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瀾進屋裏來的時候，湘雲並未覺察，隻有小丫頭翠兒看見了，剛要出聲，卻被如瀾擺手阻止。翠兒會意，便端了冷茶出去。

湘雲正在菱窗前凝神而立，對著窗外瑩白月色，思緒鋪滿眼前的月光所在。

今生難以成全，來世未知若何。先前並未察覺會這樣揪心相係，隻當都是親人。每次要回叔叔家，卻總是舍不得離開。姑祖母疼愛自己，自己打小兒也把賈府當成另一個家。自幼父母便撒手西去，叔叔嬸子隨說並不缺少自己的吃穿用度，連讀書識禮一應也是全的。還多方打聽京都富貴子弟，擇膏良，選東床，要尋求那千年的好光景，卻料不到如今流落在薔薇巷。

那時在針線女紅之上做的多些，年節和平日裏的衣裳鞋子，荷包刺繡等全要自己親手去做，家下從不請外麵的針黹女工，往往和丫頭翠縷做到半夜。嬸子也和姑祖母一樣的口氣，每每要女兒家以女紅針黹為要，讀書寫字都是可有可無的。偏偏自己和那林姐姐寶哥哥的心思一樣，對那些詩詞歌賦之類割舍不下。有時也覺得仕途經濟才是男爺兒們的正途，看他整日價在女兒隊叢中廝混，為他擔心，說了那兩次，竟然沒料到他那般反感。也許那時真的隻有林姐姐能體會了他的心，自己畢竟說話太爽直，沒有寶姐姐那樣的涵養。說到底一切都是一場如塵夢幻，即使他走了那些世人之路，到頭來不過如此，世間的事心料未及，傾巢之下豈有完卵？等不到卵化成飛鳥。那年和林姐姐在中秋聯句作詩，自己那句“寒塘渡鶴影”真的應了現在的淒涼處境，隻是不知自己這隻孤雲野鶴還能在這人世間渡過幾多時光。

正想著，忽覺得腰間有一雙臂膀環繞過來。湘雲大吃一驚，回望如瀾笑微微清秀模樣，不由得臉頰火熱，如雲霞罩麵，月下也看得出紅顏沱醉一般。

如瀾見她幾欲掙脫，便笑道：“我不放，你也掙不開。不過我看不得你難受，暫且放手。”說著鬆開她問道：“剛才在想什麽，那麽出神，連我進來了也不知道。”見湘雲搖頭，後退一步，微微低首，又抬眼看他，兩個人便相視而笑了。

如瀾拉著湘雲坐於窗下楠木圓凳之上。湘雲問道：“你們又喝了許多的酒？”如瀾道：“哪裏能脫得了滑兒，讓他們灌了十幾盅兒，至今心口突突亂跳。”湘雲道：“叫他們送醒酒湯來。”如瀾按住她的胳膊道：“不用，隻要你陪我說說話，過會子酒自會消停的。”又問：“雲兒呢？難道她沒有陪著你？”湘雲道：“剛才她和桃紅說有事情先回去，明日再來。”如瀾看著她笑道：“她們很懂得，不會掃人興致的。”湘雲不明白問道：“我聽著好像要叫她們去陪你們，卻又沒有去，是這個麽？”如瀾笑著搖搖頭道：“你也是懂得的。不過就是有些不明白。是也不是？”湘雲一時真的不明白起來，眼睛望著他，想說還未出聲。如瀾卻道：“哎，給你看樣兒東西，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我也是前日剛得的。”說著鄭重其事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紅緞子絹包兒來，裏麵是兩個錦緞的小首飾盒子，繡著“聽瀾閣”三個字樣。

如瀾道：“這是我們家的一個金玉首飾店的名字，裏麵的東西雖然不是我們家出的，不過也代表我的一點心意。給你這個我覺得還是有些委屈你，畢竟沒有真正辦成你所想的那樣兒，不過也算我們成了親，還是要有個念物才是。將來我一定把你娶到我家去，隻是現在也來不及給家裏人說這事情，就急著讓你快些從那裏出來，你不怪我吧？”

