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浪漫(九)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5-01-31 07:12:13

尋找浪漫(小說)()

 

·文章·

 

三十七

 

    老鄭?!張小波量體溫的手停在半空,眉毛上揚,嘴張著,很滑稽的樣子。他坐的地方正對著門,所以先看到鄭子榕。

 

    李妮聞聲回過頭:啊,是鄭大哥。快請坐。她站起身,搬過一張椅子,又轉過臉對張小波說:怎麽,你們認識?

 

    張小波定下神,說:豈止認識,我們是哥兒們!他想起什麽似的說:咦,你們怎麽會認識?李妮張開嘴,剛想說話,被鄭子榕搶了先:嘿,大張,你小子行啊。悄沒聲兒地跑這兒做活雷鋒來了。他拍了一下張小波的肩膀,湊近小剛看了看。孩子滿臉通紅,眼淚汪汪的。小剛怎麽啦?他轉向李妮。一絲憂鬱重又爬上李妮的臉: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昨天下午就懨懨的,晚飯也沒怎麽吃。我看他也沒咳嗽,流鼻涕的症狀,以為休息一下就好了。哪裏想到今天我剛走沒一會兒他就抽搐了。醫生說他其實是在發燒,一般人感覺不到。要是晚送一會兒就危險了。幸虧小波腦子活,趕緊把他送醫院來。說著,手上的蘋果削完了。她仔細地切成小片,塞在小剛嘴裏,對他說:叫鄭叔叔。”“鄭叔叔。小剛嘴裏含著蘋果,含含糊糊地叫了一聲。這孩子,生病了還這麽乖。鄭子榕憐愛地摸摸小剛的頭,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來。

 

    三個人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張小波平時話就不多,現在拿不準鄭子榕和李妮是什麽關係,就更不知道說什麽話好了。鄭子榕突然在李妮身邊看到大張,思想上一時轉不過彎來。他想到過李妮生活中可能有男人了,可這個男人最不可能的就是張小波。論起年齡來,張小波大概比李妮還小幾歲,而且他們倆怎麽會湊到一塊兒呢。李妮呢,讓鄭子榕看到她和張小波在一起,就像換衣服的時候有人闖了進來,感覺有幾分尷尬。她還是忘不了被鄭子榕壓在身底下的那種感覺。鄭子榕是她丈夫之外的第一個男人,他讓她品嚐了偷情的歡愉卻又把渾身熱血沸騰的她一下子扔進了冰窟窿。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對鄭子榕是愛的成份多,還是恨的成份更多一些。

 

    鄭子榕看李妮跟張小波的關係不一般,可又不好多問。他訕訕地對李妮說:醫生怎麽說?李妮正不知道說什麽好呢,聽鄭子榕問,趕緊回答:沒事了。醫生說等這瓶葡萄糖掛完就可以回家了。鄭子榕站起身:沒事就好。那我先走一步。有什麽要幫忙的就言語一聲。 你快回去休息吧。陳老師該著急了。李妮也站起來,做出送客的姿態。張小波這時候才緩過神來,在後麵叫了一句:老鄭,那我就不送你了。

 

    兩人並排走過長長的甬道,誰也不說話。在醫院的後門口,李妮停住了。鄭子榕低聲說了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轉身剛要走,卻注意到李妮似乎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停下腳步。看到李妮的眼睛裏有淚光閃了一下,他的心裏突然湧上一種說不出的辛酸,忍不住拉過李妮冰涼的手,說:答應我。李妮撲過來,緊緊抱住他,動情地說:我會的。她揚起臉,看著黑暗中鄭子榕發亮的眼睛:那天的無言電話是我打的。以後我再也不會打了。你忘了我吧。鄭子榕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抽身快步向自己的車走去。

   

三十八

 

    一路上,鄭子榕都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張小波是怎麽認識李妮的?其實,這也沒什麽難理解的。大張經常去餐館,李妮在餐館工作,見麵的機會一定不少。也許有那麽一次,就像小說裏寫的那樣,李妮不小心把菜湯撒客人身上了。客人借機鬧事的時候,大張挺身而出,英雄救美。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加拿大的餐館秩序很好,極少發生打架鬥毆事件。另一種可能就是李妮的車又拋錨了,大張正好路過,幫她解了圍。像上次我跟李妮的邂逅。也許哪種都不是,人家就是有緣,四目相對就愛上了。

