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有了悲傷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8-12-05 18:33:04
散文: 不知何時有了悲傷(縱橫大地《2008"秀英"文學獎》夏秋初選入圍作品)

秋賽
   
    作者 天賜念奴
   
    1.母親的背影
   
    母親早起,在透明瓦片散落的萌影裏穿衣,走路,隨著大木門“咯吱”一聲,淡淡薄靄籠住了母親,母親站在門前,靜靜看晨曦,我靜靜看母親。自從父親離開我們之後,母親便有了這習慣,母親說飄過來的空氣有父親的味道。
   
    母親思念父親——單薄的倚在大門上的背影,埋在記憶深處, 構成了我平淡無奇生命中的一汪清泓折射出經年不忘的悲傷。即便我盡可能地去遺忘,依舊會像潮水一樣漸漸淹過來,又冷又暖的存在著。我虔誠信奉,那種存在是我珍貴的禮物。我學會了,似母親那般看晨曦,竟在春末以為秋始,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那年的秋,風特別大,村後的樹林,輔滿了厚厚的落葉,黃燦燦,蓬鬆鬆,腳踏上去莎莎響。我和村裏的夥伴一邊嬉鬧著,一邊往籮筐裏裝枯葉枯枝,用來燒火。
   
    跌跌撞撞跑上山的同村嬸嬸拉起我的手往山下趕,一個勁抹淚。我的家裏圍滿了人,我的父親,那麽愛著我們的父親,突然心髒病發,倒在地裏,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七歲,小弟不及半歲,我的母親,趴在父親身上,當即哭昏了過去。在此之前,我的父親與母親極其恩愛,我的笑與其他女孩一般張揚。
   
    村裏的男人脾氣大,嗓門大,抽婆娘耳光打孩子的事常有。我的父親是另類,他性格溫和,對母親也像對我,很是寵溺,是有名的“妻管嚴”。倒不是說母親有多厲害,而是父親對母親愛得太過變成怕,怕到沒自我,怕到連說話的語氣都俯首帖耳,更怕母親被太陽曬被風吹被雨淋。因而,村裏其他婦人有忙不完的活,惟有我的母親被父親嬌慣著,看看小說做做飯教我寫寫字,稍重的稍髒的活父親都搶著幹了。
   
    有村民取笑,父親會說,鳳是七仙女,丫頭是小仙女,我是董永,一間破屋二畝地,委屈她娘倆跟著我捱苦受窮,我對不住她們。
   
    如父親所言,我家不算富裕,過年過節或來客人才見葷,平時大多吃素,最好的菜也就青椒炒蛋。為了我和母親能吃好點,父親可謂煞費苦心,抓泥鰍、小魚、小蝦,特別是熬夜抓黃鱔幾乎成了父親生活的重點。山村的夏夜,風吹動著樹枝,螢火蟲飛來飛去,青蛙放肆鳴叫,蟋蟀得意吟唱,在這樣的夜,父親習慣於陪著我和母親。等我和母親睡著了,父親才悄悄起身,往腰間係一個小小竹簍,拿著手電火鉗,在田裏轉悠半宿,總能逮住幾條。母親有暈血症,不敢殺生,黃鱔在我眼裏極像蛇,故而心懷恐懼。怕嚇著我和母親,第二天父親避開我們做好黃鱔。吃飯時,他自己不舍得動筷子,嘴裏咽著飯心滿意足地說,鳳,丫頭,黃鱔補血,多吃點。說話間端起盆子將黃鱔一分為二倒在我與母親的碗中。母親心疼父親,責怪父親不該熬夜,嘴裏絮叨著,手扒拉著筷子,在父親的“嘿嘿”傻笑中,母親碗裏的黃鱔又落入了父親的碗裏。
   
