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釵環

北靜王府的生活自和賈家不同，自己的身份也有很大變化。黛玉深知這些，在人前從不多說一句話，多行一件事。

隻因王府裏這幾年都是正妃李氏當家的，李氏更有許多個左膀右臂的丫頭仆婦，所以王府裏許多事，黛玉都不能涉足過問。不過王太妃對黛玉善意有加，再加上水溶把黛玉當成心尖子一般地護著愛著，水瑩更是在哥哥不在家的時候，左右不離黛玉身邊。又因為如今朝中的事情牽扯的人事頗多，正妃李氏也經常顧念她娘家的是是非非，所以一時還沒對黛玉怎麽樣。

原來正妃李氏的姑母便是當朝後宮之母的李皇後。李妃的父親，李後的哥哥便是當朝掌管兵部的尚書令李壽成，李皇後生的九皇子清和一向是看好的繼承大統的人選。但是正因為李家的人在朝中權勢頗重，反令皇上有些猶豫不決。

這日因為西北邊關又報加急，兵部那裏忙了個人仰馬翻。北靜王水溶也兼管兵部，所以這幾日竟沒有一次回過王府。這日清早黛玉和紫鵑到前堂服侍完畢，剛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就見有人來報說是黛側妃娘家的二表嫂賈薛氏和表弟賈環在偏門那裏求見黛玉，黛玉忙讓人告知了正妃李氏，李氏淡淡地說知道了，女眷可以請進來。於是寶釵自己先進了後府，賈環卻被阻於二門以外。

寶釵見到黛玉，剛要行禮，早被黛玉攙住。寶釵見黛玉儀容美豔，舉止優雅，麵色自然健康，光彩照人，便暗暗納罕，心想：果然是王府養人。其實是黛玉心中那些烏雲般的憂煩都散了，就現出了天空原來湛藍的本色，看著真的有了無盡的美好。黛玉拉著寶釵的手，看她有些瘦了，但衣著還很潔淨大方，麵色隻有一絲絲的憔悴，由此想到寶玉，隻覺得有些心酸，淚花兒便盈到了眼眶裏。黛玉先問了王夫人，薛姨媽和寶玉可好，又問寶釵今日來此何事。寶釵見問，便道：“我本不願來，這幾天我母親也病了。隻是你寶二哥的兄弟環兒，如今做了一點小生意，專為軍隊裏做些征戰的棉衣，想起王爺也在管著兵部的事情，就想到這裏來通融通融，他隻接手了幾個隊的衣裝，並沒有很多，但是卻遇到些阻礙。”於是寶釵便把是誰擋了路子的話說給黛玉。又猶豫著說：“本來這些須小事，不該麻煩王爺，隻是最近家中也的確需要些銀兩度日。婆婆和寶玉都需要每日吃藥，以前你贈送的銀兩也差不多花完了。”

黛玉聽了，連忙喚紫鵑去把那件事情的緣由告訴朱英去，這邊又把自己多日積攢的三百兩銀子全數捧給寶釵。寶釵看到這麽多的銀子，不知是感謝還是極為羞愧，淚流滿麵道：“妹妹果然還是好的，想當初我們家哪會在乎這點銀子，但現在就是雪中送炭救了我們。你知道大嫂子李紈帶著賈蘭回娘家親戚那裏暫時住著，竟也過得很好。蘭兒頭場鄉試應考，竟得了個第二名，如今大嫂子就差鳳冠霞披了，那日我到她家去賀喜，她倒是禮貌對我，可是究竟也還是淡淡的。我想當初可能是大嫂子覺得老太太、太太都疼寶玉，忽視了蘭兒這個重孫，可是那些年你也看見了，大家對大嫂子還是很好的。如今家都散了，人也都散了，心更散了。沒死就算大命，但活著也沒什麽希望---”寶釵撒下淚來，黛玉不由的也傷心起來，兩人相對無言。黛玉道：“姐姐拿這些銀子做點本錢，做個小生意也好，你們家過去不是很會這些經濟上的法子，以後我若得了自己那份還會給你們，那年姐姐送我的燕窩，我至今都感激不盡。隻是寶玉的病還沒有起色麽？”寶釵道：“他倒是比太太清楚些了，也認識了我。可是有時還像是在夢裏。家裏遭了這個變故，也真像在夢裏一樣。”說的黛玉也唏噓不止。

送走寶釵，黛玉心情煩悶，就帶著紫鵑到後花園子裏走走。眼見那花開的姹紫嫣紅，繁盛潑灑，枝頭重重，把綠葉都給遮住了。再望那一灣明鏡一般的後海子，波光粼粼，涼風陣陣，倒是清爽自然。極目湖邊，宮牆隱在煙霧般的綠柳之後，影影綽綽看見片片屋宇的青灰瓦頂。黛玉慢慢尋找自己曾經住過的玉舍，她心中極為懷念過去，不隻是過去在大觀園裏麵的天真爛漫，更有玉舍內那不為人知的兒女情長，還有他從玳院過去的牆下聽琴，自己曾經說過的“狡兔三窟”。待又辨別那機關後的小院，哪裏能看的清楚。