 

    難怪這小子最近特忙。每次踢完球就走人,有要事在身的樣子。鄭子榕體會到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感。

 

    經這麽一折騰,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一點鍾了。拐進他家的車道,鄭子榕意外地發現陳欣的車子不在。這麽晚了,她能去哪兒呢?他關了車,三步並成兩步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門。瑞德正在他自己的房間熟睡。再看他和陳欣的房間,床上被子淩亂,電視也沒關。顯然,陳欣是從床上爬起來出去的。他疑疑惑惑地走過去關電視。手卻像被燙了似得收回來。電視裏正在播晚間新聞,屏幕上一輛小小的白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湊近想看仔細,那畫麵卻一閃過去了,就聽播音員在講:十分鍾以前,在大學附近的維多利亞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車的主人是一位中年亞裔婦女。車禍的原因正在調查中。

 

    鄭子榕的頭地一聲大了,糟糕!陳欣出事了。地關掉電視。抓起外套,衝了出去。

 

    出事現場警燈閃爍,停了一輛警車,一輛救護車。幾個穿製服的急救人員正在往車上抬擔架。鄭子榕一眼看到了路邊那輛車門已經變形,還在冒煙的白車就是陳欣的那輛火鳥轎車。他瘋了一樣想往救護車上爬,被警察欄住了。鄭子榕隻覺得口幹舌燥,想說話卻發不出聲來。還是那個警察看他也是亞州人模樣,猜測地問他:你是這位女士的丈夫嗎?他才一疊聲地說:是,是,我是她的丈夫。警察跟旁邊的急救人員低聲說了句什麽。那個急救人員就示意他上車。

 

    陳欣躺在擔架上,眼睛驚恐地看著他,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鄭頭,鄭頭,你剛才跑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找不到。我為什麽在這兒?你要把我帶哪兒去?一邊說,一邊掙紮著想坐起來。急救人員按住她,對鄭子榕說,跟她說話,不要停。千萬不要讓她睡著。陳欣外表沒受什麽傷,隻是顯得很激動。鄭子榕緊緊握住她的手,盡力讓她的情緒穩定下來。陳欣開車非常小心,十年了,一張罰單都沒吃過。今天是怎麽了,出這麽大的事。她一定是去翠園找我了。這條路她不熟,難怪要出事。過去全家來過翠園有限的幾次都是鄭子榕開車。他知道維多利亞街的這個路口很奇怪。一般的路口都是在小路頭有停牌,隻有這個路口是在主要街道的大學路的路口設了一個停牌,相對窄小的維多利亞路口反而沒有。大學路上的車不注意的話很可能連閘都不踩就衝過來。而維多利亞路上的車因為沒有停牌,理應優先。陳欣遇到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

 

    他俯下身,幫陳欣理好額前的亂發,輕輕地說:欣欣,我不是在這兒嗎?你忘了嗎?我是去給咱麗麗掙學費了。在翠園,就在這前麵不遠。陳欣的精神一下子緊張起來,不去翠園。別,別去翠園。我不要去翠園。咱回家吧。啊?回家吧,鄭頭。我想回家。

 

    鄭子榕看著精明聰慧的陳欣被折騰成這個樣子,心像刀割一樣難受。我真的鬼迷心竅了。那麽晚了,下了班還不回家跑到醫院去湊什麽熱鬧。明明知道有人在幫李妮,還偏要去查看是誰。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浪漫嗎?想到這些,他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其實我早該想到對於已經跨入婚姻的男女來講,所有浪漫的背後都有著不浪漫。前一段時間,他發現陳欣不像過去那樣愛笑了。跟他的話也少了。除了輔導瑞德做功課常常長時間地在網上瀏覽。看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落寞的。但他當時隻顧著想辦法和李妮親近,竟然想都沒想過深究一下。現在看來,陳欣很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隻是她太要強,不願意把內心的痛苦和無奈表露出來。這樣毫不顧忌地去傷害一個愛你,關心你的女人,我還算個男人嗎?負疚的感覺讓他痛苦萬分。他像懺悔一樣,低著頭。他甚至不敢去看陳欣那雙熱切的眼睛。可馬上想起急救員說的不能讓陳欣睡著的話,隻好對陳欣快快地說道:欣欣,他們要把你送到醫院檢查一下。沒事兒咱馬上就回家。不著急,啊。欣欣的骨頭可硬了。還記得那次去什刹海滑冰,小劉的女朋友都摔骨折了,你呢,一點都沒事。對不對?