    父親覺得,美麗的母親不應在山村,山村和他埋沒了母親。可我的母親,愛著木納的父親,愛著寧靜的山村,母親是快樂,她愛笑——低頭輕笑,不喜張揚,隨著飽滿的雙唇一抿,右邊臉頰會因笑意浮現出一個小小酒窩,背後可見雪白雪白的頸。她喜歡爬上山,站在山顛,看著田野、樹木、藍天、村莊,“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為什麽旁邊沒有雲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母親輕聲哼唱著屬於她們那個年代的歌,我聽著歌聲跟在母親身後采蘑菇、摘金銀花、馬奶子、楊梅,感到無比開心。山上樹木蔥蘢,灌木茂密,春天來時,到處開滿了野花,有成群的候鳥從天空飛過。看見拍打著翅膀從天上盤旋而過的一群鳥,我激動地仰著頭,揮舞著手,像隻小鴨子似的用母親唱歌高十倍的聲音嘎嘎叫著。很多村民為了改善生活,會用汽槍射殺鳥類或者野雞野豬黃鼠狼等。野豬個大,有村民發現了,會叫上幾個男人去圍捕,母親從不讓父親去,她說太殘忍還說能填飽肚子有飯吃就行了還非得吃肉啊?父親曾經抓了三隻野雞回來,母親和我看著漂亮的野雞,哪忍心吃,幹脆放在雞籠裏圈養起來,誰知喂食時野雞們撒開腿就逃。父親嘴裏叫著“哎呀呀”跑著想去追,母親說,跑了就跑了,追什麽,別費事。父親止住腳步撓撓頭說,行,聽你的。
   
    村裏民風淳樸,農忙時,關係很好的村民輪流著你幫我,我幫你,男人在地裏忙,女人在家裏忙,家家戶戶做上幾個好菜提上自釀的米酒送去曬穀場,男男女女圍坐一大堆,很是熱鬧。我們小孩子穿梭在人群中,純真無邪地快樂著,好吃的菜拚命夾在碗裏。全村人的菜數母親做得最好吃,村民都說,鳳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閨女,這菜的味道格外不同。
   
    母親的家世,父母的婚姻,現在看來,很有些悲哀無奈的意味,在社會大環境麵前,個人命運太過卑微。
   
    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母親,對於過往,偶爾在我麵前述說,還是止不住低泣,藏於母親心底的隱痛是外公外婆。外公祖輩開商行綢莊染坊,在江南一帶頗有聲望,榮華幾代,是縣城首富。外公與外婆本是表兄妹,因大房老婆不育,按長輩意願,親上加親,外公娶了外婆做偏房。可能是近親血緣關係,母親曾有過三個兄長,最大的長至八歲,沒有一個活了下來,外公年過四十才有了母親,母親自然成了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女孩按家鄉的說法相對命賤,又拜了個九十多歲的老奶奶做養母,母親倒是出落得健康美麗。為了母親能接手家族生意,小小年紀外公已教她讀書寫字,送去城裏的學堂。可惜好景不長,六十年代,“文革”時期,外公被劃為“資本家”,外婆的陪嫁占地百畝,被劃為“地主婆”。家被抄了,房子被占了,一家人住在又黑又暗的破屋裏。外公外婆被不斷拉去批鬥罰跪打罵,還被逼著交出金條銀元房產,每次回家,外公外婆都傷痕累累,母親的身心亦飽受折磨。外公後來送去勞動改造,不明不白死了。外婆裹過小腳,走路時拄著拐杖像在跳舞,隨著“鬥爭”升級,處境十分艱難。為了母親免受連累,有個好的家庭成分,外婆硬逼著母親嫁給大字不識一個“根正紅苗”的父親。
   
    相信很多人知道陳毅的詩,《梅嶺三章》,寫詩的背景是戰爭年代,詩中的梅嶺,是廣東粵北與江西贛南的交界處,陳毅帶著部隊在山上與國民黨展開遊擊戰,我的家鄉便是在那偏遠山區。村裏有膽大的,躲開國民黨的搜查,偷偷往山上給部隊送食物和鹽,救助危險的遊擊隊員,這成了村裏老一輩人的驕傲,我們無一例外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解放後,我們村被列為抗戰紅區,有還活著的將軍和部隊戰士曾回訪過當年援救他們的鄉親。
   
