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智商的白紙可寫最美的圖畫
文章來源: 潤濤閻2011-09-18 19:54:59

(一)誤以為他是在玩幽默

我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是住在研究生院剛剛搞到的單元宿舍裏。本來這個宿舍樓是給年輕人結婚分配房子蓋的,但研究生招生了,沒地方住,院部就臨時改主意,把這個單元宿舍樓給了研究生院一部分。我們每四個人一個單元,有廚房和廁所,兩間寢室的每間寢室放兩個單人床和兩個書桌。由於大家都吃食堂,廚房就閑著。話說我們這個單元裏有一位回民,他就是我大師兄。

大師兄看上去就知道他不是漢族人,白皮膚,眼睛鼻子都不是漢族人的樣子。他自己用廚房,我們從不進去看,偶爾有羊肉的香味讓我們也過一次味道癮。

一天,我從山東外出回來,到食堂才發現已經關門,也就是晚了幾分鍾,但敲門不開,隻好回宿舍了。由於太累了,我就不想出去吃,想湊合一下,第二天早上多吃點就是了。可到了淩晨2點,突然間餓醒了。肚子直叫喚,坐起來再躺下,怎麽折騰也睡不著了。這下麻煩了,挨餓是很難受的,要不怎麽有“如饑似渴”的比喻呢。專家說強奸犯犯法的根本原因是性饑餓造成的,可見饑餓是多麽難受。

我突然想到了廚房裏說不定有大師兄的剩飯呢,便起來悄悄地接近廚房。廚房有門,但沒有鎖。悄悄地推開門,輕輕地關上門,迅速地打開燈,慌忙地搜索食物。那年頭學生是買不起冰箱的,而且有錢也買不到,電冰箱都是進口的,要有外匯券才行。非常高興地發現了爐子上的小鍋裏邊是沒動過的大米飯,白白的半鍋大米飯一下子就讓我在打開鍋蓋的一刹那激動了一下。

我明白了,最近早飯時沒有看到大師兄到食堂買饅頭,看來他是在晚上睡覺前做好米飯,第二天早上伴鹹菜吃。我顧不得多想了,反正天亮早飯時我給他買饅頭米粥還給他就是了。我沒有伴鹹菜吃,害怕起來喝水睡不好,就大口大口地吃白米飯。估計有三兩米飯,一口氣就吃完了,然後把小鍋給他刷幹淨,迅速地關上燈,輕輕地打開門,悄悄地關上門,一步一顫地走進寢室,舒舒服服地入睡了。

大師兄每天都比我起得早,先跑步鍛煉身體,然後讀一段俄文,接著就是聽法語廣播講座,最後再看幾眼日語書。大師兄英語讀寫聽講都很熟練,日語是第二外語,他在大學期間就學了很長時間的日語,看專業文章沒問題,而且聽力也非常好。俄語是跟我一起學的,對我來說,俄語是第二外語,而對他來說,就是第三外語了。我們的俄文學過兩年,拿著字典也可以看一些簡單的書。大師兄的第四外語是法語,而我隻是湊熱鬧,學了一些單詞,今天能記住的就是一些名詞,比如“蛋不哈”是郵票,“被斯葛萊特”是自行車,但把單詞放在一起,我就不知道說的是啥了。但大師兄就不一樣了,跟著法語廣播講座學了下來。

等到我該到食堂去吃飯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要給大師兄買一份早餐,便拿著六兩飯票去食堂。還沒走幾步,就聽他在後麵趕上了我。看他也去食堂無疑,便讓他回去,我給他帶回來就是了。他立刻把三兩飯票遞給我,我把飯票還給他,然後立刻小跑起來。他追上來說,幹嘛不幫他買回。我說當然給你買回來,快回去。他又把飯票塞到我的手中,我立刻還給他,然後又跑了起來。他又追,我就猛跑,邊跑邊讓他回去。他就莫名其妙地回去了。

