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小春的年》古今、姥娘
文章來源: wumiao2008-01-30 06:28:09

五、古今

爺爺家的三間土屋,半方小院,還有半拖倒塌了的土院牆,長滿了枯草。屋子裏除了土炕,隻有一張多少年的舊桌子,上方牆上供著土地爺和土地奶奶的像。

牆角有一口黑釉大缸,小時候放學渴了,就到這缸裏舀了涼水喝。

奶奶的眼睛快瞎了,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小春和娘進門來的時候,她叫著姑姑的名字。爹說:“娘,是俺們,小春回家過年,給你們送錢來。”小春拿出50元,這是她和娘在家裏爭執了很久,才從30元漲到50元。爹又拿出三斤掛麵,放在桌上。娘說:“我家春妮子在外麵辛苦的很,俺家人也不比得大哥家,給你們生了三個孫子,你們指望他家,就別指望俺家,俺家隻指望閨女。你們是不待見閨女的,不是麽?”

爹連忙扯了娘的衣袖,小春知道娘心裏這些年的氣還沒有消下去。當年爺爺奶奶待兩家人不同,隻因為娘連著生了兩個女兒,分家的時候以無兒可續香火為由少分了一間土屋、半方小院。為這件事,娘心裏恨極,發著誓又生了冬子弟弟。又蓋了兩間水泥磚房,總算舒了口氣。可是連著超生罰款,一家人很長時間還不清債,緊接著是爹出門賺錢摔斷了腿,那日子便是雪上加霜。娘心頭的傷痛一年年加深,她說:這輩子沒過上好日子!娘說什麽,爹都是不作聲的,他的沉默像這片土地,任由人切割深耕過去。

看著那幾十元錢,爺爺的臉上笑開了花,嘴裏低聲說:“春妮兒出息,比小子們都出息。”大兒家的三個孫子這次過年總共才給了他30元。奶奶把錢小心地藏進棉襖裏麵,拉著小春的手,輕輕地拍著,說著些言不由衷的話。

 

年三十的晚上,各家各戶下餃子的時候鞭炮齊鳴。隻有在這時,鄉村一年來的擠壓的情緒才無節製地爆響開來。小孩子們高興地尖叫著,身上穿著新衣,嘴裏嚼著糖果,手裏拿著鞭炮哧花兒,在黑夜裏渲染著沸騰。平日憂鬱的、在冬日裏顯得笨拙而懶惰的鄉人們也都現出快樂而靈動的麵目來。家家戶戶都在門上貼了紅色春聯,人們忙碌地進進出出著。

冬子和秋兒吃過餃子,搬了凳子就到村頭邢七家去看春節聯歡晚會去了,他家的電視是個大號彩色的,比自己家這個19寸黑白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小春和娘收拾了碗筷,坐在炕沿上嗑瓜子嘮話兒,爹在灶下往筐子裏剝花生。

娘把各家親戚的情況述說了一遍,最後自然把話題落在自家人身上。娘擔心家裏窮,冬子弟弟將來娶不上媳婦,所以想在明年給冬子說家娃娃親。這裏的風俗就是這樣,居然也能有成功的。但小春聽了就變臉道:“說那幹啥,成不了的,這世道變這麽快,你咋能知道誰是咋樣兒的?”娘聽了趕緊閉了嘴。小春在十二歲上也和鄰鄉的一家人做了個娃娃親,男家的姑姑嫁在小春家這村裏,大家就扯到一起。誰知道幾年後人家富了不說,那男孩子還考上了大學,這娃娃親自然作廢了,這樣的事情在鄉間一點也不稀奇,一切都是走著瞧。但如無意外,小時候定的娃娃親一般也能作數。這裏的人從少年長成青年以後,自由戀愛的還是少。大家都是父母親人互相介紹,沿著鋪就好得軌道走下去,這在鄉村算約成俗定,千百年都這樣兒。

娘盼望小春為家裏多掙兩年錢,但又怕耽誤了她結婚的時候。娘說起鄰村鄰鄉誰家有合適年齡的小夥子,有兩家也來試探打聽過小春什麽時候回來。娘說想讓女兒嫁的近些,將來有事可相互幫著。她羅嗦著的時候,小春一直沒話。

