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錯了被窩的新娘(6)
文章來源: 潤濤閻2008-12-28 08:30:31
鑽錯了被窩的新娘(6)

潤濤閻

(六)
易縣到底有多遠?那時我沒有地圖可看。又去問大學問家潘柱,他說那是燕山與太行山交界處,他沒去過,估計200裏開外。他說他見過的賣大柿子的都是在冰封三尺以後,軟軟的大柿子要是不凍透,裝在筐裏一顛,那還不成了大柿子粥?

可我覺得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去,否則老天爺幹嘛讓我在這個時候遇見那個案子?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再考慮到“風蕭蕭兮易水寒”那裏的山風很大,一旦下雪就封山了,寒冬臘月不可能進出那裏的。我想到了一個可能:是在晚秋去那裏在大柿子還沒熟透、大雪還未封山的時候就把大柿子倒出來,放在家裏,等熟透了,嚴冬來了,再把凍成冰塊的大柿子馱到集市上去賣。潘柱聽了,想了想便點頭認同。

思考著去那裏至少要有一個同伴,可以互相照顧。我無所事事地閑逛著,懶洋洋地四處走動,碰到了一位哥們,問我有沒有興趣跟他去倒賣蓖麻籽。那年頭我們大家都搞不清楚蓖麻籽有何用場,反正那個東東比花生都貴。雖然聽說蓖麻油可以製作潤滑油,但為何蓖麻油可以,花生油、菜子油就不可以?蓖麻那個東西產量很高,而且什麽貧瘠土壤都有收成。所以,那時北方種蓖麻的特多,依然滿足不了國家的需要。本地收購價不低,社員們房前屋後路邊池塘邊都種上蓖麻。我們縣可以完成上麵給的指標,但北京郊區各縣基本上完不成上麵給的指標,他們要種蔬菜,蔬菜的指標也夠他們忙活的。完不成指標,就得出異價到市場上購買了。

聽了哥們的嘮叨,我立刻決定跟他去倒賣蓖麻籽。在本地收購後騎車到北京郊區縣賣給那裏的縣收購站,也就是那裏的社員們交公糧的地方。這個買賣比較安全,被公安局的發現也不會被沒收。那玩意黑不溜秋的,光光滑滑的他們不知道是幹啥用的。

哥們看我跟他走了很高興,我講出了另一個更大的計劃:賣掉蓖麻籽後,不空手回來,而是去到北京西南方的河北省保定地區的易縣去購買大柿子,回到本縣出售。

走後門用玉米換了全國通用糧票,我們算是日夜兼程,感激晚秋涼爽的風為我們擦汗。

蹬自行車蹬了一夜,天亮到了北京的南苑。那裏的蓖麻籽收購價最高。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們看到收購站前排隊很長,有點著急。哪知道收購站的人員看到我們不是那些幾斤的散戶,而是每人兩大筐,便讓我們直接到最前邊過稱。拿到了錢,我倆累得兩眼昏花。但口袋裏有了錢,就什麽都不怕了。我拿出全國通用糧票和現金到飯館4毛錢買了一碗紅燒肉,又買了8兩大米飯。他也照貓畫虎,雖然看得出他有點舍不得。我們猛搓了一頓。吃飽喝足後,便起身朝西方偏南奔去。手裏沒有地圖,全靠我們極強的方向感,按照那年頭文革語言來說就是:大方向是正確的就行。

晚秋的北京郊區到處都是麥田,有的麥苗已經長出來了。到了中午時分,我們車兜裏的水壺已經空空如也。口幹舌燥,煞是難忍。突然間看到前邊路邊上一口機井在灌溉麥田。4吋直徑的水龍頭把雪白的水嘩嘩地噴到壟溝裏,流向了遠方。

到了井邊,我倆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水龍頭跟前,一邊一個,我倆大口大口地喝著清澈甘甜的井水。喝了一氣又一氣。我們的汗水早把衣服包括上衣和長褲浸透了。

在正午的陽光下晚秋的山風不僅涼爽,也柔和,不僅帶走了蹬自行車渾身散發出來的燥熱,也帶走了疲勞與憂慮,還把清爽與愜意白白送給了我們。這秋天,就是我們爽快的洞房;這山風,就是我們溫柔的新娘。享受著大自然的詩情畫意,使我們在十分勞累的時刻,仍然能找到樂趣。我們有了洞房,有了新娘,手裏還有了點錢,很是得意。更重要的是對我們有著極大誘惑力的大柿子賺錢的前景。想到新娘,楊柳青那個旅店裏那個案子裏的那些人和事又浮現在眼前。到底那個新郎咋樣了的疑問,不自覺地又在腦海裏出現。