我把早餐遞給他,倆人就開始吃飯。他把飯票遞給我,我不要。他問我是怎麽回事。我說:“這飯票是你的,不用給我。”他思索了片刻,鄭重其事地說:“潤濤,我發現你用腦過度,什麽時候你都在思考,這個不行,你腦子壞了。你看,幫我打飯,不要飯票。”然後,他再次把飯票遞給我。我估計他應該知道了我為何不要他的飯票而是跟我開玩笑,我便告訴他,我腦子沒毛病,沒有精神病。他想了想,說:“精神病患者的最大特征就是不承認自己有精神病。不過呢,跟你這種精神病在一起也不錯,給我省飯票,以後我還發了呢。”

我把他放在我眼前的三兩飯票拿起,放在了他的書桌上的一個小盒上麵。他想了想,然後搖頭,最後說:“那也好,就算是證據吧。承認不承認都一樣。”片刻,他就跟我說:“潤濤,其實我的記憶力也驚人般地在下降!我原以為我昨晚上做好了米飯的,可今早一看,竟然發現小鍋掛在上麵,幹幹的。”

我把臉繃緊,然後皺眉頭,回複到:“大師兄,這是非同小可的。據說精神病患者都是從記憶力突然衰退開始的。”大師兄立刻表現出有點擔心的樣子,鄭重其事地說:“潤濤,我不擔心這個,精神病是不傳染的!但聽說上海有幾所大學正在傳染肝炎呢。這要多加小心!”

第二天的晚飯時我忘記了應該多吃點,到了淩晨兩點,我又醒來,還是餓得難受,必須馬上吃的那種感覺。我隻好再次起來,悄悄地走進廚房,輕輕地打開廚房的門然後關上,迅速地開燈,發現那小鍋裏又有了米飯,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然後刷鍋,慢慢地走回到寢室入睡。

還是重複第一天的故事,還是給大師兄買飯,大師兄還是把三兩飯票塞給我,我還是把它放在大師兄的桌子上。大師兄最後搖頭歎氣地說:“潤濤,我的記憶力沒有恢複,但你的病也沒好。這樣吧,我把這飯票留著,什麽時候你大腦正常了,我再還給你。”“好的。什麽時候大師兄的記憶力恢複了,我的大腦也就正常了。”

第三天晚上我仔仔細細思考這大師兄的幽默,他是那麽聰明,別說每次考試都是A,那是不值一提的,討論課題時他那反應速度之快,表明他的大腦如同冰晶般透徹,能碰上這樣的師兄,簡直就是三生有幸。可我過去真的沒有想到他竟然還能玩幽默,玩的水平之高令我歎服。我就在思考著大師兄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入睡了。

這生物鍾是非常可怕的,到了淩晨兩點,我又醒來,是饑餓難忍的那種感覺,比前兩天都厲害。根本就無法忍受,我再次進入廚房,也是悄悄地有節奏地去偷吃大師兄的白白的大米飯。剛要掀開小鍋蓋,突然看到旁邊鍋台上的一張紙,上麵是星期列表,在星期四的地方畫了圈,表明昨晚他做飯了。睡覺前再驗證一下,以防第二天早上還得麻煩我幫他買饅頭。我看明白了這張紙的貓膩,但饑餓難忍,還是把小鍋裏的米飯吃掉了。

天亮後我還是說幫他買飯回來,他立刻到廚房去看,發現小鍋裏沒有了米飯。他愣愣地看著我。我想,既然老兄你玩幽默玩得如此之高,一點都不來笑的,那我也繼續跟你開玩笑。我一本正經地問他:“你喜歡吃饅頭還是米飯?”因為他也是北方人,北方人很少喜歡吃大米的。他眨了眨眼,然後告訴我:“當然是饅頭!但自己蒸饅頭不現實,到食堂買,這個時間剛好是法語廣播講座,我離不開啊。沒辦法,我就自己買了大米,睡覺前做好。最近,不知怎麽回事,總是忘了做米飯。可昨晚我是兩次檢查過的,搞不懂記憶力怎麽就這麽糟糕了。”

看著他玩幽默的水平在增加著,佩服的同時,也就繼續跟他用實際行動說相聲。“大師兄,別做米飯了,我反正得去食堂,幫你買回根本不費事。以後就這麽辦了。”

“謝謝!但你不能不要飯票啊。我發現你腦子也有病了。”