    我的祖父家太窮,祖母生下父親不久跟人跑了。祖父愛上山打獵,多次救過部隊戰士。村裏人說,如果祖父不是去得太早,一定能做上官搞不好還能跟著去北京。
   
    父親沾了祖父的光,雖然不善言辭但在村裏威望很高,是村長。
   
    外婆的身體被批鬥壞了,母親完婚,她溘然長逝,父親成了母親唯一的親人和全部的依靠。因為父親,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的母親得到了村民的尊重。父母婚後不久,全中國人民的苦難結束了。
   
    我的家,幸福溫曖,父母從沒爭吵過,童年的我,贏得了父母親的全部寵愛。小弟的出生為我們帶來了許多快樂,他愛吮手指,時不時裂開嘴流口水笑,滿屋充斥著咿咿呀呀的兒語聲,他很少哭出奇的乖,一串鑰匙一枝野花能玩半天。有時,我抱著他去村後的草地,他在草地上爬來爬去,看見蝴蝶草蜢螞蟻,就像遇上好友,眼裏大放光彩,嘴裏嘰哩嗗嚕不停,異常興奮。
   
    父親突然撒手西去,來得太意外,村裏人心好,看我們孤兒寡母可憐,都幫忙縫製孝帽安排出殯事宜。怕母親想不開,找了兩個嬸娘默默守候在側。為了不刺激母親,她們讓我背著小弟去其他村民家。小弟或是餓得慌或是童心也知失父之痛,在我背上踢著腳哭個不停。
   
    我背著小弟,由村裏輩份最高的爺爺陪著去報孝。一路,他不斷告誡:丫頭,你絕不能哭,要不,你爸爸看見了,心不安,要受苦。對他的話我深信不疑,父親確實最怕我和母親哭。去到為數不多的親戚家,一一跪下,磕頭,當即有心軟的抱著我和小弟痛哭失聲。為了爸爸不受苦,我真的忍住了不哭。十分難受,眼淚都泡在眼眶裏,我趕緊仰起頭拚命睜大眼睛握緊雙拳張大嘴,硬是把眼淚咽回肚子裏去了。
   
    家鄉信道教,請了幾個道士,在村的宗祠為父親做法事。小弟太小,我是長女,我背著小弟,聽道士念著唱著我不懂的詞,敲著跋,高喊一聲跪,我便跪下,又高喊一聲起,我便起身,如此,不斷反複。我的膝蓋磨破了皮,肉陷在褲子上,疼痛難忍。脫褲子時,為了避免拉扯褲子越慢痛的時間越長,我會用力快速一扯褲子,剛好的痂又粘著褲子扯落了,血水滲了出來。很長時間,痂沒有好,化了膿。怕母親擔心難過,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一個人如果能無憂成長,最是幸福;如若不能,記住苦難,會懂得何謂幸福。
   
    蓋棺時,我按指引,跪在棺前,見父親最後一麵。我的頭剛剛高過棺木,我一隻手趴在棺沿,一隻手撫過父親冰涼的眼和臉,我敬愛的父親臉色安祥,那一幕永遠印在我的心底,想要忘卻都很難。
   
    母親不吃不喝,哭一哭,暈過去,醒來,喊著父親的名字,又哭暈了過去。
   
    按家鄉的風俗,父親下葬時,母親不能送葬。
   
    我戴著拖地的孝帽,背著小弟,捧著黑框照片,很大聲很大聲地不斷叫著爸爸……整個山間都回蕩著我稚嫩的聲音。
   
    母親相貌美麗還有姣好身材,做媒的人很多,每當這時,我總無限驚恐,害怕母親再嫁,害怕未知的一切。母親似乎能看穿我的心事,她把我和小弟摟在懷中衝媒婆搖著頭說,等孩子大點,以後再看吧。
   