湘雲先是搖搖頭，然後抬頭問他：“你不是已經贖了我出來？我知道你還沒有娶親，不好先讓我---，你什麽時候回去？是不是要帶我去呢？”如瀾道：“還沒有完全贖出你來，隻是先讓你出來。將來我自然要付了所有的銀子，帶你回去，不過這次不行，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待我辦完事回家複了命，再告訴我父親你的來曆，也隻好撒一次謊，還要央求我姑母和表哥幫我圓了謊，下次來了才能帶你回去。你放心，我既然應了你，就一定說到做到的。”

湘雲輕歎口氣，說聲：“我信你就是。”

如瀾笑道：“我已經和兩位管家都說好了，你隻管在這裏住著，多則三個月，少則兩個月，我必回來接你。你先看這個好不好。”說完就讓她打開兩個小首飾盒子。湘雲接過來打開第一個，一下子就愣在那裏了。

那盒子裏裝著她原先戴著的那個赤金點翠的金麒麟，不過那戴在頸上的宮絛是新做的，那絲絛做工精致，更襯托出那金麒麟的耀眼奪目來。湘雲連忙打開另外一個盒子，不消說，那一個便是寶玉送給自己的金麒麟，嵌著碧綠的美玉，模樣和自己那個一樣，不過是個雄麒麟，大了些，金晃晃地，更顯得文采輝煌，好不喜人。

如瀾說道：“這一對雌雄麒麟是我專門從官市上買的。其實也不算，是官家買賣查抄犯官家財，好折變出銀兩來。這幾日讓我們那幾家的金玉鋪子去認價首飾和頭麵佩戴等物，我和我們家的一個大掌櫃去換了一些來。因為我的小名兒叫麒麟，所以一眼就看中了它們，就專門拿了。為這個花的銀子比其他的還多了些子。”

湘雲看著那兩個陰陽金麒麟，一時傻傻地說不出話來。不由得想起那年自己和丫頭翠縷在園子裏談論天地萬物陰陽關係的情景兒來。翠縷那個糊塗丫頭雖然語癡人憨，可是有時說出的話也可是說出的話竟然也中了語偈，果然這陰陽兩個麒麟又會了首。那日無意揀到這個雄麒麟，難保不是寶玉設了個局讓自己專門看到，要不他怎麽會恰巧那時候過來叫自己去，他是給自己送這東西來的。萬萬沒有想到如今這兩個又一起到了自己手上，這是老天應許的麽？這也是天底下最蹊蹺的事情了。

湘雲托著這兩個金麒麟，雙目直視，想得出神。如瀾見了，不由得環臂圍住她的腰，問她：“又想什麽呢？”湘雲這時不覺得了，斜偎了臉說道：“若是我和你說這兩個先前是我的東西，可能你也不會相信，連我也覺得事情太巧了。我們家被抄了之後，一應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就是人，也都死的死，去的去。所以我也不盼望什麽了，活著也都沒了想頭，可是今天你又讓我看見它們。”說著，眼淚便直流下來。

如瀾聽的眼睛也直了，嘴裏喃喃道：“你說這是你的？這也太---你不是被連帶的忠靖侯
史鼎家的人吧,這好像是從他家那些東西裏淘澄出來的。”湘雲道：“他是我叔父，我還有位
叔叔叫史鼐。我父母早就亡故了，我一直是由叔叔嬸子撫養著的。”如瀾看著湘雲，點著頭
道：“這就是了。難怪，原來這樣，原來如此，雲兒沒說假話，你出身這樣不一般---那麽你
和那倒了的賈家也是親戚了？賈寶玉是你什麽？我和他也曾有過一麵之交，那時候他被眾人
圍著，大家都看他寫的詩作，我還見過從那大觀園裏傳出來的姑娘們的詩詞，那才情，讓我
欽佩的不得了，比起來，賈寶玉和我們這些須眉男兒家真的都算是望塵莫及的。”

湘雲道：“賈寶玉是我表兄，這個雄金麒麟，就是他送給我的。我也在園子裏做過詩，填過詞，我有一些要好的姐妹，我---”湘雲說不下去，索性捂住臉大聲哭將起來。

如瀾禁不住也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