第四天晚飯買回來多買一個饅頭,放入飯盒,然後放在桌子上,等到半夜餓醒了吃。生物鍾太神奇了,還是等到淩晨兩點,我餓醒了,便把飯盒拿到廚房,關上門悄悄地吃掉。好奇大師兄是否真的沒做晚飯,我打開小鍋一看,裏邊白白的大米飯平平地躺在裏邊。第二天早上,我就自己去食堂,沒有問及大師兄,他也沒提饅頭的事。從此,他的記憶力就恢複了從前。我也沒必要給他代買饅頭了。沒過幾天,大師兄就高高興興地跟我說,我倆的精神病不太嚴重,都自然好了。我點頭認同他的幽默。無論如何他是清楚是我偷吃了他的大米飯的。他說話時一點都不笑的表情,非表演大師不可為。


(二)洗飯票

一天周末的中午,我從實驗室出來便在院部大門口溜達一圈,看到大門口外邊有賣雞蛋的老農,便立刻跑去,買了四個雞蛋。我穿的是衣兜在外的藍色中山裝,便把四個雞蛋放入兩個口袋,每個口袋裏兩個。走回到研究生院,在一樓碰上了一位女同學,她剛好下樓,我就告訴她大門口有賣雞蛋的,因為我們有廚房,但肉和蛋的指標都給了食堂,我們沒有副食本。考慮她可能有簡單的做飯的鍋碗,可以搞點麵條之類的,便把這個信息告訴了她。她問我其它的話題,這樣,我就靠著門跟她聊了起來,竟然把兜裏有雞蛋的事給忘了。就聽啪嗒一聲,我知道麻煩了!雞蛋徹底給擠扁了,便立刻跑上樓來,女同學不知道我為何突然逃跑。至於她是否去買雞蛋了,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是,我兜裏有飯票和打火機,說不定還有煙呢。

跑到樓上,打開房門,便把臉盆拿出來放水,然後往外掏兜裏的東西。因為我們食堂的飯票都是用塑料印刷的,有黃色和藍色的區別。黃色是細糧,藍色是粗糧。兩個雞蛋的蛋清蛋黃把衣服兜裏的東西搞得黏黏糊糊,特惡心人。待我把衣服洗好,換上另一件上衣後,我就開始洗臉盆裏的飯票。就在此時,大師兄進來了。他問我出了啥事,我突然想到他的天才級別的幽默感,便立刻跟他開玩笑說:“聽說不僅僅上海幾所大學,北京的一些大學也開始傳播乙型肝炎了。”

大師兄聰明透頂,立刻明白了最髒的不是金錢,而是飯票。因為金錢再髒,我們每個月也用手摸不了幾次的。工資和糧票發下來後,先去後勤買來飯票,到小賣部買點香皂洗衣粉牙膏之類的,差不多這個月就這麽過去了。可飯票那可是每天摸三次的,就跟鄧小平過河一樣,時時刻刻都得摸的。鄧小平摸的是石頭,沒有乙型肝炎,但我們摸的是飯票,一旦被乙型肝炎患者摸過,那就危險了。盡管事實上我們並不知道乙型肝炎並不通過手摸就能傳播。我猜想他會說我是怕死鬼而哈哈大笑一番的,您想啊,我洗飯票隻能是防止我得了乙型肝炎傳染給別人,而別人的飯票不洗,找回給我時,我不也得用手從大師傅手中接過來?等到他笑話完我後,我再告訴他實情也不晚。

可我沒想到,大師兄立刻把他抽屜裏、衣兜裏的所有飯票都拿出來放入臉盆,然後到廚房把水放滿,也端到寢室。我聽到他跟我說話時聲音也是從地麵上出來的,便回頭看。我竟然發現他也蹲在地上用洗衣粉搓洗飯票呢!我突然間醍醐灌頂!大師兄不是幽默大師,而是聰明的大腦裏除了自然科學知識和外語單詞外,竟然是一張白紙!那麽純潔,那麽天真,那麽率直,那麽誠懇,令我一下子臉色燒得通紅。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吃了他的米飯才給他買饅頭的!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知道,如果告訴他實情,他會非常痛苦,因為在他眼裏,每個人都是那麽純潔,那麽率直,那麽不開玩笑。我騙了他,雖然我不光彩,但他被騙也不是光榮的事。與其讓他痛苦,不如以後設法彌補我的過錯,至少以後絕對不能跟他開玩笑了。

