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翻譯:::::
文章來源: 作舟詩集2007-03-24 16:22:20

詩歌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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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它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具有獨特的形式和內涵。詩具有一定的節奏和韻律,所以人們總是將詩與歌聯係起來,認為詩歌是“帶有音樂性的思想”;甚至將之等同——認為詩即是歌,歌即是詩。另外,詩是由並列的短行構成,若幹短行組成一節,這就和散文的句子連寫,若幹句組成一段不同。除了形式上的不同以外,詩的語言特別優美和精煉。往往一個字,一句話就包涵無窮的意象和聯想,例如李清照筆下的“人比黃花瘦”,一個“瘦”字就將詩人的離愁別緒,“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心境刻畫得淋漓盡致。又如葉芝筆下的“gyre”(螺旋),則代表了他有關人性以及人類文明的矛盾運動的整個理論體係。這樣的例子不枚勝舉。讀詩並不僅僅是讀它的語言本身,而是透過語言的表象,讀出它背後所蘊涵的深意。所以說“詩在言外”。正如嚴羽在他的《滄浪詩話》中所說的唐詩的境界:“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西人約伯特(Joubert)也說:“佳詩如物之有香,空之有音,純乎氣息。”又說:“詩中妙境,每字能如弦上之音,空外餘波,嫋嫋不絕。”(據錢鍾書譯)①而詩最重要的則是這“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或者說“詩意”。  

     而這一切獨特性都構成了譯詩的困難。“讀詩難,寫詩難,譯詩更難。”因為翻譯就涉及將原詩的形式與內涵用另一種語言忠實地再現出來,是讀詩的異國讀者能夠從譯作中獲得盡可能與本國讀者一樣多的共鳴、震驚和美的快感。要做到這一點又談何容易?!拿唐詩英譯來說,唐詩是我國文學的一朵奇葩,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也很高。很多唐詩,如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膾炙人口,婦孺皆知的。它不知勾起了多少異鄉遊子的思鄉愁腸。詩中的“月光”給人以無限的遐想。月光在
中國人的心目中是純潔的象征,人們常常用“皎潔”來形容月光之亮;同時,月光又蘊涵著另外一層深意——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月亮是故鄉的化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難怪冰心在美國求學時最不忍的就是看到天邊的一輪滿月。然而,月光(moonlight)在英文中卻沒有這層深意,相反,在英國的俚語中,該詞有乘黑夜逃跑之意:e.g. moonlight flit,另外,該詞用作動詞還有身兼二職之意:e.g. moonlighting。在西方人的心目中,月圓之夜是鬼哭狼嚎的不祥之夜,因此,moonlight 有一種瘋狂,虛妄之意。這與中國人心目中的“月光”相去甚遠。把它翻譯過來,詩意當然就大打折扣了。就詩的句法而言,該詩從頭到尾就沒有一個主語:誰的床前?誰在懷疑映照在地上的月光是寒霜?誰在望月?誰在思故鄉?可以是我、你、他、她、我們、你們、他們。對比英語,英語的句子中主語是不可以省略的,這就構成了翻譯的困難。②一般譯者總是要加上主語“我”,如Arthur Cooper所譯的: 

1) Before my bed 
There is bright moonlight,  
So that it seems 
Like frost on the ground. 
Lift my head, 
I watch the bright moon, 
Lowering my head, 
I dream that I’m home. 

應該說Arthur Cooper的譯文基本上做到了對原詩
內容的忠實,或者說達到了“意美”的傳遞,但卻未能做到形式上和音韻上的和諧統一,即形美和音美。他把原詩四句拆成八句,而且原詩固有的由平仄和尾韻構成的很強的音樂感完全蕩然無存了。相比之下,許淵衝的譯文則更好地傳達了原詩的“形美”和“音美”: 

2) Abed, I see a silvery light, 
I wonder if it’s frost ag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許淵衝在他的《談唐詩的英譯》一文中指出,翻譯唐詩要盡可能傳達原詩的“意美”,“音美”和“形美”。③但在他看來,“三美”之中,最重要的是“意美”,其次是“音美”,再次是“形美”。我認為不無道理。由於中英兩種語言的差異,以及語言所攜帶的文化,
曆史,意識形態等方麵的差異,要想百分之百地傳達原詩的“意美”,“音美”和“形美”是很難做到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音美”。漢語和英語有很大的不同。漢語是聲調語言(tone language),漢語的四聲構成了發音的抑揚頓挫,產生了一種音樂的特征。難怪外國人說學漢語好比學唱歌;同時,漢語基本上是單音節,在1300多個單字音節中,除去四聲調特征以後,隻有429個音節,它們可以組成數十萬條詞組。而英語是重音語言(intonation 
language),英語單詞多是多音節,英語中約有1200個音節,有重音,但沒有四聲。由於語音的特性,漢語詩歌的格律為“平仄律”,英語詩歌的格律為“輕重律”。利用發音的特點形成的語言遊戲很難英漢互譯。④象王融的《春遊回文詩》: 

