板,這字簽得好,簽得好啊!——好得我一點兒都不想跟您爭跟您搶啊!——自從那天和你太太紀女士開了碰頭會,這些天我還真是犯愁啊,怎麽能將她所說的“婚外情”、“包二奶”之類的那些不白不黑的灰溜溜的事兒,跟“重婚罪”搭上邊兒呢?——沒想到你這麽及時地成全了我,在“家屬簽字”的欄目裏給了我提供了必要的證據。 ——怎麽,——我還真沒有看到,剛才歐先生在“親屬關係”欄目裏,有沒有就直接寫上“愛人”什麽的呢?——如果那樣,就更加“自供自證”了,也好省去我為了排除其他親屬關係的可能,所需要辛勤工作的時間。——我這會兒在想,我是否待會兒就可以通知紀英英女士,告訴她明天她便可以到法院立案告發去了……”

 ——他還未說完,我便推開了門,舉著十字架一般的吊針杆,披頭散發地站到了幽暗的小方廳裏。

 “原來----原來二位都在這裏。”—— 我提了提嘴角,努力地做成一個微笑。

 “辛露!”兩人大吃一驚,幾乎同時叫著我的名字。

我放好吊瓶架,點點頭說我挺好的,不用擔心。——剛剛醒來聽到外麵嘀嘀咕咕的聲音,就想出來一起聊聊。——我說著,隨手操起了立櫥上的電話,看了看櫥麵的電話單,撥了護士值班室的號碼。

  真快,——還沒等我慵懶中放好電話,小趙就過來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是白衣天使,——住特需病房真是好。

 小趙一進來就驚呼道:辛小姐,你怎麽站著掛吊針啊?快回到床上去。

 我笑著說沒事,——不管站著還是躺著,那一滴一滴落下的液體,都會流在我的身體裏。

 然後我就從她手中接過來我剛剛在電話中要的那份三聯單,嘴裏叨咕著說我得看看上麵都是些什麽藥,因為兩年前我因為一種超強的進口素類藥過敏,差點兒送了命。

 前前後後翻著單子的時候,我順手從桌子上撿起了一支筆,勾掉了歐的所有簽字,並在旁邊草簽了我的名字。然後我抬頭對護士說,這位歐先生不是我的家屬,隻是我的好友,他簽錯了地方。——我的家屬正在路上,如果一定要她簽字,能不能麻煩您半小時後再過來一次。

 護士接過夾子,惶然而知趣地看了大家一眼,轉身出去。

 “露----辛露,你----你到底什麽時候醒的?——看來醫生早上的那支鎮靜劑力道不夠,也沒讓你好好睡一會兒——不過----,若不是----歐先生要斬盡殺絕,我也-----不會說出後來的那些----那些話。”——金磕磕巴巴的,帶著惡人先告狀的心虛。

 我淒然地一笑,說“說什麽了”,——我剛才是被噩夢驚醒的,門關著,沒大聽清你們說什麽。

 歐站在幾步外,不講話,眼中灌滿了愛戀和憂心。——半個月未見了,他因為過於消瘦,又剛好站在清冷的光暈中,臉上棱角分明得有些不真實起來。

 我轉過頭,說犀明,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單獨同歐先生談談。

 金想了想就點點頭。——絕頂聰明的他,知道這會兒讓誰先出去,誰便是可以再進來的人。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快意難禁地睥睨著歐,——像小學生下課後,快活地看著被老師留下的倒黴生。

 傑森見金出去了,忘情地喚了聲辛露,要過來。

 我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說傑,別過來,這會兒我想我們單純些,求你隻拿我當個會傳染別人的病人。

 我要是把你的話當成耳旁風呢?——他又是那個不留後路的樣子。

 那也問題不大,——我想我會馬上拔了手中的吊針,撲向你的懷抱。——我說完,就直視著他,眼神挑釁而篤定。

 歐就那樣地看著我,眼中混和著愛憐、傷心和悲涼,但他終於還是沒有動。——看來他夠了解我。

 “為什麽劃掉了我的簽字?——你在裏麵都聽到了是不是?所以你怕了是不是?”他氣惱地質問我。

 我說傑,不是怕了,是累了,沒有激情再愛下去。——傑,算我求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好嗎?

 累了?——厭煩我了是不是?!——不要我管,所以才有機會拽著別人的袖口,求人家救你對不對?!——如果你來醫院前給我打個電話,不給姓金的機會,他剛剛又怎麽敢在我麵前那樣的放肆?!

 我不回答,而是說:傑,那天在我家樓下我就已想好了,隻是後來看到你生病,就沒有能告訴你,——我們徹底分手吧!

 歐聽了這話,費力卻執著地舉起了戴著手套的右手,顫抖地指著我說:“辛露,你--------,你又來了你!----你竟然總是這麽輕而易舉地說出絕情話!”

 “這次是最後一次,以後連這種絕情地話也沒有了,我保證!”——我努力地壓製著自己的酸楚,臉上浮現著清風和煦的笑容。

 “我有時真想鑿開你的腦袋看看,那裏麵到底裝了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歐的手開始劇烈地震動,眼中似愛又恨,似恨又愛。

 他忽然間就眉頭緊蹙,立刻縮回了自己的手臂,然後用左手按住右肩,嘴唇緊繃,臉上頃刻間滲出一層細汗。

 “傑,你的胳膊怎麽了,——你說為它拍了X光片,為什麽?”——我猛然地想起剛才他對金說過的話,本能地想奔過去,——一拽之間,針頭在我的肉中一挑,痛得我呲牙咧嘴。

 還好,他沒有看見。他正低著頭,用左手幫扯著將右臂慢慢地送入棉大衣的外兜裏,然後從桌上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頭上的汗。

