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圖)
文章來源: 土筍凍2010-09-25 21:42:04

母親17歲結婚時

【母親】


母親今年3月突然腦溢血,生命垂危。在舊金山的弟弟哭著給我打電話,哭著連夜趕回中國,哭著在手術室外麵壁祈禱。。。日日夜夜守在母親身邊,直到母親康複回家。

不孝的我,隻能在今夏得以回去探母。母親可以起床走動,但得慢慢的,上下樓需保姆攙扶。

由於接機的延誤,我直到清晨4點多才到家。母親一夜沒睡好,心裏一直在等我。看到我終於出現在樓梯口,她鬆了一口氣,吃了一點早餐,就在竹床上躺下。

我斜靠在母親邊上和她說話,母親就躺在我身旁,那一頭銀白的頭發就在我的眼底下,她看上去比原先憔悴了許多,也老了不少。心裏突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湧動,我情不自禁伸手撥了一下母親額頭前的那些白發,然後用手指很輕很慢地梳理著。。。

母親停止了說話,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那,一動不動,神情很安詳,象嬰兒在母親懷裏那樣。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這樣親昵地觸摸母親,雖然心裏有些許的不自然和害怕母親會不自然,但我很高興我終於那樣撫摸了母親。

母親老了,記憶裏那個凡事都要爭,凡事都要贏,沒什麽柔情的母親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柔弱?一個指頭的輕輕撩撥就讓她合上了眼。。。人老了,是不是都渴望被撫摸,被嗬護,被親人或所愛的人惦念關愛,不管他年輕的時候有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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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有喚過母親“媽媽”,都是直呼名字。因為南方的習俗,很多家庭不按常規叫自己的父母為爸爸媽媽,有的直呼其名,有的隨家裏某成員的叫法,叫父母為‘叔叔嬸嬸,哥哥嫂嫂’等等你能想得到的稱呼。據說母親當年是因為不好意思讓人知道她年紀輕輕就當媽了,故讓我直呼其名,而年幼的我,口齒不清,把她的名字按方言叫,外人聽起來竟好像是“椅子”,所以,我至今仍喚母親為“椅子”。

和母親的隔閡,先來自小時她對我的暴打,長大我改隨父姓後,漠不關心我的任何事情,後看她欺負我大姨,也是她唯一的姐姐;看她對我奶奶的苛刻薄情;對父親的不近情理,鐵石心腸,對人對事的蠻不講理,等等。。。讓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是遠遠的,即使我們生活在一起。

我沒見到母親對誰溫柔過。小時候,很羨慕大姨家的6個孩子,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大姨打孩子,甚至沒聽到大姨大聲罵過他們。雖然大姨的孩子們沒有象我那樣有好衣好飯,但他們有一個溫柔的母親,一個給予母愛的母親,在我幼小的心裏,那是我最想要的東西啊。

印象裏,母親總是風風火火,幹勁十足的樣子。她脾氣急躁,性格固執倔強,很有自己的骨氣。認準的事,誰都勸不動她。她可以和自己的姐姐住在同一個房子裏,20年不講話;她可以因為婆婆當年的一句話而記恨一輩子,視她如陌人;她可以不愛父親,但絕不允許癱了20年的父親有任何的精神“出軌”,直至父親突然去世,在葬禮上仍不忘“抨擊”父親的“風流韻事”。

在寄來的CD上,看到母親在父親出殯時的表情和舉止,我的心寒到極點,那是父親的靈柩啊,母親,人都死了,還計較什麽啊?你的心怎麽可以那麽硬?

