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饑荒後童年的磨難(4):賣花籃
文章來源: 潤濤閻2011-01-09 20:35:33
潤濤閻

1-9-11

大饑荒過去了,時間的步伐就快了起來,轉眼間又到了初夏,那是1963年了。白曰:“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東曰:“人,總是要死的。”雖然說大饑荒沒餓死的早晚也是死,但活著還是蠻好的。而活著就要折騰,不折騰,哪有樂趣?也辜負了造物主賜給的寶貴的用來折騰的生命。

我那時離步入學堂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盼望已久的“讀書人”生活對我的誘惑極大,爺爺早就鼓勵我要好好讀書將來要到北京去上大學,他還預測等毛主席死後,我還有可能留學呢。我不知道啥叫留學,但知道北京很大很大,所以,就盼望著早日步入學堂,將來去北京。但好好利用這段時間搞點銀子是正途,要買一身新衣服去學堂該有多氣派?

跟二姐一商量,正合她意,她已有打算:編花籃。她說去年我們哥倆捅知了皮太不劃算了,不如她編花籃,我去賣。

編花籃的技術在我家算不得啥,因為爺爺手巧,編花籃賣錢他也偶爾為之。姐姐心細,爺爺在編花籃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偷學了。我家的柳樹都被爺爺砍了,換成了桑樹,因為爺爺算過,桑樹做成的用於翻麥秸的叉子賣錢多。但編花籃需要用柔軟的柳條,桑樹條太硬。姐姐發現,村裏很多人都劈柳條,因為生產隊裏的柳樹行子很多,柳樹長成杆子(跟手腕一樣粗)就賣給供銷社,據說國家用這些柳樹杆子給蒙古人做蒙古包,也有人說是軍隊用,具體幹什麽用,大家並不肯定,但供銷社大量收購,生產隊就靠賣柳樹杆子弄點錢用於買牲口之類的費用。

柳樹杆子上的枝條很細很長,特別適合編花籃。到底柳樹杆子上那麽多枝條劈掉一些是否會影響柳樹杆子的生長,無人知曉。生產隊對於社員劈柳條也沒有幹涉過。大家都是編了花籃自己用。 先把柳條從柳樹杆子上劈下來,就是用手稍微往後一拽,柳條就從枝條上下來了,這就叫“劈小柳”。要選一米長的,當年長出來的枝條,粗度大多相同。把劈下來的小柳用兩根木棍夾住,另一隻手一拉,柳條的皮就被勒下來了。這個力量不能太大,否則柳條就被壓扁了。

白色的柳條一旦曬幹就有點發黃,黃白色,很好看,但編出來的花籃像是舊的,不好賣。柳條要經過漂白。就是把硫磺放在小碗中,把點燃了的木炭放入,硫磺與木炭燃燒起來發出藍色的光和嗆鼻子的氣味,硫磺與木炭的結合燃燒的很慢,要是加入硝,那就是火藥了。把大水缸弄到屋外,裏邊空空的,把曬幹的黃白色的柳條放入缸內四周,把點燃了的硫磺木炭小碗放在缸的中間,然後蓋上缸蓋,要用布條密封一下。幾個小時後,柳條就被漂白的像雪一樣。

編花籃另一工序就是提手,這個我姐幹不了,就請爺爺幫忙。就是把大拇指粗的柳樹杆子或桑樹杆子用火一燒,皮就扒下來了,然後彎成橢圓型,兩頭用鐵絲拉住。編花籃先編一個圓形的底,直徑跟提手下麵鐵絲的長度相等。把提手與藍底放好,再用柳條編上來,最後把邊沿鎖好,花籃就成了。但這樣的花籃隻能賣八毛錢一個,那時候不論縣城裏的人還是農村的,都有這個籃子裝窩窩頭或饅頭乃至剩菜。

那年頭吃不飽,害怕貓或老鼠吃掉剩飯,也沒有冰箱一說,這“窩窩籃子”就是必不可少的裝剩飯的工具了。屋裏都有一個鐵絲吊著的鉤子,把窩窩籃子往上一掛,就可氣死饞貓餓鼠。

爺爺會編花籃,不是上麵說的窩窩籃子。要在窩窩籃子編好後,重新在上麵的邊沿插入柳條,然後往下編,各種花紋圖案就可用柳條編出來了,這樣的花籃就成了兩用的了:裏邊裝入窩頭就可做窩窩籃子;放在桌子上,毛主席大畫像下麵,就是一工藝美術品。