    特殊的社會環境,特殊的出身,特殊的婚姻,母親作為跨時代的人,見證著世事的變遷,遭受著家境的起落,曆經風霜的母親沒有抱怨過,她的心淡定從容。沒有戰爭,沒有批鬥,這日子來得不易,人要知足,姐且活著就行。這是母親不變的口頭禪。

2.母親的愛,隱匿著我成長的願
   
    沒有父親,柔弱的母親為了我和小弟,除了像男人那般耕作也賣豆芽還承包了村裏的果園,母親呼出的每口氣都透著生活的艱辛卻始終保留著受過優雅家教的印跡,從不把內心的痛苦發泄在我和小弟身上。
   
    小學時期,晚上,我在暈黃的燈下看書,貓蜷縮在腳邊,小弟早已入睡。母親浸泡好豆子,守著大木盆裏正在生長的豆芽,隔不多久澆點水,試試溫度。母親發豆芽用質量上乘的豆子,從不用肥料催長,她愛看著豆芽頂著殼慢慢冒出圓圓的頭,一顆顆豆芽在她眼中就是一個個小精靈。為了不影響我學習,母親總是輕手輕腳,稍有空閑,便坐在小板凳上,充滿愛意的眼神看看我、看看小弟、看看豆芽,臉上會不自覺地露出淺淺的笑容。
   
    村裏很多人愛吃我家的豆芽,母親都給村民送去,從不肯收錢。村民了解母親的性格,這是母親的心意,那點錢,隻怕小看了我們孤兒寡母。一次,我和母親送豆芽去村長家,他喝了點酒,話多了,很神秘地輕聲對母親說早有政策下來,能清退“文革”期間清繳的財物。母親信了他的話,去了幾趟縣裏,工作人員以外婆是地主身份房產早該合並、當事人不在世、沒有登記在冊、提供不了直接證據為由敷衍著懶得理會。母親難過了一段時間,帶著我和小弟在成了敬老院的祖居轉了幾圈。祖居很大,地麵鋪設方形水泥磚,磚塊間隙已長出了小草和青苔。兩幢樓,十二間房,閣樓很雅致,站在樓道,光線柔和,在陽光的照射下,看卷起的簷角,有雕花的簷眉,院落中間的天井,結著花苞的白玉蘭,攀附而生的薔薇,我仿佛看見了戴著眼鏡很斯文的外公裹過腳穿著繡花鞋小巧的外婆。母親很有自知之明,此後並沒在這事上糾纏,徹底放棄了,安心過日子念叨著我沒用,祖宗別怪,房子給老人住,隻當做善事。
   
    12歲,我已離開了家,在縣城就讀初高中。有時,周末回家,會發現小弟長高了,母親變老了。母親的手,長期浸水,紅腫開裂。和母親同睡,偎靠在母親的肩,母親用手摸著我的背和我說過往說現在,母親的手嗬,裂開的皮,刺得我的背微微痛著。
   
    難得回家,我幫母親挑著擔子去鎮市場賣豆芽。鎮離村較遠,走路要近一個小時,為了趕好市,要早起。我挑著豆芽,母親牽著小弟,天色微明,空氣清新,草上的露水濕了腳。小弟性格開朗,高高壯壯胖嘟嘟的,在母親身邊蹦來跳去,嘴裏不歇叫著姐姐。
   
    我們的豆芽,是母親用愛心培育的,爽口鮮嫩,有很多老顧客,逢趕集,上午能賣完。遇過同學和媽媽買菜,他們會故意過來買豆芽,我也沒什麽不好意思,母親會多送一袋豆芽。中午,我們仨,各吃一碗加了肉沫蔥花香菜磨菇的麵。這時候的小弟,最為興奮,表情跟過年差不多。母親邊吃邊和我安靜聊著村裏的事,果園的事。
   
