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節約鬧革命 --- 殺狗、燒鳥
文章來源: 潤濤閻2010-11-05 20:33:28

 潤濤閻

11-4-2010

接上文。 1962年的春天,終於熬過了三年大饑荒,活過來的人們都在慶幸自己的命大,黨支部書記傳達上級指示時沒忘了告訴大家要感謝黨帶領人民又一次挫敗了亡我之心不死的美帝蘇修和各國反動派的陰謀。美帝對我們封鎖、蘇修逼債、各國反動派造謠汙蔑我們吃不飽穿不暖。聽起來確實挺氣人的。我爺爺一聽我大姐跟二姐嘮叨這事更來氣,而我懵懵懂懂,不知道他們議論的是啥,反正明白我大姐的意思是還應該買一張毛主席畫像貼在屋裏,因為人家都有毛澤東主席和劉少奇主席兩幅畫像,而我們家就有劉少奇主席一張,那一張毛主席像好幾年前被我爺爺撕下來團成紙團用力塞入他的尿壺裏了。他們議論著,我就帶著弟弟去拔自留地裏的野草。

春風那個吹,柳枝那個搖。我倆享受著不需要票證的春風,一邊跑一邊喜氣洋洋地叫喊著,用土坷垃對著天上翱翔的雄鷹示威。

突然間,看到一隻狗在我們的前方與我們成垂直的方向由北朝南小跑著。由於離得不遠,我突然覺得它就是三年前那隻小狗的父母,因為長得一模一樣,就是個子大很多。我心裏一沉,搶我的粥喝、叼著雞蛋跟我比賽差點讓我命喪村北野地裏的一幕幕在我眼前閃過。我突然停下來的那一刻尤其是臉上的表情讓弟弟如入五裏霧中,因為他不知道我那些悲哀的故事。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前邊跟我們剛好成90度角的那條狗,問我:“你怕它?我們可以對付得了它的。狗叫別跑,冰炸別怕。”我沒有對他給我打氣表示讚同或反對,我在思考它是不是那條狗的父母,或者就是那條狗長大了?

“站住!”我突然大喊把它嚇了一跳,它立刻把頭超我們這個方向扭了過來,看到倆孩子,它沒有絲毫害怕的意思,本想立刻走開,可它似乎也看出來了我,立刻停下腳步再次扭頭反複打量著我。

它一停下來,弟弟舉起鐮刀表示出反抗的樣子,用以嚇阻它朝我們倆撲過來。但見它在喉嚨裏咕嚕了兩聲就把翹著的尾巴放了下來。然後悄悄地朝我們走來。弟弟說它真的來了,我們不要怕。一害怕,逃跑,那就糟了,它就在後麵開咬了。

我當即明白了,它就是當年的那個它。這才叫冤家路窄呢!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這倒好,剛三年不到,就找到仇敵了。

它低著頭耷拉著尾巴,兩眼眨巴眨巴地看著我,把嘴巴伸得好遠似的朝我走過來。我倆眼睛一對焦,酷似當年在大隊部後麵那一幕,所不同的是它的眼神少了幾分驚恐,多了幾分友善。

看著它毫無張牙舞爪的樣子,弟弟納悶了。不知它找我們幹嘛,我們手裏空空的,沒有吃的東西吸引它啊,怎麽這般乞憐狀?

我跟弟弟並肩站著,它一步一步接近了我們。我和弟弟一動不動看著它。狗是個表情動物,你一看它的表情就知道它在想什麽,這一點跟人不一樣,比如“不動聲色”、“口蜜腹劍”、“皮笑肉不笑”、“言不由衷”、“喜形不於色”等等都是形容人的,而狗就簡單多了,就看它的尾巴就知道它對你的態度了。“搖尾乞憐”是專門形容狗的,當然,最早發明仿生學的估計是中國人,比四大發明還早很久很久。第一證據就是見了當權者就巴結跟狗一樣一邊甩屁股一邊點頭哈腰。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但一看到大隊幹部見到上麵來的工作隊時那表情那動作就跟眼前這條狗見了我一樣。我立刻就成了工作隊了,而這條狗則是大隊幹部了,當真是狗眼看人高啊,我當上了工作隊一下子跳了很多級呢。