那年頭沒有錢買工藝美術品,有這麽好看的花籃,就把客人的眼球給吸引住了。相親的時候如果有這麽個工藝美術品在高桌上擺著,那美女也就有了好感,娶到她的可能性就大多了,跟今天門口放著一輛寶馬類似。

我小時候還不知道為什麽黃金是最貴重的物品時,爺爺就告訴過我:窮人得到銅錢時跟富人得到金條時的感受是一樣的,都是熱血沸騰,都是兩眼放光,都是心跳加速,都是高興到了極點。

記得很多年後去天津做買賣在天津百貨商場的櫥窗上看到的就是一個手工編的花籃,上麵是毛主席在城樓上的巨幅照片,那個花籃放得別具心裁:毛主席的手似乎剛好抓住那個花籃,花籃剛好把城樓的扶手給蓋住了。可是花籃裏放滿了的是蛋,很大的雞蛋,明顯是挑選出來的。俺那時候特別俗,看不出來人家藝術家的深刻含義,以為寓意他老人家倆手拉著花籃在扯蛋。腦子裏反反複複琢磨了很久,依然不得要領,才騎車離去的。但花籃是那個年代的工藝美術品,絕對不是潤濤閻的忽悠。不少同齡人應該記得天津百貨商場玻璃牆裏邊毛主席雙手下麵那個裝滿了蛋的花籃。

姐姐帶著我劈了不少小柳,一小捆一小捆的捆好。她便開始編花籃。第一個編的我認為非常好了,就是花紋不怎麽均勻,花籃也不怎麽圓。直到她編了第二個出來,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第二個實在太美了,我拿起來就不想賣掉了,非常精致,真地感歎她的手是那麽巧。以前我一直以為手最巧的是我二姨家的表姐,繡出來的花立體感特強,沒親眼看到的話會很難相信繡出來的花比畫家畫出來的花還逼真。可看到姐姐編的花籃,對我表姐的崇拜似乎少了不少,對她們佩服地五體投地。說什麽我也不想把這麽精致的花籃賣給別人。

姐姐呢,冥思苦想,自己要設計不同的花紋,不同的圖案,在地上反複畫著,兩隻小手反複擰來擰去的比劃著。

這樣,十幾天後,七個不同花紋圖案的花籃編好了,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美,雖然個個都不一樣。姐姐告訴我那個最好看的編花紋時的難度在哪裏,哪個柳條跟哪個柳條別著,怎麽才能讓人看上去是立體的,我反複琢磨,覺得都不錯,除了第一個編出來的那個太顯眼外,都是令人歎服的精品。

到集市那一天,姐姐很早就起來了,她告訴我她幫我把花籃背到城裏,然後由我去看攤位去賣。我一聽愣了,她都快上三年級了,而我還沒入學,為何讓我去賣。她說她是女孩,不能賣東西,太寒磣,她害羞。而我是個爺們,臉皮厚,所以我看攤,賣花籃。我更糊塗了,她常常去商店買東西啊,怎麽今天就害羞了呢。她說買東西不丟人,賣東西丟人。我還是搞不懂這個道理。

她說我常常跟爺爺趕集看爺爺賣東西,應該是市場上的老手了,沒問題的。 我雖然認識錢,也能口算出100之內的數,但我畢竟太小,賣東西是大孩子的事。可姐姐給我打氣,她說她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

半路上,她就告訴我一個花籃要賣一塊二,因為不是簡單的單層的窩窩籃子,這個兩層的花籃用料多很多,功夫大很多,應該賣一塊二。那個差的,第一個編出來的,就按窩窩籃子的價格賣八毛就可以了。然後她告訴我,買賣要討價還價的,不能要一塊二,要開口一塊五,人家還價一塊二就出手。

其實買賣的活我比她懂得多多了,我從小就跟著爺爺賣菜籽賣叉子,賣羊賣豬賣家兔。就說賣菜吧,春賣蘿卜夏賣瓜,秋賣白菜冬賣黃芽,總是有賣的。而她趕集都是買東西,沒賣過。

到了集市,天已經不早了,剛剛擺好攤,姐姐就快步逃到後麵去了,假裝不認識我。我此時發現了男孩與女孩真的不同,我搞不懂為何有好東西賣能掙錢反而是丟人,而花錢買東西把錢送給人家則不丟人。