千不好,萬不該,如果是朋友,戀人,那怕是夫妻,忍無可忍時,可以轉身離去。可那是我的母親!身為4個孩子媽的我,知道十月懷胎的含義,知道父精母血的珍貴,知道子不嫌母醜(壞)的道理。。。

父親已成灰燼,再多的糾葛也不能讓父親複生,母親也自有她的理。天地間很多東西可以替換,可母親隻有一個,而且無可替代。

外婆,奶奶的逝去,我還不會有什麽感觸,因為前麵還有父母擋著。仍覺得自己可以永生似,凡事認真較勁。如今,父輩已去,突然感到生命的逼近,等母親一走,下一輪就是自己了。。。母親還有多少年光陰在家等著我回去探望?我們還有多少日子的母女相處?多少次的輕撥額發?

還是珍惜仍活著的人吧。好好愛和善待眼前人,不管她有多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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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有幾個閨中老密友,每天下午固定來家和母親打幾個小時的麻將,不賭錢,說是活動手指頭,以防老年癡呆症。她們一見我,便大肆表揚我寄錢回來給母親動腦手術的“孝舉”,好像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隻有錢才是“孝”。

我說其實弟弟才是最大的功臣,我到現在才回來。出錢出力,我隻做了一半。

眾人齊說,都是一雙好兒女啊。母親臉上蕩著滿足的笑意,把手下的麻將洗得嘩嘩響。。。

回美前,帶母親去市醫院複查,一切良好。邁出醫院的大門,母親帶我去銀行注銷保險櫃。說這回幸好撿了一條命回來,要不,保險櫃裏的那些東西就變成公物了,你弟弟已經拿走了他的份,你今天把你的那份拿走,我就關了這個保險櫃,我沒有什麽寶貝需要保險櫃了。。。

母親打開銀行小房間裏的那個小抽屜盒,給我數家珍,一樣一樣,一件一件,都是母親當年寶貝得不得了,文革時冒著危險從深藏的花園地裏掘出來,然後縫在布腰帶裏,綁在腰上,24小時隨身攜帶的金銀財寶。如今,卻好像在派發一些自己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東西。母親突然有了把一切都視為身外物的超脫。

我心裏卻覺得悲哀:人都是這樣一代移交一代的嗎?一輩子奮鬥打拚下來,視之如命的東西,到頭來就是一堆跟自己沒什麽關係的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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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屋拆遷後,新樓未蓋,母親暫住在我店麵樓上二層簡易套間裏,4樓那層臨街一間大臥室,後麵一間廚房,中間一個衛生間。地方不大,但很方便舒適。

每天,在後麵吃完飯,就到前麵屋裏上網,看電視,打麻將,聊天,睡覺。臨窗可以看到下麵熱鬧繁華街道和行人。流行音樂從早到晚從樓下各商店飄上來。地方風味小排檔通宵熱騰在街頭。整個含江街道就像一個open mall,應有盡有。想吃什麽新鮮的海鮮或買任何東西,下去買就是,想幹什麽,出門招輛人力三輪車就到含江各地。日子很簡單,心很鬆。

那日,坐在大房間裏,碼著我的字,母親在吩咐保姆做我愛吃的家鄉菜。看著母親,我說,這種日子真好,我不回美國了,就和你過吧。

母親笑了,說,那當然好,可你的孩子也需要母親啊。

是啊,我的孩子,我的美國長大的孩子,他們以後會想到和我一起過嗎?那怕隻是一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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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那天,心裏很想改變一下幾十年的習慣,改口喚母親一聲“媽”,張了幾次口,最後還是說“椅子,我走了。。。”

母親先站在樓梯口看我下樓,然後轉到臥室的窗口看我上車,沒有說一句話。。。三輪車的遮陽棚擋住了我視線,我看不到母親,但我還是朝4樓窗口那個方向揚了揚手,相信母親可以看到我揮動的手。

三輪車在啟動,我心裏很堵,眼睛很濕。。。

那一刻,我知道,我早已不再記恨母親了,不管她以前怎樣,現在我隻記得她是我的母親,是生我養我,我很想好好愛護,疼惜的母親!

母親,那天我真的很想對你說“我愛你”,其實,我最想喚你一聲“媽媽”。


20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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