    八十年代末期,經濟改革遍及城市鄉鎮,雖然土地早已包產到戶,但我們村的的果園魚塘山林還是村裏的。為了響應政策,果園魚塘山林也實行承包,投標的人不少,基於我們家的特殊情況,母親以很低的標底承包了果園。村裏鬆散的紅土壤,很適合種植橙子樹,結出來的果非常甜且汁多。施肥培土除草嫁接,母親忙得停不下來,幸虧,有親戚村民幫忙。橙樹開花時,母親會帶著我穿梭在果園,檢查有沒花蟲。橙樹不高,枝青葉綠,小小花瓣,清香撲鼻。收獲季節,水果批發商或果業局的車停在果園路邊,母親辛苦一年,賣橙子的錢不舍花去分文,積攢著給我繳學費。
   
    母親很少來學校,來時,為了省車票錢,風塵仆仆趕兩個多小時路途,背著一大袋醬菜、橙子、花生、紅棗,守候在校門外,直至下課鈴響起,母親的身影才出現在我們教室的窗外,怕驚擾同學,母親低低聲喚我。我跑出教室,接過母親背來的蛇皮袋,放在牆沿,不顧同學異樣的眼神,抱緊我滿身塵土的母親,母親一直是我的驕傲和支柱。都說家族病傳女不傳男,母親極害怕不好的血緣影響我,看著我清瘦蒼白整個一營養不良的病態樣,母親眼眶發紅,粗糙的手塞給我錢,不斷說著,丫頭,別省,吃好點,身體好才能活得好。隻要有媽在,什麽人都別怕,膽子大點,多笑多說話,啊……
   
    我不舍得吃母親送來的土特產,分一些給宿舍的同學,剩下的放在床頭,每一個果上麵都有母親的汗水。眼看不吃要壞掉,才往嘴裏送,喉嚨往往哽住,吃不出味道。
   
    錢,母親用手帕包著,一塊兩塊一角兩角,很散,是賣豆芽賣菜賣米的錢。買飯菜票,拆開手帕,我的鼻子發酸,一次次暗暗發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學,讓我的母親和小弟過上好日子。
   
    當我以全縣總分第一考上大學時,村裏轟動了,偏遠山區出的第一個大學生,還是丫頭片子,有村民說,人家外公是資本家,母親識文斷字,祖上積德,鳳總算熬出頭了。
   
    我和小弟跟隨母親,跪在父親墓前,墓碑上刻著父親的姓氏,我最親愛的父親,活在我們的記憶裏。母親擺好祭品,含著笑的臉上淌著淚,拉家常似的對父親述說著這份喜悅。
   
    鞭炮聲在村裏響了三天,村人殺了一頭豬,雞鴨鵝家家都養著,這時也不吝嗇,都往我家趕。請客那天,我穿著母親特意縫製的紅衣服、紅鞋子、蒼白的臉色透著紅,比我矮小的母親激動得在我身前身後轉來轉去,理理領子扯扯衣角。鄰村很多人不請自到,鄉裏縣裏派人送來了紅包,母親說,丫頭,做人別忘本,忘了哪裏,也不能忘了家鄉,忘了村民的好。
   
    背負母親做的鞋子織的毛衣還有母親牽掛的眼神和不舍的淚水,我踏進了大學校門。象牙塔的生活,對很多同學而言,是戀愛和享受快樂的黃金季節。我漠然著,忙於家教拚獎學金找寒暑假兼職。同學成雙成對,我孤來獨往,心中難免失落,但這種失落很快會被責任掩埋,想起母親和小弟,我能壓下所有的欲望和燥動。一個男生,高我兩屆,並沒被我雷打不動的冰冷嚇跑。晚上家教回來,沒有路燈的地方,他等在那。下了公交車,我跑著回學校,他從後麵遠遠跟著我跑,進了校門,兩人都不曾說一句話。他是浙江人,家境很好,高大帥氣,身邊不乏女孩子,或許,這是我避開他的原因。該來的避不了,一個非常漂亮霸氣的女孩,還有留在我臉上的紅手印,斷絕了我對他僅有的一點想念,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和那女孩爭。他很堅持,默默等候著,好幾次,想問他關於那女孩,明知自己不配,幹脆強忍著,不問不理。直至他畢業離校前晚,在沒有路燈的木棉樹下,踩著大朵大朵的木棉花瓣,他硬拉著我,我有了大學時期青澀的一個吻。
   