我站在花籃的後麵仔細盯著來往的人流,沒看到有人對這麽精致的花籃拋上一眼,很失望。

突然有三個中年婦女過來了,拿起花籃就瞅個沒完。其中一個很特別,滿臉的肉絲是橫著長的,一個金牙放出的黃光跟她胸前的鋼筆帽放出的白光交相輝映,格外刺眼。

她問我:“大人呢?”我說我就是賣主。她哈哈笑了,說:“我很忙,沒功夫跟你小孩子逗著玩,快說你家大人什麽時候來這裏。”我凝望著她,告訴她我就是賣主。她跟另外兩人互相看了看,然後她問我:“這花籃多少錢一個?”我說一塊五一個。她反複比較看了七個花籃,然後拿起那個最差的,突然笑了起來,說:“這個差勁的是你編的吧?哈哈哈!”

其實那個花籃也不是那麽差,就是跟這些如此精致的放在一起比較起來才顯得寒磣點。

她似乎覺得我在開玩笑,突然止住笑臉,威嚴地說:“花籃就是八毛錢一個,這是市場價格,不是誰都能隨便漲價的。你懂嗎?”

我說,你說的八毛錢一個那是窩窩籃子!那是一層的,而我這是花籃,是兩層的,所以,一塊五還便宜呢!

她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三下,眯上眼睛又突然睜開了,大聲吼叫起來:“你這個小孩子這麽小就搞投機倒把!這是你家大人從哪裏躉來的?亂要價就是擾亂市場,你懂不?一塊五一個,就是敲竹杠也沒這麽狠的!”

另外兩個人顯然是她的同事或者鄰居,來的時候跟她邊走邊聊,倆人勸她別這麽嚇唬人家孩子,有話等他家長來了再說。但她倆的好言相勸沒有止住她的咆哮。

她繼續大喊大叫一下子引來了無數看熱鬧的人往這邊擠。 一個老太太擠到了我的跟前,拿起一個花籃就問這個多少錢,我說這個是我姐的精心之作,非常特殊,要一塊八。

老太太二話不說,立刻掏出一塊八毛錢給我。算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個花籃是最好的,當然是在我姐眼裏,但我看不出它比別的好多少,但這位老太太一眼就把它看中了。

此時我想,這茫茫人海,我隻有七個花籃,一塊五肯定能賣掉,要想賣一塊五,就得討價一塊八,還價一塊五。沒想到,老太太就給了我一塊八。我覺得有欺騙了人的感覺,就想還給她三毛錢。但她拿著花籃就退出了,似乎害怕人家要搶她的。

很多人拿著花籃看,很快就有人掏出一塊八給我,然後拿著花籃走開了。唯獨最早來的那三位愣愣地看著不說話,但看到花籃很快就要賣完了,有點著急了,就開始嚷嚷:“大家先別著急買!這個東西不值那麽多錢!開始的時候他說一塊五來著,怎麽突然就漲價到一塊八了?”

突然大路上有人問裏邊是賣啥的,那麽多人往裏擠?有人答複:“有老太太欺負農村小孩子的,那小孩子很瘦很可憐,好像沒有家長。”

一聽到這些,突然有一位中年男子左推右搡幾下子就到了最前邊,也就是到了我的麵前。他仔細看了看那位鑲著金牙挎著鋼筆滿臉橫肉的女人,那女人的口氣和表情另他毛發倒豎,他立刻大喊:“這是工藝美術品啊,十塊錢一個都不貴!小孩子你是多少錢賣的?”

我說一塊八一個。他說:“一塊八太少了!不過,你想賣一塊八就賣一塊八吧,想買的,交錢!不想買的,走開!”

看他穿著製服,俺估計是位教師啥的。但見那位橫肉女把臉一沉,拿起那個最差的花籃大聲說:“這也算工藝美術品?這都哪跟哪啊?”我立刻說,這個我不賣了,行不?

有的人在議論:這麽好看的花籃不知是怎麽編的!放在屋裏多好看啊,裝窩窩頭就可惜了。有的人說,買了就用它出門串親戚時用,或者買布買煙酒時用,怎麽舍得裝窩窩頭?