晚上在路邊的一家小旅店住下了。第二天又是秋高氣爽,燕山山脈雖然不是陡峭嶙峋,但風景秀麗。老鷹在空中翱翔,展示著對底層世界不屑一顧的傲慢;山風依勢旋轉,窺測著前進的方向,把無力舞東風的小草刮得抬不起頭來。我們雖然與小草為伍,但如能插上翅膀,就是翱翔的鷹。我們的身體處在最底層,我們的心在高空。不能上大學,倒點小買賣賺錢糊口,娶個媳婦,也能結束打一輩子光棍的恐懼。

我們不知道到了哪裏,但看到了山村裏掛滿了黃裏透紅大柿子的柿子樹。不管它是不是易縣,有大柿子買就成,我們拐進了一個小路。

一位老伯看到我們自行車後麵空空的兩個花筐便猜測出我們是倒賣大柿子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燦爛的笑容。“請問二位小同誌,是不是買大柿子的?”老伯帶著濃厚的地方口音,彬彬有禮地對我們喊話。“您這裏是易縣嗎?”我立刻反問到。

“來來來,進院進院!”老伯一聽說是要到易縣,就肯定是倒賣大柿子的了。老伯憨厚的麵容讓我們很放心。老伯告訴我們,在易縣大山裏,大柿子每斤隻有八分錢,由於當地到處都是大柿子,根本賣不掉。去平原,一來沒有長途蹬自行車的鍛煉二來害怕被公安局的人沒收,很少有人敢幹的。隻能靠像我們這樣的遠途而來的外地人,能賣點錢,買鹽、火柴、布料。這可是一年的盼頭啊。從他的話語中我們感到他看到我們如同看到了救命恩人一樣,不亞於座山雕見到了聯絡圖。我們很高興,大柿子在我們那裏大平原,每斤兩毛八。一斤能賺兩毛,一百斤就是20快錢。到過年的時候再賣,能賣到每斤三毛八,那就是30塊。

老伯把我們引進院後,老大娘從屋裏出來了。根據他們的建議,我們裝滿了四筐比較硬的大柿子。每筐按50斤算,二百斤16塊錢。老伯給我們洗幹淨了一些軟的不能再軟的鮮紅色的大柿子,我們吃在嘴裏,甜在心裏。

老伯告訴我們他有三個女兒都出嫁了,一個兒子當兵去了,還沒媳婦呢。我們詢問是否能在他家住一夜,飯錢和住宿費好說。這比把錢花在旅店對雙方都好。老伯一聽高興了,按照村裏招待工作隊的習慣,每天吃住的夥食費是3毛錢。我們提出由於我們體力消耗大,吃窩頭一人頂仨人,所以,我們每人出一塊錢。老伯說那太多了。我們告訴他,住旅店外加飯館,一塊錢還不夠呢。老伯說飯館是細糧,我們隻有粗糧,窩頭鹹菜,一塊錢有點多。我們說就這麽定了。但提出要求:讓老伯到大隊部開個自產證介紹信,就用他的名字。這樣,萬一路上碰上公安局的我們不怕,甚至我們可以在路上找旅店過夜。

晚上老大娘用大鐵鍋給熬的玉米麵粥,那個香啊,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倆每人喝了5碗。吃完飯,我們開始聊天。我問及是否聽說縣裏有位新婚夫婦去天津旅行結婚發生了新娘臥軌的事。老伯說,他們這大山裏的人很少有人知道縣城裏的事。我就把旅店發生的故事講給了他們。唏噓一陣後,大家就睡了。我倆在西屋,那是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用的。老兩口在東屋。其實東屋和西屋都各自有兩間,中間是廚房。這是外麵用石頭和磚砌成的5間房。

喝了一肚子粥,可到了後半夜就感覺到肚子太餓了。第二天一早,我倆知道粥再好喝也不能喝了,要吃窩頭,否則,沒法蹬車子。

每人吃了八個窩頭,吃的老大娘眼睛都看傻了,不僅僅是心疼窩頭,也害怕我們吃的太多撐壞了肚子。我們又給了他們5毛錢,放在了飯桌上,老伯推搡了半天才收下。

大伯盼望我們再次去那裏,他家好幾棵大柿子樹,如果把大柿子都能賣掉,他們的日子就改善了許多。看得出來,老伯也是位好客之人。

告別了主人,吃得飽飽的我倆騎車往回返,一路上高高興興。能有賺錢的機會,就有了娶上個大胖媳婦的資本了,吃苦受累算什麽?