 “露露,我好想跟你學,說句‘我挺好的’‘我沒事’之類的話,可這次恐怕瀟灑不起來了,——我是想說,不管明天怎樣,今晚能不能讓我單獨陪陪你,坐在你的床頭給你講講有關我這隻胳膊的故事,就這一個晚上?行不行?”——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眼中盈滿了期待。

 我低下頭,聽到自己清晰地說:“傑,你難道沒有聽到我剛才告訴護士說,我家人正在來醫院的路上嗎?——我真的很累,隻想這兩天能夠安靜地休息,盡早出院上班,請你能理解我。”

 我說完,又很快地抬起頭,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說傑你放心好了,日子還長著呢,相信我以後一定有采訪你的機會,到時候說不定會每天到你那兒纏著你,要你來個“一千零一夜”什麽的……

 話剛出口,我便知道有所失言,然言若潑水,覆水難收。

 “謝了,辛露,謝謝你還想得那麽遠,那麽好,”——歐淒涼地笑笑,喉結上下蠕動著艱難地行進:“辛露,你給我聽清楚啊,——既然你三番五次的執意讓我離開你,那我就在臨走前小氣地說幾句不中聽的話:你既非三貞九烈的女人,我也不是從一而終的男人。——我今日出了這門,應該是再也不會與你有話可說了!——即便將來真的還有什麽“一千零一夜”,那也不會再有今晚我要講給你的故事;即便每一夜的故事中我都會懷抱著一個不同的女人,那也沒有你。”——他說完,蔑視地掃了我一眼,轉身向門口走去。

 我站立不穩,當頭一棒般地搖晃著身子,心被他的最後五個字,五馬分撕。

 ……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金開門進來。

 那時我正蜷縮在絳紫色的單人沙發上,右臂依然插著吊針,左手指間卻夾著一顆香煙,——那是從歐匆忙走掉後拉在沙發上的少半盒中抽出的,——也忘了看是什麽牌子,衝不衝,——反正含有尼古丁的東西這會兒都是寶貝,因為當下這屋中隻有它們,才能幫我抑製住想哭的衝動。

 金隔著煙霧看著我,仿佛對著個怪物:“露------------你會抽煙?!”。

 我卻說,犀明,我跟歐已經徹底斷了,以後我們倆毫無瓜葛了,你還要幫著紀英英告他嗎?

 “這個姓歐的,真是令人作嘔,竟然要把男人河男人之間的事情告訴你!——明明知道這病房裏不準吸煙,還竟然給你煙抽!”他上前,望著被我扔到桌上的那癟下去的半盒煙,義憤填膺。

 “犀明,不是那樣的,——他既沒有告訴我什麽,也沒有給我煙抽,都是我自尋自找的。”——我平靜地吐著煙圈。

 金聽了,渾身一震地僵在那裏:“這麽說,你到底還是聽到了一切是不是?這麽說,你是為了要替他開脫,才端著吊針架跑出來及時地劃掉他的簽字是不是?這麽說,你跟他決意分手,也是出於為了保護他的權宜之計是不是?”——他站在那裏,一臉震怒。

 我撳滅了煙蒂,站起來端著吊架,往他的跟前搖搖晃晃地挪了幾步,對著他切切地說:“犀明,不是那樣的,請相信我。——這次大病讓我覺得好累,不想再陷入任何糾葛之中——犀明,我真的想好了,等過幾天我身體恢複後出院了,我們結婚好不好?”——我依舊屈端著右臂,卻用左手勾住他的脖子,透著蓬亂的頭發,祈求地望著他。

 “跟我結婚?!”他突然就撩開我的散發,用手捏住我的下巴,抬起了我的臉:“辛露,你今天這是怎麽了?讓我忽然間就變成了幸運兒?!——剛才在樓下門廳處,看到姓歐的垂頭喪氣地走掉時我就狐疑滿腹,現在你又要跟我結婚,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啊!——你難道不再是那個視我的尊嚴與驕傲為零的辛露了嗎?!你難道不是那個昨晚上認可燒得昏死過去也不要我抱的辛露了嗎?!——結婚?!同辛露結婚!——多麽令我激動和幸福的事情啊!——可是,如果結婚後你與我同床異夢,如果你在我的懷抱裏想著另一個男人的殘肢斷臂,那婚姻對我又何嚐不是一場詛咒和噩夢!——說吧,你這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女人,你到底安的什麽心?你到底安的什麽心?!”——他說著,用手抓住我的雙肩,猛烈地搖晃起來。

 身子的劇烈震動牽動了我右臂上的吊針,我說犀明,我在打針。

 他卻反而提緊我,猙獰地說:吊針算什麽?!——你說不定早把匕首插到我胸口上了!

 我說犀明,不要對我動粗,我的胳膊上針頭處正在往外滲血。

 他說難道你就沒看到我的心頭也正在流血嗎?!——難道看不見的血就不是血嗎?!難道我金犀明的血就不是血嗎?!——他怒吼著,眼中是瘋狂的火焰。

 犀明!——我忽然就喚了一聲,然後用牙齒咬住了下唇,左手在右臂上一使勁,將針頭拔了出來。

 立刻就有一股血冒出來,四流在我白皙的皮膚上,開出了嫣紅的血花。

 我平舉著胳膊,把那血花托到他的眼前。

 “犀明,既然我們都在流血,誰也止不住誰,那不妨就“歃血為盟”吧!——隻要你答應我,從此以後離開紀英英,從此以後再也不糾纏傑森,脫出她和他的幹係,我就跟你好好過一輩子!”

 他不答話,卻呆呆地看著我胳膊上的那團血,仿佛從來都不認識它。

 ——那嫣紅的血花,正闊綽地四散蔓延,熱烈而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