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麽想當皇帝”——袁世凱采訪手記
文章來源: 幸福劇團2018-02-25 10:41:48

《安徽日報》2003年11月23日

這是1916年6月7日,美國一家報社記者采訪行已下台的袁世凱的手記

他明顯老了,一臉的倦容,坐在太師椅上慢慢地搖晃。睜眼看到我的時候,有些突然和尷尬。屋子裏燈光柔和但是有點灰暗,依稀能看到椅子上的龍墊和龍套,牆頭上掛的精致的軍刀。他穿的是青色絲綢長袍。1916年6月7日,在北京東城的一個胡同的深宅大院裏,我采訪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洪憲王朝的第一位君主。

他其實已經在等我的到來。早就聽說袁對美國記者彬彬有禮,我還是小小心翼翼地開始了我們的對話,請問怎麽稱呼您,皇上、陛下還是袁大總統?此時袁世凱稱帝一事已經舉國嘩然,兩個多月前被迫退位。他是河南人,在北京居住也很多年,看得出他聽到我的一口京腔京韻的中文,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訝。“什麽總統、皇上的,現在一介平民,就叫我老袁吧。”

我的時間有限,直接切入了正題。“現在再看恢複帝製一事,如果時間能倒流,你還會再做同樣的決定嗎?”袁世凱一聲長歎,“這事沒幹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想繼續說下去卻半晌無語,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眼睛還是忍不住開始有點濕潤了。這正是一個將流芳百世的采訪需要的情緒和氣氛,但我不能讓它失控,開始引導他:“為什麽會想到恢複帝製,大總統不已經能號令天下了嗎?”袁有點激動了:“他們都說這是民心所向,說中國國情適合君主製,說是為了中國的穩定和長治久安….”

我問:他們是誰?袁伸出他的手指,“全國各地的勸進請願團,包括「各省公民請願團」、「軍警請願團」、「商會請願團」、「人力車夫請願團」、「孔社請願團」、「女子請願團」,甚至「乞丐請願團」、「妓女請願團」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請願團」都是一致要求「君主立憲,恢複帝製」。不僅如此,為勸進而成立的「籌安會」,請願團還成立「全國請願聯合會」。一時間,各種請願團雲集北京,齊集新華門外,跪呈勸進表,請求我‘俯順民意,早正大位’”。袁說到激動處,“連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古德諾寫了一篇題名為《共和與君主論》的文章,登載在美國《亞細亞日報》上,強調中國人隻宜「君主立憲」。”

說到民意,我問他平常看哪些報紙。“有三四份報紙,主要是《順天時報》”我追問那你讀到的民意是什麽?袁有一聲長歎:“克定害我…….他自掏三萬銀元購買報紙印刷設備,每天按照《順天時報》的固定格式印製一份“宮廷版”《順天時報》,把反對帝製的言論一律改為歌功頌德,讓我讀著高興。直到有一天我家的丫頭到外麵買零食五香蠶豆,用整張真版《順天時報》包著帶回來,被三女兒袁靜雪發現,這張前幾天的報紙和他們平時所看到的《順天時報》的文章調子不同,趕忙找到同一天的報紙來查對,結果大吃一驚。兩張報紙的日期雖然相同,而內容卻有很多都不一樣。”

做記者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新聞傳播業曆史上隻有一個讀者的報紙,為中國人的創造性吃驚。我好奇地問後來呢。“袁靜雪覺得很奇怪,便去找二哥袁克文問是怎麽回事。袁克文早就看見了和家裏不同《順天時報》了,隻是不敢說破,並鼓動袁靜雪去跟我說。袁靜雪把真的《順天時報》拿給我看,我氣得吐血,用皮鞭將袁克定痛打一頓。”

我仍然不明白,既然知道真相,為什麽不改變做法呢?袁說:“都到那個份兒上了,中國的事情你還不太明白,這生米已經煮成了半熟飯,這讓我這個大總統也一定要煮下去。再說了,有反對意見其實也不奇怪,還有那麽多支持者呢。中國的事情,是沒做成時,很多人都反對,做成功了,大家就都讚成了。”一九一五年十二月,眾院以一九九三票全數無異議通過請袁世凱當皇帝。於是,袁世凱在今年的元旦,穿上了用八十萬銀元做就的龍袍,冊封了他的九個姨太太為後、嬪、妃,接受了百官「三呼萬歲」的朝賀,把民國五年改為「洪憲元年」,當上了「洪憲皇帝」。