看著它那幅嘴臉,實在把我的憤怒都搞沒了,可我還是無法想跟它套近乎。倒是弟弟很高興,我們家沒有狗,要是有條狗也不錯。他看著我,那高興的表情表明他有意把這條明顯是野狗收留,而我不認同收養這個差點讓我喪生的狗。養狗很容易,到下了狗崽的鄉親家裏抱一個就完事。更重要的是,這條狗是條柴狗,既不是有獨特看家本領的大狼狗,也不是長得好看的寵物狗。它的顏色是灰裏帶紅,嘴巴尖尖的,一點惹人愛的地方都沒有。我不想打它了,便甩手意思是讓它走開,我不想見到它了,從此也不再恨它。可它看到我的手勢後知道我不打它,算是原諒了它的過錯,似乎感動得淚流滿麵,眼睛濕潤潤的,還趁勢把屁股放低,再放低,再放低,直到後麵挨到地麵。我看著它,也有惺惺相惜地感覺,畢竟是它讓我有了吃白薯幹的機會,便也淚眼婆娑起來。它趁勢挪動身子,朝我匍匐著靠近著,那動作遠比搖尾乞憐還奴性百倍。待它的嘴巴夠到我的腳,它就用舌頭舔我的腳麵。有濕潤的感覺,也有被帶刺的東西刮的感覺,似乎它的舌頭很不光滑。

弟弟開始用小手撫摸它的後背,它高興極了,把身子往我倆腿上靠。這還是第一次跟狗如此近距離接觸,尤其是一條不屬於自己的狗,覺得很感動。

等了一會,我們覺得不能總是玩,要去拔野草,便起身往前走。它也跟著我們去了菜地。那是我們家的自留地,已經種上了春蘿卜西葫蘆和菠菜,菜地裏的野草要親手拔掉,那年頭沒有除草劑一說。

我們倆幹得很起勁,心裏高興的緣故,幹起活來不累。弟弟問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便把跟這條狗的緣分講了一遍。弟弟聽得特認真,也特別吃驚我的遭遇。然後,我們就回家了。我們一邊走一邊不時地回頭看它是否跟我們回家。它真的亦步亦趨地跟著。

到家後,我讓姐姐看這條狗問她是否還記得它,就是那天搶吃我們粥的那小狗長大了。姐姐說不要它,因為它對主人不忠誠,將來對你也一樣不忠誠,再說了,它的主人一定著急呢。

我聽了後覺得有理,便讓它回家去。它哼哼著在我身邊打轉,就是不離去。我去打豬菜,它就跟著我寸步不離。

到了晚上,這條狗就成了全家的話題了。我姐建議不收留它,不該讓它的主人著急,也對它缺乏忠誠不認同,晚上把它關在門外,它就跑回家去了。

按照姐姐的說法,我把它關在門外,並用手指示它回家去吧。

晚上我問爺爺,它是否真的走了。爺爺說:“它可能不走了,因為它一直認為那天夜裏你死了,它一定內疚不已。可突然看到了你還活著,就勾起了它對往事的追憶,然後決定報答你,給你當狗。”

我一聽笑了,它本來就是狗嗎,哪有什麽當不當的?爺爺說:“你還小,理解不了我的意思。反正它不會走的了。它看到你後離家出走不是對原主人不忠,當時它嘴裏的那個雞蛋它不吃掉,就是給它主人找的,想到要主人吃。”

那晚上我反反複複睡不著,害怕它真的走了。但想到姐姐說它這樣不忠誠,不應該收留它,我就很矛盾,也慢慢地進入了夢鄉。天亮的時候,也不知是夢醒來了,還是沒睡好一直在想它,就覺得一夜未睡的樣子,腦子裏隻有它 --- 一條不好看但跟我有生死關係的狗。