六、姥娘

 小春自小說話較少,娘心裏知道女兒心裏有數,也心疼她老是憋屈著自己,但這幾年她覺得女兒越來越沉悶,便想這樣的個性將來到婆家去,要吃虧,這和當年自己的性格看去是一樣的。

初一小春和弟妹跟著爹到爺爺奶奶和大伯家拜了年磕過頭,就在鄰居家轉著見了麵。初二小春姐弟跟著娘就到姥娘家去,這裏都是閨女初二回娘家拜年,所以有女兒的人家普遍熱鬧一些。小春也帶了50元錢給姥爺姥娘,娘還帶了五斤掛麵。小春的二妗子,也是她的二姑,與小春的娘是換親。當年窮苦人家互換女兒給人家做媳婦,這是為了自家兒子們續傳香火的辦法之一。但這是娘心裏最大的傷痛,二姑和小舅年齡相當,但小春的娘比爹小了八歲。小春娘埋怨父母對自己人生的安排,她總覺得自己像是被親人賣了,還賣了個壞價錢。娘家離自己家並不太遠,可是小春娘極少回去。

姥娘是慈愛的,雖然在農田裏勞作了一輩子,70多歲的人了,但身子骨極硬朗。她生了九個兒女,活下來五個。小春有個姨嫁的遠,三個舅舅各自成家,兒女都有。姥娘耳朵幾乎算聾了,娘說這樣也好,妗子們背地裏罵了她,也聽不見,隻當誰罵誰自己受。姥娘心寬,就是人當麵說她不好,她也不在意,其實她是看口形能明白人的話的,她在鄉村算個有福氣的婆婆,她的耳聾給她帶來了無形的好處。她總是輕聲附和在身後維護著姥爺的地位,姥爺不喜歡下地幹活,但他有個手藝是會給人接骨,所以在四鄉八鄰也算有名氣。姥爺年輕時吃喝嫖賭什麽都試過,十八歲把家產敗完,正好土改,家裏劃成赤貧,所以往後倒輕鬆過日子了。

小春初一是在姥娘莊那邊的一個學校上的,那時每天中午在姥娘家吃午飯,老娘總是會把熱騰騰的饃和自家釀的鹹菜留給她,妗子們嘴上不說,但眼睛裏還是看出不喜別人家的孩子來這裏蹭嘴吃。小春上了一年半初中就輟學回家幹活去了,但那一年半小春對姥娘是極有感情的。所以她還額外給老娘扯了塊銀灰色的布料做襖麵,她想也許給姥娘的五十元會被妗子們以借的方式要走,但這塊襖麵的顏色隻適合老人穿。姥娘見小春娘兒幾個來拜年,歡喜的眼淚也流出來了,忙忙地招呼著。

姥爺後來也辛苦做活,他曾經是村子裏最好的車把式,這些年大家都買了農用拖拉機做活,用他的人少了。當年他作主把小春娘換了親,心裏一直愧的很,特別是後來小春的爹又摔斷了腿,他更是難受,可是也沒別的法子幫這個最小的女兒。小春的娘幾乎不理他,他在炕頭那邊抽著煙也無話可說。換過來的兒媳婦,卻是個厲害腳色,分家爭的凶,為人也刻薄些。但女人隻要能為自家門裏生兒育女延續姓氏,那就是有用的。在他們心中女人的作用也不過如此。娶媳婦比買頭牛或馬貴的多,花費精力攏住她們,隻有孩子才能行。娶媳婦是鄉村裏最大的事情,在這塊土地上,輕易不可丟棄的東西,就是女人。

妗子們也回自己娘家了,舅舅們都來到姥娘家吃飯。大舅二舅都在村裏做事,因為姥娘家兒孫多,所以他們家在村裏算是有地位有勢力的。小舅的兒子今年不知道為什麽得了個怪病,走路不直溜,到醫院看了好多次,總沒有效果。姥爺姥娘著急心疼,但也幫不上忙。

“這算好的了,前村有兩家得了那叫啥,癌症吧,有一家男人死了,女人帶著閨女喝了農藥,沒死成,真可憐。”姥娘說。

“這話可別讓俺三哥他家人聽見。”娘說。耳聾的姥娘看著她連忙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