這時隔著叢樹綠蔭，就聽有人在那邊涼亭大聲嗬斥著誰，黛玉一聽臉色一變，那不是正妃李氏的聲音又是誰？

黛玉和紫鵑對望一眼，誰也沒吭聲，一起往回走去。就在她們剛走上碎鵝卵石鋪成的花間甬道，一個小宮女慌慌張張地從對麵小路奔跑過來，一頭紮進黛玉的懷中，把黛玉撞了個趔趄，幸好紫鵑在後麵扶住她才不致摔倒。小宮女見是黛玉，一迭聲叫饒命，黛玉柔聲笑道：“沒什麽，以後看著路跑。要不是我擋你這下兒，你還不衝到那邊水裏和鴨子們同樂去了？”小宮女戰戰兢兢磕了個頭，站起來剛要走，卻聽那邊有人說：“側妃好雅量，就讓她這麽走了麽？”就見正妃李氏扶著一個宮女的肩頭，身後一溜兒宮女跟著，從那邊八角涼亭的台階一步步走了下來。

黛玉對她福了一福道：“王妃也在這裏涼快？我倒是衝撞了。”李妃沒吭聲，她身邊呼地站出一個年青宮女，走過來就給了那個小宮女一個大耳刮子，厲聲罵道：“你撞了屍了？魂都沒有了。要不說你就是個上不了台麵的東西，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黛玉聽了這話覺得很刺心，臉一下子就紅了，紫鵑在旁邊看不下去道：“這位姐姐，你不必這麽大勁兒打她，她原不是故意的，要是不看著前麵，誰也不定會撞著誰，所以說人要是都往前看就好了。”李妃在那邊冷冷讚道：“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話裏有話兒，你們還等著我問她哪？”那李妃身後又有一個年青的宮女站出來道：“你是誰？敢這樣在王妃麵前說話？說往前看，也得看看有沒有前，有沒有後，今兒來了些什麽叫釵叫環的犯官的人，到王府裏來打秋風，我們可是真的沒見過這些人，就連你打哪兒來的，我們都不知道呢。”黛玉聽了慢聲道：“人人都會從來處來，最後到去處去。我們就是現在要去了，王妃接著涼快，我就不奉陪了。”說著又福了一福，和紫鵑往花園外麵走去。那小宮女見黛玉走了，也急忙跟了過來，卻不料那個打人耳刮子的宮女趕上前來，兜腳絆了她一個大跟頭，小宮女也不敢吭聲，爬起來接著跑。後麵就傳來一片笑聲。

黛玉聽著那些笑聲出了園門，堅持著走到養榮院，一進院門，就在門邊遊廊的欄邊坐下來，對紫鵑道：“口渴得很，去倒涼茶來。”紫鵑趕緊去了，這裏黛玉穩住神，淚珠一串串就灑落下來。王妃心裏一直是嫉恨她的，也沒有辦法阻擋住水溶對自己的情義，這嫉恨就會一直延續下去了。黛玉深深體會水溶那句：“何時咱們兩個這輩子能單獨在一起”的話是真心的了。原來人心中最歹毒的便是嫉恨二字，嫉是刀把子，恨就是那鋒利的雙刃了。

這時水瑩又來看黛玉，看見她在廊下哭泣，紫鵑在旁邊端著杯涼茶，也在抹著淚，便道：“你們怎麽了，大熱天的，我聽說你們到花園子裏玩去了，找了一圈也不見你們，怎麽在這裏哭呢？”黛玉連忙擦幹了淚水道：“想家了，就忍不住了。”水瑩撫著她的後背道：“姐姐也會說謊了，我已經聽說了。哥哥這幾日忙，母妃又到宮裏去探望太後去了，都不在家，有人又開始興風作浪了。你別怕，我找她理論去。”黛玉連忙說：“妹妹可不要為我惹是非，我很好，不怕誰。你也千萬別給太妃和王爺說什麽，這就是對我好了。”水瑩道：“什麽時候咱們出門散散心去。我們家和西寧郡王家很好的，他家的兩位郡主都是我的好姐妹。還有我六表哥家的兩個公主表妹也是極好的。”黛玉深知自己已經不是未嫁少女了，水瑩還一味地想給她找這些朋友，心中感念道：“妹妹為我操心我知道。”正說著，就聽前麵有人喊：“王爺回府來了。”黛玉眼睛裏還含著閃閃亮亮的淚珠兒，人卻微微笑著，站起身來，和水瑩一起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