早上是爺爺第一個起來去開門的。爺爺非常勤奮,起早貪黑地在自留地裏幹活。他把門一開,狗就站立起來要進屋。我嗖地一下跑了出去看個究竟,發現它眼巴巴地望著我,看到我沒有轟它走的意思,便搖尾乞憐地靠近了我。

這樣,它就成了我和弟弟的朋友,也是玩伴。我們一起去放羊,一起挖野菜,一起追鳥。直到我上學了,它就成了弟弟的走狗了。弟弟是我的跟屁蟲,時時刻刻不離開我一步的,要是沒有這條狗,他可就慘了。每天我上學去了,它就跟著我到學校附近,目送我進了教室,然後就一溜煙跑回去找我弟弟一起玩。當我快放學的時候,它就跑到學校附近,趴在路邊,等我出來,它便搖尾乞憐地跟著我回家。

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那時它已經走向老年了。估計它是1958年出生的,1959年秋天打粥的時候它還小,應該一歲左右。

文革的時候是“最高指示不過夜”的。就是說毛主席一旦發出了新的指示,當天要傳達到全國人民耳中,不論是邊疆還是內地,飛機、火車、摩托等等都要安排好,因為那時候的最高指示一開始都是絕密的不能廣播。

1967年的夏天,記憶中大約是七月份的中旬,挨家挨戶通知去大隊部聽傳達最新指示。等到傳達開始了,會場鎮靜下來,就聽了一句話“要節約鬧革命”就沒了下文。等啊等,最後說散會。都愣愣地站著不動,不知道這是個啥最新指示,農民都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點燈用的煤油都買不起,還怎麽節約?大家估計這個最新指示可能是給城裏人下達的,農村人是陪襯。然後大家都回家了。但兩個造反派的領導們都沒有回家,而是研究下一步如何落實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鬥爭大隊幹部那一派在數落過去的走資派們在1958年大躍進時具體的沒有節約的老賬,繼續鬥爭走資派時可以多給他們加上一罪狀。而按照上級指示成立的另一造反派名字是212,這個名字是說這個組織是1967年2 月12 日成立的,比較晚,但人員的鬥爭幹勁特足。

記得第二天早上我去小賣部買東西,買的啥我記不起來了,在半路上被212造反派裏的一個頭頭攔住了。他說:“潤濤你過來,今天要看看你的本事了!”我不知道他要我幹什麽,我猜測是讓我用毛筆抄寫大字報呢,結果不是。他說:“最新指示下來了,那個王八蛋的老爸養鳥,這就是反黨反毛主席!我們明天要鬥爭老東西,所以需要喊口號。都說你小子腦袋瓜子靈得不得了,你想想明天我們喊什麽口號。”

我明白了,他們要鬥爭的就是另一造反派司令的老爹。要說他是貧農成分沒有被挨鬥的理由,可他兒子天天批鬥走資派,得罪了很多人。農村裏的走資派跟城市裏的不一樣,都是家族勢力。書記、大隊長、大隊會計三人都是村裏最大的兩大家族裏的,當然這司令也跟書記是一個家族的,就因為親不親階級分,也互相仇恨了。但他們本家族裏的很多人看不慣造反司令太囂張,跟本家族的人過不去,便乘機鬥他老爹出氣。

我一下子被難住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口號,便搖頭說沒那本事。他很不高興,但告訴我說給我一天時間想想,然後告訴他。

我回家後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喊啥口號,便跟爺爺談起了此事。爺爺一聽立刻阻止我別摻和這些被毛主席玩弄的傻瓜蛋們的事。我還是比較聽我爺爺的勸告的,就打豬菜去了。

第二天上午就開始了全村人人參加的批鬥大會,由於沒有人能找到批判造反司令老爹犯過啥罪行,寫不出批判稿,就不批鬥了,而改成遊街示眾。

大家敲鑼打鼓,走在最前邊的是造反司令的老爹,兩隻手裏舉著兩個鳥籠子。

我非常注意喊的口號是什麽,因為我自己沒想出來,就必然特關心。喊得震天響的口號如下:

“造反有理!”
“保衛毛主席!”
“要節約鬧革命!”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就這麽幾句,反複喊。

由於老家夥年齡大了,左手又不常用,右手的籠子舉得比較高,而左手那個籠子舉不起來的樣子。這可讓帶頭喊口號的212 造反派頭頭找到了靈感。他立刻帶頭喊新的口號:

“把鳥籠子舉高點!”