內疚加自責,我不知道如何麵對他。當看到我倆把陽台的兩邊都鋪滿了黃色和藍色的飯票後,我唉聲歎氣了起來。大師兄立刻給我做思想工作,說沒必要特別害怕乙型肝炎,傳染上的概率很低的。我一言不發,真的害怕一句話又讓他誤入歧途。

等到飯票幹了的時候,我倆都在收拾,二師兄進來了。二師兄問我們在幹什麽,大師兄告訴他說洗飯票,因為乙型肝炎在傳播。二師兄立刻笑話起我倆來,說怕死鬼啊怕死鬼!就算洗飯票可以防止乙型肝炎傳播,可人家都不洗,你們倆洗,你們倆又沒有肝炎,洗了有何用?大師兄看著我,我連連點頭,表示認同二師兄的看法,這種荒唐的事以後不幹了。大師兄也點頭。我們洗飯票的笑話從此就結束了。幸虧二師兄進屋了,否則,我都不知道如何告訴他以後不再洗飯票了。


(三)實驗工眼中的神

實驗工,那時也叫臨時工,就是研究所裏花錢雇的年輕人,基本上都是沒有考上大學的高中生。當時北京分配工作比較難,可科研單位的工人指標有限,就隻好雇臨時工,工資跟分配的正式工人差不多,但不在編製,也就隨時都有可能被辭掉。話說我們導師研究經費充足,就給大師兄雇了兩個臨時工。雖然他倆都沒有考上大學,但看上去很精神很帥氣,不是智商特低的那類人。因為那時候大學錄取率太低的緣故,差幾分就不能被錄取。

我大師兄當時在研究光合係統II,好像是月光對光合係統II的影響?還是晚上的呼吸受月光的影響?我記憶中就是這樣的。大師兄進口了一套精密分析儀器,操作儀器是他自己的活,而且,晚上他也在郊區的野外測量月光的勒克斯數,吃完晚飯,把鋪蓋卷往自行車上綁好就在野外過夜了。可那倆工人年輕,晚上怕鬼,就要在黎明後到達郊區的野外去取樣。就是說,大師兄把透明的袋子套在植物的葉子上,用特殊的東西密封,然後測量光呼吸。我沒去過那裏,詳細情況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出了一件令那倆年輕人視他為神的事。

那倆工人根本搞不懂什麽是光合係統,別說I還是II了,也不知道他們自己每天在幹的是啥。生物化學對他們來說就是天書,大師兄也隻是安排他們幹啥,怎麽幹,不做解釋。一位在幹活時不小心把密封袋子裏邊的氣體給壓漏了。考慮到每個袋子都不能癟著,他就用嘴巴把袋子吹起來後密封上了。

大師兄的儀器在那個袋子上測到的氧氣含量一下子差到天上去了。大師兄立刻把重複袋子測試一下,每個實驗都是三個重複,結果另外兩個沒那麽邪乎,他便清楚是那倆工人用嘴巴吹氣了,便把他倆喊來,告訴他們不能這麽幹活,不小心搞癟了就癟了,標記上就好,別吹氣!

倆家夥立刻像是遇到了神一樣,簡直不可思議!他倆就跑到我那裏,說研究生都是神人啊,太他媽的厲害了!我問出了什麽事,他倆就把這個吹氣的過程說了。因為吹氣是在天剛亮的時候,那野外根本就沒有任何人看到的,這老師也太神了不?一定會氣功。

那時候剛流行特異功能,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到處是練功的。據說有數百種功。有按氣味分的,比如臭功、香功;有按形狀分的,比如三角功。

他說韓信能決勝負於千裏之外,靠的也是氣功,特異功能。他們老師比韓信還厲害,吹氣都能通過氣功測到,氣功的眼力能穿越半個北京城。嚴新大師在廣州發功,能給在北京的鄧小平治病的傳聞絕對當真!但嚴新大師未必看得到鄧小平怎麽呼吸。