騎車到了一個山腳下,那是個比較繁華的地方,估計至少是個公社所在地。我們沒穿過去,要盡量離繁華的地方遠點,人多的地方,公安局的便衣就時常出沒。這是一座小橋,橋下麵的水不深,但非常清澈。把車子靠在橋欄上,我倆一邊深呼吸把體內的熱量放出來,一邊四處張望著,如同戰場上時刻觀察敵情一般。

突然間也不知從哪裏冒出個衣衫佝僂的漢子,他目光時而呆滯,時而放光;兩個鼻管裏塞著說蝌蚪已不像蝌蚪、說蛤蟆還不像蛤蟆的老蝌蚪小蛤蟆,驚奇的是這兩個小東西竟然大小一致,顏色相同。腦袋把漢子的鼻子漲得大大的,四隻蛤蟆腿加上快退化完了的一截蝌蚪尾巴在漢子上嘴唇上用力地蹬趥著。

常在江湖走,能碰到各種各樣的騙子和劫匪。劫匪常常用各種充愣裝傻的方式、裝神弄鬼的把戲把你嚇得魂不守舍後突然襲擊,打劫你。我倆立刻各自機警地把手朝車兜裏伸去,那裏有與劫匪拚命的殺豬的快刀。

裝神弄鬼的漢子對我們的舉動不屑一顧,這倒使我們感到莫名其妙,按常理劫匪對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敏感。我們此時有了兩個判斷:除了劫匪外,不排除他就是個真的精神病患者,但對他防備的心理無法鬆懈。

突然間他“當當嗆當當嗆”喊了起來,然後卯足了力氣非常動情地唱起了京劇《智取威虎山》片段,把李勇奇模仿地惟妙惟肖:“自-古-來,兵匪一家欺壓百姓”

由於他鼻音用力過猛,兩隻小蛤蟆從鼻孔裏給推了出來。沒有了兩個小蛤蟆,我才把焦距移開他的鼻子而看到了他的整個臉。我驚奇地發現他還是個小夥子。定睛一看,立刻發現他就是那位新郎!
他長得特殊的地方在於他過度的“醏蘆臉”就是額頭窄,下巴寬。雖然此時的他汙頭垢麵,但原來的他那臉部輪廓清晰可見。我立刻驚呆了!這個世界也太小了點?此時我真想跟他聊聊,得知他是怎麽瘋掉的。可跟一個瘋子談論他瘋的過程,要是他能說清楚,那他還算瘋子嗎?

精神錯亂了的他沒有認出我來,繼續專心致誌地唱他的樣板戲。爭取到了自由的那兩隻小蛤蟆無目的的亂蹦著,也不知它們是否能找到橋下麵的河。同伴給我使眼色,我同意了他的建議,便蹬車走開了。
天快黑的時候已經走出山區並在大平原走了一段路了,離家還有不到一半的路,我們勝利在望。考慮到實在沒有力氣了,便找旅店過夜,明天就可到家了。我們有自產證,心裏比較踏實,雖然自產證上寫的名字不是我的,而是大伯的。反正那年頭沒有身份證做對照。

在路邊找到了一家小旅店,值班的是位大媽。遞過自產證介紹信,便看著大媽的臉色。她仔仔細細看了自產證,也許是口音的緣故,她懷疑起了我們。我倆鎮定自若地站在那裏聽她說:“你們登記吧,把表填上,房間沒問題。”雖然她那麽說,但我們還是感覺到入了虎口似的,她那張雞蛋裏挑骨頭的臉色讓人無法放心。後悔沒有咬咬牙走下去,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路邊的地裏睡上一覺。可現在說什麽也晚了,自行車是比不上汽車輪子的。她要是一起疑,報告了公安局,那肯定是把事情搞砸了。到這份上唯一的選擇是聽天由命。

填完了表,我們跟她去把自行車和貨物放入存放處。大媽鎖好了車庫的門,便領我們去看房間。我們著急地去了外麵的廁所。回來後才知道,大媽給公安局打過電話了。我們剛進房間,公安局的就來了,看來本地公安局近在咫尺。公安局的四個人沒有問我們的自產證,直接去了車庫把我們的四筐大柿子抬到他們的吉普車上。一個胖子走到旅店裏邊告訴我們:“你們搞投機倒把,我們對你們寬大處理,沒收。以後再發現,那就不客氣了!”我立刻說我們有自產證,不是投機倒把。他聽後沒說一句話,對我的話不屑一顧,抬腿就走了。