    我大學畢業,去廣東、上海、北京或是回到家鄉?小弟還在讀初中,母親太過操勞,我思念兩年多沒見過的母親和小弟,無論如何,該回一次家。
   
    我扶著門框,母親的背駝著,正往水缸裏倒水。我的腿控製不住地顫,哽咽著叫了聲媽。母親手中的木桶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遲緩地轉過身,我的母親,我深愛著的母親,你的臉怎會如此憔悴蒼老?你的頭發,竟然白了大半!我頓時悲泣,忍不住大聲哭著跪倒在我的母親跟前,我的母親,伏下身子摟抱住我,哭得嘶聲裂肺。所有人間的苦,我無一可逃,包括我的母親。
   
    家鄉的夜,母親的懷抱,小弟熟悉的輕鼾聲,在灶台爬來爬去的貓……我真想就此守著,一輩子。
   
    母親說有人來提過親,是我高中的同學,他爸爸是副縣長,如果我同意,起碼能進縣財政局或審計局上班。一聽這同學的名字,我很有些天塌之感,對於嫁人這樁事,我沒多想。反正沒戀愛過,沒割舍不下的男人,在心裏責任早已不自覺的悲哀地替代了我的愛情,既然明知今生愛情與我無緣,嫁誰又有何妨,隻要不太醜人品不壞對我好就行了。像我這種人,有份好的工作,還能照顧到母親和小弟,本來也算完美。可是誰不好,偏偏是他。高中讀書時,他坐在我旁邊,他實在是有惡習,老愛“呸”一聲往掌心吐口水,然後搓著手。稍有空閑,他就做這事。從小學到大學的所有同學中,他讓我最惡心。
   
    不想母親失望,我硬著頭皮見了他一麵。4年了,他看上去和讀書時老實。兩人都不愛說話,很沉悶,我一抬頭,瞧見他快速閃過的眼神,會猛一激靈,害怕他往掌心吐口水,胃不受控製翻騰著特難受。和他結婚,就意味著要朝朝暮暮同床共枕,這實在是如魚刺哽喉,難以下咽。
   
    是老天捉弄,還是我注定要遠走他鄉?母親很明事理,看出我的心事,義無反顧地回了這門親,對我說,丫頭,往外飛吧,總會有你落腳的地方。
   
    我的未來在哪裏?誰也不知道,決定外出打工之後,母親沒笑過。“兒行千裏母擔憂”在母親眼裏,我隻是個孩子,沒有任何社會經驗身體柔弱的小丫頭。是我沒本事,要你去外麵受苦。母親自責,夜裏我聽見了母親壓抑的哭泣聲,我不敢開口勸慰,怕忍不住大哭,惹母親更傷心,隻是後悔不該讓母親回了這門親。不管從事何種職業,遠離家鄉的人都被稱為打工仔打工妹,有本事的人是不會外出打工的,大部分的人這樣想。我不想遠離家門,也不想流浪在外,可在當地沒有關係,又無意中得罪了副縣長,再無單位肯要。甚為堅強的母親叮囑了很多,關於男人關於社會,她恨不能讓我忽然變得通曉天下事。凡事要忍,不要強出頭,就算人家說你,咱是外地人沒親沒戚的,別頂嘴別認死理忍一忍就過去了。在外不好找工作,沒錢了,就回來,我們賣豆芽種田也能活……母親含辛茹苦供我讀大學,卻把希望降到了最低——活著。
   