這麽一議論,很快就有人交錢,抽袋煙的功夫六個好的花籃就賣掉了。隻剩下那個差勁的,我也說不賣它了,大家就散開了。

我突然發現那位橫肉女還沒走,她說今天非常不走運,本來看上了那個最好看的,結果隻有這個最差的了。她說今天我應該感謝她,要不是她幫我把這麽多的人喊過來,一塊五一個我也賣不掉,討價還價的結果也就是一塊二。
 
我聽著她說的很有道理,突然間有了新的結論:(1)做買賣,說好話的是閑人;貶低你東西的才是買主。(2)賣東西時,千萬別害怕有人跟你無理取鬧,有人這麽一折騰,看熱鬧的人多了,你就不愁沒有買主了。

我不知道如何感謝她,畢竟看著一臉橫肉的人,說些感恩的話很難很難的。她突然問我,這個差的多少錢一個。我想,少要點錢算了,畢竟她是看上了我的花籃,但考慮到如果太便宜,就對不起那些花一塊八不還價買走我花籃的人。考慮到她不可能買這個最差的花籃,就跟她閑聊似的說:“一塊八!”

反正我說了我不賣這個了,跟她鬥氣,她就放過我而走開了,我也就可以重新賣掉那個差的花籃了。可她突然問我:“什麽什麽?這個也一塊八?”我說:“都是這個價賣的!你說對不?事實上,所有的花籃,都是同樣的材料,而且出於同一個人之手編出來的。要是賤賣這個,怎麽對得起原先那些買主?不過,看您等這麽久,我降價到一塊五。”

沒想到那位幫我打抱不平的男人還沒走遠,在不遠處看著呢。他嗖地一下過來了,對著橫肉女劈臉就問:“你還想欺負人家小孩子?一塊五太便宜,不能這麽做人!”橫肉女把兩塊錢交給我,說:“你看著辦吧!”

看到那怒氣衝衝的爺們保護我,我不忍心讓他難受,也不好意思讓橫肉女繼續遭受他的譴責,就悄悄轉身數出五張一角錢,然後大聲說“找給你兩毛!”便把錢送到了她的手心。她似乎要發作,但看到那爺們的凶狠的目光,看到我給她的眼色,她似乎明白了我給她的不是兩毛錢,便走開了。

那爺們還沒等我的道謝,早就消失在人海裏了。她轉身發現我給她的是五張而不是兩張,回頭跟我說了一句:“小家夥,有意思啊有意思!”

我告訴她:下次我送給你一個最好花紋的花籃!不要錢,但你還要大吵大鬧,把人給吸引過來。她哈哈大笑地走了,笑得臉上都是花瓣,跟芝麻花一樣,一節一節的。

姐姐在不遠處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我會漲價,由一塊五漲到了一塊八。最差的那個也賣掉了。我們就去買冰棍。姐姐突然一回頭發現了情況。她告訴我,後麵緊緊跟著我們的那位賊眉鼠眼的,一定是個扒手。她要我把錢攥緊,我立刻照辦。姐姐就跟在我的後邊,而非並排走。突然,我往前猛跑了一陣,姐姐堵住那個賊。由於人山人海的,很快我就到了拐角處一個高台上。我往下看,看到了姐姐,沒看到那個賊。待姐姐發現了我,她讓我等著,她去買冰棍。由於是初夏,買冰棍的很少,她很快就買回了三顆。原計劃我倆一人一顆,另一顆給弟弟。可走到半路上,那棵手上的冰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估計到不了家,就全化掉了,姐姐便讓我把它也吃掉。我告訴她,以後不能買冰棍了,這個東西不是糖,是糖精,便宜得很。糖是甜的,而糖精是苦甜苦甜的,她說她知道。但後來還是帶著弟弟買了一次冰棍,弟弟也說就是糖精,不好吃。所以,以後看到吃冰棍的,一點都不饞了。我再次吃冰棍,那是高中要畢業那一年的事了。

姐姐和我本想著繼續劈小柳繼續編花籃,沒想到,當天晚上每家都要派一代表去開會,今後不許個人劈小柳了。生產隊組成柳編組,賺錢歸生產隊。這個建議沒人反對,東西是大家的,由大家發財是對的。我們也就不得不聽大姐的勸告,繼續挖野菜,打草,養家兔。同時管理好菜園子。

賣了七個花籃,這筆不小的收入,可幫我家辦了一件大事:買布,做新衣服。

我,當秋季開學的時候,穿上大姐和媽媽給我做的新衣服和媽媽做的新鞋,高高興興一步一顛地跟著姐姐去學堂了,從此走上了漫長的讀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