 

    陳欣的眼睛裏露出柔和的笑意:可不是嘛。你拉著我轉呀,轉呀,人家還不會滑呢。哪有你這樣教人滑冰的?要不是我骨密,早被摔散架了。

 

    鄭子榕鼻子發酸,他有點哽咽地說:欣欣,我沒看好你,我不是個好丈夫。我怎麽就想不到呢,生命其實是這麽脆弱。以後我再不會讓你開車瞎闖了。

 

三十九

 

    急救室裏,陳欣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和電極。儀器的熒光屏上顯示她的腦電圖,心跳曲線,還有好多其它鄭子榕看不懂的圖像。陳欣被幾個醫生按住注射了好幾針管的液體。醫生告訴他,是給陳欣的腦子供應營養。但鄭子榕肯定他們注射了鎮定劑,因為不一會兒陳欣就沉沉地睡去。鄭子榕被要求去觀察室旁邊的休息室等待。

 

    休息室裏有沙發,飲用水,幹淨舒適。鄭子榕卻像一頭困獸從這頭走到那頭。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沒人來告訴他陳欣的情況,好像把他給忘了。鄭子榕拉開門來到走廊上,正好看到一個護士從急救室出來,趕緊上前磕磕巴巴地問:我的妻子怎樣了?

 

    這是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略施粉黛的臉上掛著職業性的笑容。聽到問話,她停住腳步,抬起頭,注意地看了鄭子榕一眼,說:現在還不清楚。

 

    會不會有什麽內傷?鄭子榕不甘心地追問一句。

    當然有可能。這種情況極易引起腦組織損傷。她大概得在這兒觀察一夜。可能是被鄭子榕臉上驚恐的神情嚇住了,她輕描淡寫地安慰了一句:也可能什麽事兒都沒有。為她禱告吧。

 

    鄭子榕腳步沉重地回到休息室。如果說剛才他還有點僥幸心理,現在他真的害怕了。陳欣這次要有什麽好歹,他怎麽辦?他沒法兒想像沒有陳欣他怎麽還能活得下去。事實上,沒有陳欣的家根本不能稱其為家。有一次陳欣出差去日本。隻有短短的兩天,鄭子榕就無法招架。先是瑞德上課跟鄰桌的男孩說話,老師寫了一張字條來告狀,要家長簽字。鄭子榕看不懂。他是英文文盲。後是麗麗一道數學題不懂,他胡攪蠻纏了半天一點忙也沒幫上,氣得麗麗關在房間不出來。這麽多年,陳欣為他拉扯兩個孩子,為一家人做飯,還要在激烈競爭的職場上占穩一席之地。這樣一個好女人守著我這麽個不愛讀書不求上進的男人過日子,這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我還要什麽呢?陳欣你可千萬別出什麽事啊,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鄭子榕坐在沙發上,把頭深深埋在兩臂之間。他默默地祈求上帝保佑他的欣欣。過去他從不相信世上有神明,那些基督徒來勸他去教會聽講道,都被他婉言謝絕了。倒是陳欣,還真去查了幾次經,買了本英漢對照的<聖經>回來。鄭子榕沒法兒相信人是上帝用泥捏的,也不想承認自己有罪。但此時此刻,他多麽希望有一位萬能的上帝,保佑他的欣欣平安無事。

 

    欣欣,你可得挺住啊。為了麗麗,為了瑞德,為了這個家。想到這裏,他一激靈:瑞德!瑞德還一個人在家!

