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娘

初三那天變天了，天色鉛灰色像患了病痛的人的臉，半下午竟然紛紛揚揚下起白麵細粉一樣的雪末子來。寒鴉在樹枝上蜷縮著，偶爾磔叫一聲。屋外寒氣逼人，屋內因為煤球爐子熬了稠稠的小米粥，清香溫和的氣息在不大的房子裏環繞著，小春爹用塑料薄膜蒙上了兩個玻璃裂了縫的窗戶，所以冷風倒進不來。爹倚著炕垛，笑眯眯地看著冬子在炕上折跟頭，秋兒捧著書在炕桌邊，小春拿幹淨布擦著唯一完整的一個窗子玻璃，把兩隻報春鳥的紅剪紙窗花貼了上去。

透過窗子看天空，小春就開始出神了。那沉重的雲霾無邊無際，真遠那。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一切都遠的那麽不真實，仿佛這世界和那世界不在一個時空。

院門被人拍響了。

娘在灶下燉菜，嘟囔了一句：“這會子誰來咱家？”秋兒便去開門。

小春看見大娘的身影，秋兒似乎不高興地跟在她身後，潔白的雪地上留下兩行鞋印。

“吆，這麽熱鬧，他嬸子，熬粥哪，兄弟的腿今年咋樣兒？春妮兒，你越來越俊了！要說還是小春娘你會生養，這兩個大侄女兒，一個賽一個的俊呢，跟那電視上的大明星一樣。我命苦，沒一個貼身小襖，生了三個禿頭帶把兒用錢的貨。”

小春娘開始聽到大娘誇自己的閨女，就笑起來，她笑得樣子還是很動人，可以看到她那被歲月磨損成半片美麗的薄薄的影子。但聽到後麵兩句話，小春娘便凝了笑容，用心地說：“這是啥話？這村裏你是最會生養的了，那麽多帶把兒的小子，那時候為這就也多分一間房，現在又都成了壯勞力，村裏人誰敢小看？你們一家子都能幹活抓撓錢，哪像俺家，殘的殘，小的小，剩下俺們娘兒們兩個，有啥用？”

“哎喲，他嬸子真會裝憨，誰不知道現在養閨女比養小子值當，輕省，就說你們家春妮兒，給家裏幫了多大的忙啊，閨女又貼心，又不藏私。小子們呢？娶了媳婦，俺和春兒她大爺，就等著他們輪流往牆頭上撮吧，那《牆頭記》是兩個兒子撮，現在俺還多一個撮的呢。”大娘的嘴劈裏啪啦地說著。

爹笑起來，吭吭地咳嗽了兩聲。

小春端過花生瓜子兒的盤子說：“大娘，嗑瓜子吧。”

大娘抓了一把，盯著小春笑：“春妮子出息了，又懂禮兒又會說話兒，還能幫著你娘撐起來這個家，比小子們能耐！兩千塊，乖乖，了不得，嚇俺一大跳，俺那三個壯勞力，一年才掙了六百塊----”

娘的臉呱嗒一下就拉長了。

大娘說：“小子們不爭氣，光爭錢，這不，老大老二一塊兒說媳婦，誰也不讓誰，這把我和他爹愁的，大的二十五了，那家好歹算妥了，老二下禮拜去相第二回，還差200塊，你說這難死了，家裏的錢都折騰完了。你家有閑錢，先借俺家兩個使使，出了正月就還給你們。”

小春娘開始倒抽氣一樣冷笑起來：“他大娘，這你也好意思來，你瞅瞅俺這一家，他爹殘廢在家，一點用也不中。兩個小的還念書，地裏的活兒就指著我一個人，一年下來就抓撓個夠吃的。小春那時候學習多好啊，沒法子下學幫家裏，到外麵打工去，你知道孩子受了多少罪？兩年沒回家，省吃儉用不說了，一毛錢掙的都不易，實在話說，這幾年俺就指著閨女過日子。你家全是壯勞力，你家幫過俺們啥？你還想借錢，那先把前年小春過年的時候你借俺家的三百先還了再說。”

八、那時

大娘的臉紅紅的：“他嬸子，你這張嘴這些年厲害啊，你說俺要是能還起那三百，還用來舔臉給你說再借二百？”

小春娘道：“那三百就算俺家又少分了一間屋，俺不要了。俺家吃虧的時候也多了，一樣樣算起來，氣也氣死了。孩子掙這錢不容易，她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麵，累了找誰說？受了氣又找誰哭？你現在一張嘴就幾百子，你當錢像那天上下的？”

大娘站起身，哼了一聲說：“小春娘，你說話絕情！你也不是沒從俺家借過錢，那年他叔摔斷腿，是誰哭著求俺去咧？”

小春娘指了她咬牙哭道：“你們一家人都不要臉，俺索性也撕破這張臉，你不說那事兒還罷，說那事兒，三百現在就還我。我是哭著求你去咧，你咋羞的我就不說了，一共借了你七百塊，你三年要了七百回，俺家是當了褲子才還上你的。你還說這，不是你要的急，他爹的腿也能治個差不離，現在也不至於像個廢人，啥活幹不了！俺春妮也不會那麽早下學出去打工！”

大娘開了門走出去，又回過身子說：“咱這親戚就到這裏了，小春娘你這輩子也不用求我啥了！你家的事兒俺也管不著。”

小春娘在後麵叫道：“好，你說的真好，你兒子娶媳婦，讓俺家管啥？有那能耐你管住你那份騷，少生帶把兒的，也少給俺們顯擺！”

小春連忙說：“娘，你說啥呢？！”她把娘推回屋子裏，關了門去追大娘。娘氣的拍著炕沿自哭罵，爹木著臉一聲不吭。冬子躲在炕梢裏去，秋兒眼含著淚，咬著牙，使勁卷著手裏的書。

小春到大門口追上大娘，從兜裏掏出40塊錢說：“大娘，你別嫌少，這會兒我隻有這些。”

大娘哭了：“春妮兒，你是個好孩子，大娘都知道，誰讓咱窮咧，誰讓咱沒臉咧，大娘欠你的，將來讓你哥他們還。”

她擦著淚，把錢揣進衣服裏，深一腳淺一腳走了。

雪漸漸停了下來。

初三的時候，滿村子裏都傳說村頭最富的邢月清家要給他那一歲的大孫子過整生兒，所以請了縣裏電影院的放電影。據說他那孫子本來是初一的人，她媳婦吃的多，孩子胖大，多鬧騰了兩天才生下來。

都說這孩子有福。這不，全村人也跟著沾光了。

電影在村西原先大隊的糧倉裏放。邢月清家又準備了些吃的給大家，連二十幾張長凳子都備好了，早來的早占座位。

小春本來是不願意出門的，耐不住秋兒和冬子纏磨，隻好和他們一起去看電影。這年頭差不多家家也有個小電視機了，但是電影那麽大的影像兒，還真的好幾年都沒看過了。所以去看的人真不少。

去的大都是年輕人，村子比過去大了十倍，土地比過去少了十倍。家家戶戶都忙著自己家的生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娶媳婦生孩子了。

又有很多青壯小夥子和漂亮大姑娘成人了，他們各自成一片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在放電影的前期準備階段，大家都用眼睛去尋找可能的意中人。

這種聚會，也算鄉村年輕人的一次盛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