正讀:池蓮照曉月,幔錦拂朝風。 
倒讀:風朝拂錦幔,月曉照蓮池。 

又例如乾隆題在鼓浪嶼的上聯“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而能對出下聯“人過大佛寺,寺佛大過人”的,也隻有才子紀曉嵐了。同樣,英文裏也有繞口令,如:“The  sixth sick sheik’s sixth sheep’s sick”和“Madam, I’m Adam”。此外,漢語利用單音的特點喜用疊韻或雙聲,如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林語堂曾將之譯作“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⑤他也隻用了十四個單詞,其中七個押“d”的頭韻,應該說是絕配了,可是比起原文來,總歸還是缺了那麽一點點韻味。所以在我看來,詩歌的不可譯性主要是指“音美”的傳達方麵。 

      至於“形美”,也是詩不可譯的一個重要方麵。這裏的“形”主要是指詩歌的體裁方麵,或者說詩歌的格律。唐詩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體裁,是按照一定的格律來寫作的,主要分為律詩和絕句兩種。律詩在字句方麵,每首限定八句,五字一句為五言律詩,簡稱五律,七字一句為的為七言律詩,簡稱七律,絕句亦然。除去節奏和用韻,唐詩還講求對仗,即要求上下聯詞性相同,詞義相對。如“昔”對“今”,“日”對“月”,“上”對“下”,“出”對“入”等等。這一點恐怕再高明的譯詩高手也得“望洋興歎”了吧。另外,由於漢語少有詞匯的曲折變化,而詞性的轉換頻繁。例如“上”,可以作動詞,解釋為“去”,也可以作形容詞,與“下”相對,還可以作副詞,用在動詞後,如“爬上山頂”。而英語的詞性轉變遠不及漢語靈活。這一切都構成了譯詩的困難。苛求字字對應,除非硬譯,那就免談了,因為那樣譯詩法,簡直就是糟蹋原詩。

      真正的譯詩,在我看來,就是努力用另一套語言係統來再現原詩的“意美”,或者說“詩境”。這一點較之“音美”和“形美”來說,相對比較容易辦到。因為“意美”指的是語言的深層結構,即“語言背後的語言”。不管人們的語言習慣,思維方式,文化背景有多麽大的差異,人們對於自身以及對與世界的認識過程還是相似的,是共通的。這才使得翻譯成為可能。音樂之所以被稱之為世界的語言,正是因為它跨越了語言的障礙,以直接的方式打動人們的心弦,引起聽者的共鳴。而詩歌的真正音樂是它的詩意。一首好詩能引起人們無限的遐思和感慨。如馬致遠的《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多麽淒美的意境!又如王籍的“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多麽恬靜的畫麵!美國詩人龐德(Pound)不懂中文,卻深深被中國唐詩的意境所打動,發起了新詩運動,開意象詩之先河。從他的詩中,我們不難覓到漢詩的蹤影。如他的代表作“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在地鐵車站):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人群,幾張臉忽隱忽現; 
陰濕的嫩枝上幾片花瓣。) 

William Blake 在“To See the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中這樣寫道: 

To see the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國; 
君掌盛無邊, 
刹那含永劫。) 

這首詩與中國宋僧道燦的重陽詩句:“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九”有著異曲同工之妙。⑥看來不論古今中外的詩歌有多麽大的差異,其真正的靈魂——詩意是共通的。“身無彩蝶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大概,就是謂此吧。 

      總而括之,譯詩之難,難於上青天。要做到“音美”,“形美”和“意美”三者兼顧是很難的,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相對來說,音美最難傳達,形美其次,而意美再次。而在這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意美,因為它是一首詩的靈魂。真正的譯詩,應該努力用另一套語言形式來忠實地傳達原詩的“意美”,或者說“詩意”。正如同錢鍾書先生所說的那樣:“軀殼換了一個,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最後,我想引用莎士比亞的Sonnet 
      18中的最後一句來結束此文,用來為所有那些“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譯詩之“無冕英雄”而道聲喝彩: 

So long as ma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隻要人們能夠呼吸, 雙眼能夠看得見亮光, 
這首詩就能夠永存,使你的生命萬古輝煌。) 

注 釋 
①引自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7,第100頁。 
②④引自關世傑《跨文化交流學》,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5,第348頁。 
③引自許淵衝,“談唐詩的翻譯”,《詩詞翻譯的藝術》,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1987,第408頁。 
⑤引自林語堂,“翻譯的藝術”,《詩詞翻譯的藝術》,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1987,第53頁。 
⑥引自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7,第1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