   
    母親送我去長途汽車站,找到要乘坐的車,放好行李,牽著我的手上了車。要開車了,母親還不舍得走,幫我卸下背上的包,說,丫頭,這裏有水、雞蛋、蘋果,餓了,記得吃,知道吧?你身體不好,別老吃素,別太省,知道吧?晚上不要熬夜,你吃不消,知道吧?在外不好,就回來,知道吧……
   
    我雙手把母親鬢角的白發扣在耳後,摸了摸那雙紅腫粗糙的手,望著那張幹裂蒼老的臉,摟住母親的脖子流著淚吸著鼻子說,媽,你要注意身體,多保重,等找到工作,我回來接你,你就不用賣豆芽,這麽辛苦。
   
    丫頭,我知道。母親從沒有過地抱緊了我,老淚縱橫。
   
    在司機的催促下,母親鬆開我,身子有些佝僂的她抹著淚,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看我,慢慢騰騰地下了車。
   
    車緩緩開動,我臉貼在玻璃上,向跟著車邊走邊說著什麽的母親招手;車慢慢越開越快,我拚命招手,母親的臉上沁滿汗,跟著車跑了起來,還叮囑著我根本聽不見的話,那般急切那般心慌,突然踉蹌了幾步蹲在地上,雙手捂住了臉,白發在風中拂動著。
   
    看著蹲在地上默默流淚的母親,我止不住心酸,手趴在玻璃上,臉偎在手上,忍不住悲傷大聲哭了起來……痛哭中,我依然暗暗發誓:我可吃盡所有苦,一定要讓我的母親和小弟過上好日子。
   
   
3.夢裏天堂
    九十年代末期的廣東,由改革開放的初型期步入了繁華的有序期,與許多莘莘學子一樣,廣東成了我的首選。不幸總有幸相伴,我在恰當的時間來到了恰當的地方遇到了賞識我的人,並無輾轉波折,我的學曆專業性格,為我帶來了契機。受聘於大型外資公司,任財務管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不須麵對棘手的人際關係。工作並不繁重,看著大筆外匯進來,關注央行匯率,兌換成人民幣,根據資金預算安排公司資金調度,審核賬務報表,簽簽名,舒適的環境,豐厚的報酬。
   
    我接過母親的擔子,供小弟讀書,將工資的大部分寄給母親,還清了家裏的負債。從大學開始,母親愛寫信,那些信和父母少少的幾張照片,我小心用紅布包著,鎖在從泰國專門買的很古典很有些來曆的匣子裏。輕易不打開,一打開匣子,如打開了所有的記憶,這時的我變得脆弱,照片捂在胸口,蜷睡在地板上,任幹涸了的淚腺衝刷著鏽了眼眸……
   
    在廣東的沿海城市,我有了自己的房子,終於可以把母親接到身邊,圓我的夢。
   
    我無法把我的房子定義為家,家是歸宿,房子是居住地。母親來了,我的房子變成了家,我又成了那個得寵的孩子。在陌生的城市,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母親聞慣了泥土味,離開了土地離開了家鄉離開了父親,母親並不能完全適應。老房子年久失修,空置時間過長,無法居住,為了解決母親的思鄉之苦,我在縣城母親祖居的旁邊買了房子。一有假期,陪著母親回老家,在家鄉逗留幾天,成了我們最大的樂趣。小小縣城,一切都在變化著。母親的祖居屬舊城區,原來叫南安府北區,因規劃需要全拆了,改叫南苑路,建了很具規模的商品樓,大型超市,遊樂場,任我怎麽回憶,都拚湊不起當年母親帶我來看祖居的舊貌。母親和我不同,一棵樹一口井一條鋪有鵝卵石的舊巷都和著外公外婆的氣息伴著她成長的足跡留在生命中。
   
    村裏很多年輕人去外麵闖世界,大部分人起了樓房,母親包過的果園還有整座山都被台商包了,種著叫不出名的果樹,長得鬱鬱蔥蔥。和父親敘敘舊,和老鄰居聊聊天,喝喝家鄉的水,吃吃家鄉的菜,母親心思放鬆了,知我怕囉嗦,也懶得念早結婚早生孩子的女兒經,我落了個輕閑。
   