要是今天,他倆就不神秘了,因為有了攝像頭。可那年頭,攝像頭這個詞還沒造出來呢。我聽後保持一點都不笑的表情,告訴他倆,不是每個研究生都神。以後千萬別騙你們老師,老老實實幹活才行。要是碰上別的老師,就被開除了。

他倆連連點頭,感激老師如此寬容。從此,他倆就視我大師兄為神,一點都不敢冒犯不說,大師兄讓他們幾點到,他們就一定幾點到,讓他們怎麽幹他們就怎麽幹,而且以伺候神人為自豪,比那些天天挨批評的工人們要自覺得多,讓大師兄特別省心。直到他倆的任務完成而離去,他們也不知道我大師兄是靠什麽氣功能看到他在遙遠的野外往袋子裏吹氣了,還說:“我納悶有比嚴新大師還牛逼的本事幹嘛不去掙大錢而是深更半夜地在野外趴著,每月掙那麽幾十塊錢?他要是教給我這個神功就他媽的太棒了,我就是嚴新大師他哥哥!” 

(四)理科、文筆俱佳

當時時髦的不僅僅是嚴新之類大師表演的氣功,還有更早出名的陳景潤也是讀書人崇拜的對象。在沒有認識大師兄之前,我對陳景潤的傳聞總以為是誇大了很多。而事實上,我大師兄比陳景潤要單純多了。一天,大師兄找我,說現在他有空餘時間,可以找點翻譯啥的活幹。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業餘時間幹點正事比看電視強太多了,便跟他一起到處找出版社看看有沒有翻譯的活。

記得我倆在一家出版社還碰到了一位接待室裏熱情的接待員,那是我倆碰了好幾鼻子灰後才遇見的熱情人。那人明顯是玩虛的,似乎很熱情,但我知道這叫打官腔。別說搞翻譯,幹啥沒有關係網都是白搭。最後這位接待員問及我們能翻譯啥,我倆告訴他,英文日文都可以,要是英文,我倆同時幹;日文,那就大師兄翻譯後我幫忙抄寫。因為那年頭還沒有中文電腦可用。

他給了我們一份英文材料,說這是筆試。如果翻譯得準確,就可以給我們活幹。主要不是英文水平,英譯漢,看的是中文水平。說我們倆是理科,文筆估計好不到哪裏去。但可以試試看。大師兄拿著文件高興地笑,滿臉的幸福,因為他對他自己的中文文筆功夫還是充滿自信的,而且我的文筆也說得過去。

到家後我說,這個東西百分之百是白幹的,等於是白用咱們給他幹活,不論我們搞得多好,都不會有下文了。大師兄不那麽認為,他不相信那人會騙我們。他的話搞得我不能再說啥了,好像我的心理陰暗似的。大師兄連夜奮戰,第二天就把譯文給了我。我覺得既然他搞完了,那我就得花功夫改寫,把它整得誰看了也得說是一流水平為止。我知道,幾乎所有我讀過的教科書,要是讓我修改一遍,我敢保證能有樂趣在裏邊,會讓學生讀者更喜歡讀。這個,我是自己試驗過的。

當我把鋼筆拿在手中,讀了英文再讀大師兄翻譯出來的中文,我看了三遍,隻改了一個字,對他的文筆功夫非常佩服。這讓我想起了隻知道數學而對政治與社會一無所知的陳景潤和文采飛揚但對政治一竅不通的曹子建。當其他人都把大腦的注意力分散到其它領域裏了,而陳景潤、曹子建、唐後主李煜、我大師兄這些人專心於自己喜歡的領域,而對其它領域徹底免疫,他們的造詣也就很高了。


(五)差點當上副局長

大師兄是解放前生人,論社會經曆比我多太多了。經曆過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尤其是十年文革,看到的都是腥風血雨,人人玩政治美其名曰“突出政治”的年代,按理說他這高智商的人應該是老油條了。然而,他就像那泥巴裏長大的荷花,一塵不染。