後麵全村的人都跟著喊:“把鳥籠子舉高點!”然後就猛烈地敲鑼打鼓,把大家要笑的表情壓住。

老頭就把左手提著的鳥籠子往高處舉了一下很快胳膊就又耷拉下來了,畢竟還在走路遊街示眾。遊街示眾每次都是沿街走一圈的,那是他兒子去年定的規矩。沒想到他老爹也遊街示眾了,也得這麽個走法。走了一段路,老頭右手的胳膊也抬不起來了,口號就接著喊:“把籠子舉高點!”老頭就用力往上抬了一下,跟大家喊口號時揮動胳膊同步了。

這樣,每當喊“把籠子舉高點!”的時候他就往上揮一下胳膊,逗得大家不得不憋著嘴笑。大家都知道,老頭人還是不錯的,就是他兒子當造反司令鬥爭大隊幹部太狠,給他兒子一個難看而已。屬於象征性的,所以,他籠子舉起來一晃也就行了。本來那倆小鳥就害怕的不行,在家裏清靜慣了,突然敲鑼打鼓的,還一個勁地晃悠籠子,就在籠子裏撲騰個沒完沒了。那倆鳥是否在叫喚,我沒聽到,因為聲音太嘈雜。

我後來猜想:那天讓造反司令的老爹怎麽遊街,怎麽示眾,背地裏出謀劃策的就是天天挨鬥的大隊長。

大隊幹部是不能參加群眾大會的,屬於階級敵人,跟地富反壞右是一樣的,隻能在屋裏透過窗戶偷偷看看。可當遊街的隊伍走到村西南角拐彎的地方,大家都愣住了。那是大隊長的家,按理說他應該躲在屋裏偷偷看,可他偏偏在房頂上站著!大隊長常年剃光頭,他的光頭在夏天烈日裏格外發亮。他眯著眼睛似乎在嘿嘿笑。仔細一看才知道,他是在修房頂呢。他有倆兒子,都很大了,這種活應該不是他幹的,再說了,早不修晚不修偏偏在這個時候到房頂上去修,毫無疑問就是看哈哈笑的。你造反司令天天鬥爭我,遊街示眾,今天大爺我看看你老爹也遊街示眾!

大隊長是鬥不服打不爛的主。他知道他這麽做很快就會遭到嚴厲報複的,但他就不怕死,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要不怎麽後來讓他頭頂鐵爐子呢,都是自己找的。漢子就是漢子,不服不行。

看到大隊長在房頂上嘿嘿地笑著,老家夥的手開始發抖了,他明白了這讓他遊街示眾的主意就是大隊長背地裏出的。他對大隊長有點害怕,畢竟他們不是同一家族。大隊長屬於狠毒之人,他是領教過的。但老頭也明白他是管不了自己的兒子的,權力這東西,比老爹有魅力多了,一旦奪到手,絕不會放棄的。

遊街示眾沿著村子走了一圈回來後,一大剁玉米秸稈已經排成一個大的“鳥火葬場”,要當眾燒死那倆很小很小的鳥。我不知道那是什麽鳥,土話一個紅色的小鳥叫“紅店”,另一個灰藍色的小鳥叫“窩藍”。到底是哪幾個字,我也不知道。這倆小鳥叫喚很好聽的,我姥爺養過。但到底能浪費多少糧食,我也不知道,估計肯定一年要吃掉一斤穀子的。一斤穀子比全村人半天的勞動所得肯定要少,也就是說,遊街示眾就因為那兩隻鳥浪費了穀子,是劃不來的,不是節約而是浪費。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不能不貫徹執行的。當然這些都是借口,目的傻子都知道是借機搞政治運動報複造反派頭子。