我問他當了皇帝之後,有哪些事情意想不到?袁的臉看著由灰變黑,然後變青,嘴唇有些顫抖,“沒有想到全國各地的勸進聲變成了聲討和反對,我最親信的參謀長陳宦最先在四川宣布獨立,接著湖南湯薌銘獨立……克定害我,克定害我!”

這是袁世凱對他的大太子袁克定的第三次斥責了。“為什麽袁克定是帝製最積極的擁戴者?”“是因為他想繼位當皇帝。”我聽得目瞪口呆,這中國深不可測的宮廷政治原來有些道理如此淺顯,淺顯得嚇人。

我看著這個隻有五十多歲卻顯得垂垂老矣的中國政治領袖的眼睛,“你怎麽評價自己的曆 史地位?”

“李鴻章死後,朝綱崩弛。我是體製內漸進改革的領軍人物,支持地方自治和君主立憲,任內閣總理而統領新政,既得到國內改革派康有為、梁啟超、嚴複、章太炎等人的支持,也贏得了西方的普遍支持。在我的倡導下,清廷頒布了“預備立憲先行厘定官製諭”。一場聲勢浩大的立憲運動在全國興起,各地紛紛成立民間的立憲團體,向民眾普及憲政知識和敦促政府加快立憲進程,為後來建立民國做了良好的準備。如果我的新政漸進改革,不被體製內的保守派與體製外的激進的學生和知識份子合力夾擊所中斷,中國早就實現現代化了。”

他的臉上露出了光芒,“即便後來革命黨鬧事,我是中國終結滿清王朝,開辟共和的開國總統啊。從清末到民初,尤其是北洋政府時期,推行經濟、政治、外交、文化等政策,與時俱進。興學重教,開通民智,對教育的重視和投入,前無古人。正是由於政治上的寬鬆政策,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一批新文化大師才脫穎而出;蔡元培成功地改造了北京大學;邵飄萍、黃遠庸兩大新聞巨擘一則則獨家新聞、一篇篇時論文章眾口交傳;報刊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中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言論出版結社自由。”我翻閱過去的報紙雜誌,輿論普確實遍評論袁有駕馭複雜國際國內局勢的能力。

袁越來越興奮,仿佛這不是采訪,而是美國的總統競選演說。袁世凱也不象全是自吹自擂,我的同事《紐約時報》記者湯瑪斯F米拉德於1908年4月采訪了他,在在湯瑪斯的眼中,袁世凱“雖然不是清國的改革之父,但他能讓改革繼續進行下去。袁世凱是中國改革總設計師李鴻章的最佳傳人,一直負責推動整個大清國的現代化進程”,是少數可以左右李鴻章之後的大變局、帶領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政治人物。他“素質全麵”,具有“異常才智”且“野心勃勃”,善於利用政治時機並有能力把自己推上最高權力的寶座;他吸取了中日戰爭和義和團式反西方的教訓,主張盡量尋求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支持和諒解,以便推動改革。

我沒有打斷他,等他停下來,我問他:“那二十一條呢?”他的聲音明顯提高好幾度,“那二十一條,我不簽字,也有別人簽字。再說簽字於不簽字,日本人亡我之心都不死,路人皆知,以它的實力強行索要,誰能擋得住嗎?這隻是緩兵之計而已,這個國家就是我的,我為什麽要賣?”