 

    他霍地站起身,衝到問詢台的那台電話機旁,撥通了楊光家的電話。。。。。。

 

四十

 

    那天下班後,楊光像往常一樣走進他和蘇菲的愛巢。可一進去就嗅到一股陌生人的氣息。這種感覺非常不好。以致他在打入了一行字後竟不能決定發不發。他把小雨前麵我的小甜心 幾個字去掉,隻留下小雨,別來無恙? 發了出去。

 

    果然,好像早就在那兒等著似的,一個跟貼馬上出現了:安頓好老婆,到這兒散心來了?你不覺得你太自私了嗎?說這話的人叫護花使者。聽口氣像是個男人。不知道為什麽蘇菲沒有像往常那樣上來用文字擁抱他。他猶豫答還是不答。他不是一個善辨的人,現實生活中和網上都不是。但對這種明顯的挑釁他不能保持沉默。他按捺住內心的憤怒,說:我原諒你的無禮。請問我們認識嗎?”“我們認不認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認識同一個女人。

 

    這個回答已經非常明確了。楊光不得不認真起來。這個叫護花使者的男人一定認識蘇菲,否則為什麽知道我是有老婆的人?隻是為什麽蘇菲不露麵,莫非她有男朋友了?他感覺像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被人踢了一腳。帶著幻滅的痛楚,他避開語鋒犀利的護花使者,隻跟蘇菲說話:小雨,你厭倦了流浪了嗎?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知道你在那兒,這是咱倆見麵的時間呀。不想說話你別作聲,聽我講就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任憑自己的思緒在鍵盤上流淌。安靜的房間裏隻聽到手指敲擊鍵盤時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響。

 

    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再是過去的我了。你改變了我。徹底改變了我。過去的幾十年,我活得不快樂。不是因為遠離親人的孤獨,異鄉求生的不易,也不是因為家庭不和睦。至少在外人眼裏,我是一個成功,自信,幸福的男人。甚至連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我心靈的最深處有這麽大的一個黑洞。我隻是感覺到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不開心,好像我的快樂正一點一點被黑洞吸進去。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睜著眼睛在無邊的黑暗裏苦苦思索。我問自己,我還缺什麽?天賦我足夠的聰明讓我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又賜我微薄的才華讓我擁有一份不變的愛。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身邊躺著熟睡的妻子。客廳是價格不菲的高級音響,大屏幕電視。車庫裏有新買的奔馳轎車。生活是這麽寧靜溫磬,為什麽我的心狂躁不安?

 

    認識你以後,我才明白,我缺的是你我之間才有的知遇之情。我越來越相信,為了我們活著不孤獨,一條生命誕生的時候,仁慈的上蒼一定也安排了另一顆心與他相伴,相知。隻是在茫茫人海裏,這知心的兩個人何時何地見麵那才是可遇而不可求啊。比如你我。有誰能像我一樣體會相見恨晚的滋味呢?在一起的時候,你從沒問過我們的未來。我知道你是怕我為難。我怎能不為難呢?為了不辜負她十幾年的相濡以沫,我隻能選擇辜負你的一片真情,選擇背叛自己那顆渴慕的心。

 

    其實從認識你的那一分鍾,我就知道了你就是我在尋找的另一顆心。為了做人的道義和責任,肉體的我或許無法與你相伴人間,但我的心早已交付於你。從此,我的生命有了意義。我的靈魂每天都在歌唱。這是得到的滿足,這是付出的快樂。曾經相知相愛,曾經相擁而眠,我知足了。這份甜蜜足以讓我回味終身。

 

    聰慧美麗如你,怎會沒有男人為你癡狂,溫柔多情如你,怎會孤燈相伴餘生。自你離開後,我一直在誠惶誠恐地等待著這一天。

 

    我多麽希望看到你身披婚紗時的樣子,你一定是世上最美麗的新娘。隻可惜那個幸運的新郎不是我。我不想說那個輕飄飄的對不起。我隻求你記住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那個童話般遙遠的國家,有一顆心在祝福你,隻求有一天你我浴火重生,合而為一。為了我,好好生活,為了我,愛惜自己。答應我,好嗎?

 

    寫到這裏,淚水模糊了楊光的眼睛。他點擊SEND,關掉計算機,站起身來。好像剛才的一番話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一陣不可抑製的疲憊湧上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他離開了寂靜無聲的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