老頭把倆鳥籠子朝點燃起來的熊熊烈火裏扔去,扔的時候他的手由於顫抖竟然把籠子甩到了後麵相反的方向。孩子們這下可熱鬧起來了,大家多麽喜歡那漂亮的小鳥啊,立刻都撲了上去,去抓籠子裏的鳥。互相抓籠子不放鬆,結果打開門的一刹那,那個紅的鳥就逃跑了。但它沒有在自由世界飛翔過,一邊飛,一邊往地下掉。然後等孩子們快抓到了,就又起飛。最後,大約這麽折騰了半裏路,還是讓孩子們抓到了。孩子們互相搶,很快就把小鳥給弄死了。 而另一隻鳥就跟著籠子一起燒成了灰燼。

鳥的故事剛結束,打狗的隊伍就登場了。

原來另一撥造反派也沒閑著,他們知道這村裏隻有自己司令的老爹養鳥,但212造反派頭子家裏養狗。這就更加明顯是反對黨反對毛主席了。“要節約鬧革命”就要打死所有的狗。 其實狗是吃不上糧食的,隻是吃人拉的糞便。不是狗不想吃糧食,在那年頭沒有糧食喂狗。但按照能量守恒定律來說,狗肯定消耗能量的,說這就是浪費也沾邊。反正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下來了,總得想方設法用此整對手。

他們兩派互相打鬥,我們有狗的也就跟著遭殃了。

打狗隊由六人組成,個個都有鋼棍、鐵鏈在手。他們定了規定:主人自己打死的,狗肉狗皮都歸自己;要是靠打狗隊打死的,狗肉歸大隊部,狗皮給主人。狗皮可以做狗皮褥子,也可以到縣城賣錢,公家收購站裏收購,可以賣2- 4元錢,根據質地、毛發顏色、大小等就質論價。

我跟弟弟商量如何讓我們的狗活下來,想來想去,還是讓它回到自己的老家去,說不定那個村子不打狗。但我們並不知道它到底是哪村的,這麽多年了,它還認識它的老家嗎?我們議論著。

說曹操曹操到,打狗隊真的來了。那天狗的慘叫聲不斷,所有的狗都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啥了,也就蔫得不行。我們家的狗寸步不離開主人,盼望著主人能抵擋得住突如其來的殺狗運動。看來它也怕死。

說時遲那時快,我立刻給它指示,意思非常清楚:快走!找你的原主人去吧,我沒有能力保護你。狗是通人性的,它明白了我的意思。看到打狗隊逼近了,它也就嗖的一下飛也似的一溜煙跑了。

它跑得太快,打狗隊的追不上也就認了。然後來了一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打狗隊繼續找別的狗去了,我跟弟弟就朝它跑的方向尋找著,看它的老主人是哪裏的。走了很久,到了一個村子,我倆看到就在村邊上的一家院牆的外麵,它在那裏用爪子撓門。我倆就趴在花生地裏看著。

它的原主人出來了,突然間四目相對,互相開始問寒問暖了。一個嗡嗡,一個唉唉。但聽主人結巴了,感動地說:“你,你,你終於回來了。這麽多年你跑哪裏去了,嗯?”狗咕嚕咕嚕地答複著。當真是狗言溫溫,人言和和。然後他開門就讓狗進去了。我倆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可第二天就得知縣裏下來指示,全縣落實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要節約鬧革命”要村村打狗,殺它個狗犬不留。一聽這個,我們覺得這狗命算是到頭了。出於好奇,也出於關心,我倆就悄悄地去看狗了,畢竟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五年的時光,不惦記是不可能的。

當我們到了他家前邊的花生地裏,便臥倒。等了一會,就看到他們村的打狗隊進院了。我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便想大罵,可我們知道那是以卵擊石,雞蛋撞石頭,毫無意義。眼睛就直勾勾地往院子裏邊瞅,看不到狗,但聽到它不敢叫出聲的那種哀求的聲音,嗯嗯的。