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行政單位。他內向性格加上見人就給笑臉的表情,那滴溜溜轉的兩隻雙眼皮大眼睛,令任何人都認為他是城府極深的人。尤其是不論你說什麽他都點頭認同,絕不會跟你吵,然後嘿嘿一笑,令你必然認為他玩政治的水平極高,是為人處世非常圓滑的政客。

局長很快就發現了他的聰明過人和深深的城府,便跟他談話。那時候各個機關都是兩派大聯合的產物,內鬥是公開的。局長跟他談的非常隱晦,因為對於他這樣的聰明人隻要一點就透了,不需要明說。中心意思就是拉攏他,告訴他那幾個副局長之類的人多麽壞,要跟他們對著幹。也就是說,我提拔你一步登天當副局長,你就是我的人馬!

按理說,我大師兄應該立刻感恩,副局長就當上了。換個直來直去的也會說:“謝謝領導提拔!一定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有城府的就會說:“感謝領導的栽培,一定聽黨和領導的指示,雲雲。”有的人甚至會感激涕零:“一定不辜負領導的厚望,即使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如果城府非常深的話,假裝聽不懂,即使不暴露對對手的仇恨而說過頭話以防將來被抓到把柄,但也會表明自己是感恩的。

然而,大師兄根本就沒聽進去局長要提拔他!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笑了笑。局長好不尷尬。副局長也不是白吃幹飯的主,提前早就跟大師兄談了,要拉攏這位目光炯炯神采奕奕聰明過人的知識分子,也跟他談了一定盡快提拔他。他也沒聽進去這些溫暖的政治話語。這兩派都吃不透大師兄的城府之深深幾許!局長對他有過一次測試,也是出於對他是否是一個聰明的腦袋裏裝的是一張白紙,便讓他寫篇文章,是局裏年終報告之類的。大師兄搜查數據非常認真,本來他的文筆就非常出色,這文章文采飛揚邏輯嚴謹,令局長副局長們目瞪口呆,便更加確定了他的城府之深深似海。

雖然雙方都沒辦法提拔他,因為他根本就不領情,但也對他畢恭畢敬。恢複了考研,大師兄考取了研究生,局領導們對他更是敬佩得五體投地。在告別宴會上,大師兄的言談才讓這些政治玩家們大跌眼鏡,徹底明白了他並不是敵方的謀士,而是一個根本就不關心政治,對社會關係毫無興趣的書呆子。

在我來美國之前,我參加的生態區劃課題需要走遍祖國大地,一次到了大師兄考研之前工作的地方,剛好那位局長也陪著吃飯。知道我的工作單位,他突然想起了我大師兄,便問我認識不認識他。我說,太巧了,何止是認識,他是我大師兄。局長飯後要跟我談,我說可以。他問我知不知道大師兄城府之深深幾許。我哈哈一笑,他立刻明白了,還問我跟他在一起多久就知道了,我說一年半後就知道了他是一張白紙。

“奇人啊!”局長驚歎地說。他告訴我,如果他不是如此純潔,哪怕知道一點人情世故,早就當上副局長了,說不定早就高升了。那麽聰明的人,竟然如此不懂政治為何物,簡直不可思議!尤其是經曆過文革的戰鬥洗禮,文盲都是政治家了,可他竟然跟幼兒園的孩子一樣天真!您能告訴我生物學上的原理嗎?

我說,人的耳朵與大腦之間有一個開關。我大師兄的那個開關一旦聽到政治話題,立刻關閉。所以,他聽不進去別人說的是啥。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當初要提拔他,因為他的大腦沒聽見。局長點頭認同,但問我為何有這種人長了個開關。我說,人人都有這個開關,比如你從眼睛到大腦的地方也有這個開關,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但當你看到地主的兒子被毒打,就是因為他老爹當年會過日子,而他根本就沒有過上富裕日子,打他是有昧良心的,可你就視而不見。不是你的眼睛沒看到,也不是你沒良心,而是你眼睛到大腦的信號開關關上了。再說了,你們天天沉迷於權力鬥爭,玩政治,而我大師兄天天讀書、學外語。一恢複考研,他就考上了。他會英語,日語,俄語,法語。研究生一畢業,他就去英國讀博士了。他可以去英美,去法國,去日本。如果沒有改革開放,還是隻可以去蘇聯留學,他照樣能去蘇聯留學啊。不能說一張白紙就不能畫畫了。人各有誌,行行出狀元。