為了避免他失控,我把話題叉開,在問他怎麽評價中美關係?袁表現出強烈的親美傾向:“美國一直是大清國的朋友,從未錯過任何機會以無私的方式表示出這一點,……我們更加信任美國。因為美國一直對東方國家非常友好,從未顯示過哪怕是輕微的軍事部署要去攻擊它們。大清國如果遭遇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嚴峻時刻,我們抗爭會期待並信賴美國能夠為保護我們的權利而在國際上善施影響。中美關係之重要這在門戶開放政策中如此,日清戰爭中如此,在未來也會如此”

“您對中國未來改革開放的前途怎麽看?”他看上去不願意觸及這個傷心的話題,袁世凱作為體製內漸進改革的頭麵人物,推動的是允許進步分子在維護皇權的前提下適當采取些行動的改革,並反對引起新舊體製的決定性對抗的措施。當談到中國民眾對民主製度的態度時,袁世凱說:“我們的管理體製必須從根本上加以改革,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因為它牽涉諸多因素盤根錯節。如果給我時間再加上機遇,我能夠實現改革的大部分目標,當前壓倒一切的是穩定問題,沒有穩定就什麽也談不上。”

我又回到他的名聲和地位問題,引用了民間報紙的評論:“報紙上說,你當上大總統之後,暗殺宋教仁、操縱國會、媒體、法院和選舉…幹盡下流勾當;你的稱帝為自己留下了千古罵名,更遺留下軍閥可能混戰的局麵,使中國現代化進程崩潰…麵對這些指責,你的回答是什麽?”。我已經做好準備看到他的爆發。沒想到他卻平淡地笑了笑。

“我比趙匡胤、朱元璋還是差一點啊,”他端過茶杯細細喝了一口。“在中國誰不想當皇帝呢?過去的人想當皇帝,現在的人想當皇帝,未來的人還會想當皇帝的,你還年青,可以觀察中國的未來,不信就等著看吧。你剛才看到我哭了,我不是哭做錯了決定,而是哭這事幹砸了。中國有著出產皇帝的肥沃的土壤,天天以揣摩上意見風使舵謀生的寄生蟲滿地都是?“十三太保”裏邊有個聲稱最具理想色彩的楊度,稱帝一事還沒譜呢,不是也已經把自己想成新朝宰相趕著在巴黎定做大禮服嗎?我隻要使個眼色,楊度就網羅名流組織“國體研究學術團體”,到全國請願聯合會。再看看那20省區軍事首長,個個都通電“速正大位”。看看馮國璋那段詞兒了:您老功德巍巍,群情望治,到了天與人歸的時候,隻怕要推也推不掉的啊!中國有的是這等人才啊。”

“那個反賊孫文,自己當總統的時候,就要總統製,我當總統的時候,就要實施內閣製。他還遠未成氣候的時候,就要人宣誓向他個人效忠。他也就是這輩子沒有真正掌握過權力,要掌握了大權,一樣是個想當皇帝的主。”

袁顯然是說到了興頭上,忘記了這是采訪,他繼續滔滔不絕地不容我打斷。“我不就殺了個宋教仁嗎,他還是個娃娃,三十二歲,去了幾天日本,研究了幾天憲政就覺得了不起,他懂個屁啊。現在批評的人多一點,都是那報紙雜誌惹的禍,培養出一些自以為是,知識越多越反動的人。要是我稱帝成功了,隻需要一兩代人的努力,就能把中國重新建設成一個文盲國家。我還是心慈手軟了點,原來想殺雞給猴看,嚇唬一下其他人。我要是狠點,把他們全弄到北京,一網打盡。”

“現在這些人罵我,要是我招安了各省將軍,各地諸侯,一個一個杯酒釋兵權,馬放南山;到那時候,每殺一個人,都有全國人民給我叫好,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殺人是獨夫民賊,那時候殺人就是偉大領袖。我們這個文化就興這個,我也沒辦法”

我原來以為很了解中國哲學,這下又被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再一次弄糊塗了,我問他:你曾經說“天下最愚蠢的事情,莫過於做皇帝”,“萬一有人要逼迫我,我就出國到倫敦,從此不問國事”。袁世凱笑了笑,“嘿,這話是說給愚民百姓的,說說而已,中國的四萬萬愚夫愚婦會當真,你怎麽當真了!”

袁世凱於1916年6月6日去世了,也就是在接受我采訪前一天。他給我留下精明但和藹的領袖印象,多少年過去了,還能看到他隱隱約約的身影,總覺得他還活在中國人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