    小弟大二,帶著女朋友,一家團聚在廣東。按母親的意思,回家鄉一趟。祭過父親,看著我和小弟還有他漂亮的女朋友,母親心情很好,睡前陪著我們說了很久的話,毫無征兆的,母親再也沒有醒來。從失去母親那刻開始,死神帶走了我的一部分,我雖活著卻再不畏懼死亡。死亡是最意想不到的事,沒人知道死神會何時降臨,會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帶走我們或者我們身邊的另一個人。我不該太早觸及,以致留下心疾,懂得世間沒有任何擁有恒久存在,今日所有終有一朝轉瞬即逝。明知如此,我還是渴望,深深渴望溫情和愛永存,這讓我的情感陷於沼澤,無法掙脫現實生存和理想幻滅的悲觀心態。
   
    永別了,母親,我的最愛,女兒願你在天堂與父親相遇一如生前恩愛。
   
    小弟長大了,比我堅強,料理完母親的後事,他陪著我回廣東。一路,我們默默流淚。
   
    一夜之間,我和小弟成了孤兒,沒有了家,沒有了母親,我失去了支柱和動力,被架空了,眼中沒有色彩,一切變得毫無意義。痛苦剝奪了我僅有的美好感受,占據了我的每寸神經,我原來從不曾為自己而活,甚至缺乏為自己活下去的勇氣。
   
    趁小弟和女朋友外出,我反鎖門撥了電話關了手機,在房子裏走來走去,躺在母親的床上,抱著母親蓋過的被子,拉上窗簾,關了燈,很安靜,我想母親會來見我,我隻想再見母親一次。我像瘋子一樣,跪在地上不停哭著不停說著,媽,不要丟下我們,出來,求求你。我想回家,媽,帶我和小弟回家,我想回家……可我的母親沒有來,從沒有過的孤獨和絕望降臨,世界上還有誰會像母親這般愛我?我第一次懂得恨,恨命運的殘忍,恨上蒼的不公,恨死神用這種方式帶走我的父母——怎麽可以不留下一句告別的話就此陰陽相隔永不能見?意識到生命的渺小是件殘忍的事,直至小弟從對麵樓淒愴的哭喊著,姐,姐……一聲聲,不歇不停,我若舍小弟追隨母親而去,誰又會如我般愛小弟?
   
    有時,我們有100個理由不想活,卻有101個理由必須活,活比死更需要勇氣和理由,我選擇刻意忘記——雙親的忌日,雙親的容顏,哭過的笑過的往事……我怕痛怕思念怕自己在悲傷裏爬不出來。
   
    我的小弟大學畢業,我的小弟有了工作,看著小弟成長伴著小弟一步步走過來,我人生的使命已完成了一半。最快樂的,莫過於我的小弟結婚,當我把小弟的手放在另一個女子的手上時,小弟弟媳恭恭敬敬跪在我的麵前磕了三個頭,對著婚宴廳裏所有人說,我姐就是我父我母,沒有我姐就沒有我的今天。在這是個本應高興的日子裏,村民還有所有愛著我和小弟的那麽多人,眼裏盈滿了淚水,這淚水,是世上最真的祝福。
   
    在村民眼裏,我和小弟已經改變了自己不甚樂觀的命運,村裏捐款建成的學校刻著我和小弟的名字。在政府工作的小弟,盡己所能地幫助孤兒無人贍養的老人。隨著奔湧而來的物欲,我和小弟秉承母親的處世哲學——心境淡泊、堅強隱忍。
   
    我,一個人在廣東,如母親所言,姑且活著。
   
    在夜裏,在夢裏,我常常回到故鄉,和父母一起飛翔,有成排的螢火蟲,藍色的月光,還有顫動著翅膀的天使……那個世界,潔淨、澄明,我的靈魂被輕柔托起,褪去層層紅塵之苦,溫暖慢慢包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