局長對我的解釋非常滿意。我還告訴他,城府深到最深的地步與一張白紙在表現上是一樣的。這是符合天體的原理的,因為天體是圓的。把一個長杆子彎過來頭尾相接,最高級的那頭就與最低的那頭連在一起了。裸體是藝術,也是流氓,因為藝術跟流氓是銜接的。這個道理也適合人類的愛情。人類最偉大最純潔的是愛情,而最純潔的愛情器官與最肮髒的排泄器官機密相連,上蒼這麽安排就是啟示人們兩個極端的事物距離最近。上蒼就是要告訴人們當你聽到什麽是最偉大的,比如偉大領袖,事實上就是最肮髒的玩意。

(六)老婆不讓他讀博士

我畢業後工作期間去外地出差,路過大師兄的家,便去他單位找他去了。得知他早已去英國留學了,但我可以見到他老婆孩子。看看還有時間,便去了師嫂家做客。師嫂告訴我,她和孩子的戶口剛辦完,是因為大師兄臨走前也沒辦理這些事。我立刻說,大師兄根本就不知道研究生畢業國家立刻給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文件,因為他不知道去問誰。

師嫂一聽立刻把話匣子打開了,說我猜對了!是她幫大師兄辦理出國手續買衣服之類的時候去打聽單位領導,才得知有文件,隻是他沒有去辦理,人家當官的不會上趕著去巴結他的。這樣,師嫂便兩個城市跑,把她和孩子的戶口弄好了,就申請房子。這樣,她就分到了臨時的房子,小一點,但可以住。

師嫂告訴我:“小弟弟啊,我納悶你怎麽讀書沒有讀傻,你師兄怎麽讀傻了?”我哈哈大笑,這明擺著是天生的個性,哪裏是讀書讀傻的,便問她難道你們剛結婚的時候他不是這樣?師嫂矢口否認,說那時候他是城府,後來是常人,現在是白紙一張,都是讀書讀的。我跟她說,不是你說的這回事,他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師嫂說不對,可以教會他的。她告訴我,她已經給我大師兄下令了,博士不讀了,以最快的速度回國,因為越讀越傻。

我一聽立刻勸她千萬別這麽幹啊。一個人才,特殊人才,與眾不同的人才,不能按照常人的教育方式改造他。師嫂不認同我的看法,還說,大師兄聽她的話的,說導師非常不高興,要他讀完博士。在她的一再要求下,給他一個碩士,因為博士還需要再讀兩年。我不論怎麽勸告,師嫂就認準了越讀越傻的道理。這樣,大師兄又拿了一個碩士,就回國了。弄了個雙碩士學位。

雖然大師兄沒有在政治上有權力,但他至今已經發表了200多篇科學論文,出版了5部專著,有一個專利,是兩個學術刊物的編委,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評審專家,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博導,等等一大堆學術頭銜,夠我讀一陣子的。如果他有博士鍍金,估計頭銜會更多。所以,善良純潔的人,雖然很難進入政壇,但也一樣能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建樹頗豐。

記得當年我倆天天高高興興的樣子,研究所裏就有人問:你們倆啥時候都是笑臉,難道就沒有不開心的事?我和我大師兄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每天高高興興,沒有煩惱的時候。


後記:我與大師兄分別29年了。他是一個不願意走動關係的人,我也不好意思打攪他。突然收到了他的電郵,他來美國參加女兒的博士畢業典禮並幫忙搬家,女兒找到了工作。信中他告訴我兩件事,一是師嫂說要跟我聯係,因為我是好人。第二是感謝當初他女兒來美讀博我幫了忙。事實上,別說幫的小忙不值一提,能幫上大師兄的忙,我內心裏特別高興。跟這樣一位晶體般聰明透徹、羔羊般善良柔和、純潔到一塵不染的地步、從沒有疑心、內心充滿了陽光的人成為師兄弟,是我的造化。如果有下世,我還當他的師弟。如同師嫂感歎的:“雖然他讀書能讀傻,但下世還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