幾分鍾的時間就聽到“灌水,灌水!”的命令,再一看才發現狗已經被主人把繩子套掛在了脖子上,已經拉到樹上,絞刑。人一旦上吊很快死亡,也就是三分鍾之內的事。可我倆眼睜睜地看到,它被吊在院子裏的一棵杏樹上很久很久還沒有被放下來,表明它還在掙紮,沒有死呢。又過了一袋煙的功夫,還有人喊:“還得往嘴裏灌水,還沒死呢!”

大約一共用了半個小時,打狗隊的人才走開。根據規則,自己打死自己的狗,狗肉狗皮都歸主人。所以,我倆看到打狗隊的走掉了,看上去很是失望的樣子,也難怪,折騰了半天也就是等於掙工分,狗肉沒有吃上。

我和弟弟一邊往回走一邊哭。想到跟我們一起走過的五年的日日夜夜,它雖然沒有咬過人,但確實給我們當了警察,那時候的農民交通基本上靠走,農活基本上靠手,通訊基本上靠吼,取暖基本上靠抖,治安基本上靠狗。有它在,就不擔心晚上有賊到我家偷果樹上的水果。在它來我家之前,盡管我家有火槍,院子外邊的一棵梨樹上的雪花梨就被人家給摘得幾乎幹幹淨淨了。氣得我大姐哭了好多天,原計劃賣了梨買布料做衣服的就這麽泡湯了。

狗沒了,我和弟弟痛苦不堪。決定再也不養狗了,死了太讓人難受。突然間,一條深紅色的大狗來到我家,一口氣跑過來的,直接到屋裏才停下來。我們全家都愣了,這條狗怎麽可能到別人家的屋裏?肯定後麵有它的主人。可全縣的狗都被打死了啊。我們就趕緊到外麵看它的主人是誰,外麵沒人。我定睛一看,覺得它就是孬子養的狗,顏色、大小都一致。要是真的,這條狗可是厲害驚人呢。它跟我那條狗性格剛好相反,它非常惡毒,咬人前從來不叫喚的,而且下口非常狠毒。

我們仔細看過後確定它就是舅舅家的狗,明白了最近它在野外逃生,狗沒有主人就跟沒了命差不多,如同專製久了的國民沒有皇帝管著就生不如死。它是到姑姑家避難來了。它小的時候曾經跟孬子來過我家,但由於我家的狗怕它,我就不讓孬子帶它來我家了。我們立刻商量如何保護它,就讓它白天在白菜窖裏躲避,晚上放出來。它非常配合,從不叫喚一聲。要是有人接近白菜窖,它就躺下屏住呼吸。人,在狗眼裏,是非常可怕的。

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年底,又有了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農村是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大有作為的。”全國上下都在落實新的最高指示。由於運動要緊跟,人人都知道緊跟形勢,過去的就必須立刻放棄,否則說不定就是反革命呢。過去喊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到了文革的時候你要是還講這句毛主席的話,你死定了。所以,過去的最高指示要給最新指示讓路。有了最新指示,過去的“要節約鬧革命”也就過時了,狗也就可以重見天日了。

孬子到我家想把它弄回去,但它不走。它不是不喜歡孬子,孬子待它很好的,而是它覺得孬子不能保住它的命,他們村打狗,跟著孬子會死掉。它就跟著我們不走了。可狗的壽命很短,也就是十年左右,加上沒有什麽狗醫生,得病就等死了。它死後,我們就決定再也不養狗了,壽命太短,死了太讓人傷心。這條紅狗跟著我幾年性格上也發生了些許變化,我認為他不那麽孬了;而孬子說它悟性高了不少,快趕上我那條狗的聰明勁了,我認為那是它年齡成熟的自然表現。

孬子這條紅狗在我家也咬過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他叫庚。他的故事以後再談。

回過頭來還得談大饑荒的故事。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