我和同伴沒有憎惡那幾個公安局的,而是對報案的老大媽恨之入骨。公安局的並沒有給她留下哪怕一個大柿子,她這是何苦來著?除非那個胖子是她丈夫,否則,這不是犯傻嗎?也許憑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理,她早吃習慣了倒賣大柿子的。我倆有跟她玩命的衝動,但一想到兩條年輕的命換一條老太太的命太不值得了。做買賣的人要計算每件事劃算不劃算,也想到了表哥諄諄告誡的話語。

我倆憤怒地騎上車,背靠著晚霞,朝東方奔馳而去。這時我有了強烈的趕快到家的欲望,想家的心情十分強烈。沒有了貨物,空車就跟飛起來一樣。算了算,我們這次賣蓖麻籽每人賺的12塊錢差不多給搭進去了,還好,算是5天白受累,沒虧錢,雖然沒賺到錢。

要是沒有僥幸心理去住旅店,而是在路邊上睡一夜那該多好?悔恨自己做錯了事。

路上回憶著為何去倒賣大柿子的原因,必然想到那個案子的點點滴滴。看著我倆疲憊不堪的狼狽樣,眼前晃動著曾經的新郎現在的精神病患者的前後極大反差的神情,覺得跟他比起來,我們還是幸運的。

此時新娘鑽錯被窩故事的後半部分基本上能還原出來了。顯然,看到新娘臥軌身首異處的時候,如果此時新郎精神還沒有崩潰的話,在公檢法的審訊過程中,尤其是涉及到他逼新娘自殺的言論,他無法承擔心理上的自責,痛苦到了無法承擔的地步了。他的大腦最終選擇了一個逃避痛苦的途徑---精神錯亂。

所以,我當時認為精神錯亂是大腦的主動行為。當大腦感到無法擺脫痛苦的時候,來個精神錯亂,就可讓大腦徹底擺脫痛苦的煎熬。有的人大腦裏沒有這種靠精神錯亂來擺脫無法忍受的痛苦,就隻好走自殺的路了。

看到高唱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的新郎已經從痛苦中走了出來,脫離了殘酷的現實,此時十分沮喪的我打從心眼裏為他祝福,為他高興。

天亮前到了家,很想哭一頓。對老天爺也開始懷疑了。刹住了車,便抬右腿下車,這才發現雖然右腿還可以繼續蹬車,但邁腿下車已經不可能了。長途蹬車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曆,就是到時候下不來車。我趕緊雙腳腳尖著地,然後讓屁股從車座上前移到大梁上,顫抖的雙腳便可著地了。根據經驗,這樣站立幾分鍾後便可抬右腿,完成下車的程序。

突然間,“咯-哏-哏兒”大公雞打鳴了。雖然每天破曉都被它的叫聲喊醒,但從來沒有聽到過它如此洪亮的叫聲。我的車子距離雞窩隻有一米遠,這麽近距離聽到它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叫,著實讓我嚇了一跳。如果我的大柿子沒有被沒收,我會一到家就大喊媽媽的,讓放心不下的她也高興一下。可現在這個結局,自己做錯了事,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哪還好意思聲張?大公雞打鳴過後,媽媽還會再次入睡的。

老家有“人生三大美事”的說法:“天明覺、飯後煙、娶了媳婦頭三天。”

“天明覺”說的就是起早貪黑的農民,被大公雞打鳴叫醒後不起床,繼續來個回籠覺。這一覺醒來後,感覺如同進了一次天堂般美妙。此時的我很想進屋睡一個天明覺,但這樣可就毀掉了全家的天明覺,得不償失。便坐在院子裏抽起了旱煙。

“飯後煙”說的是抽旱煙的老農民,把旱煙葉曬幹再炒到焦黃,搓成碎末。捏一小捏放入長方形的煙紙中卷成喇叭形。鹹菜就窩頭都限量的年代,吃不上辣椒油,飯後吸上一口旱煙,喉嚨裏的麻辣感覺就跟吃過了香辣麵一樣美妙絕倫。而在饑餓加極度困乏的此時,我抽了幾口就感覺到喝醉了酒一般,頭腦暈乎乎的,覺得天地在轉。

這人生第三大美事“娶了媳婦頭三天”說的是像我這樣的光棍漢娶上了媳婦當新郎官的感受。這個,沒有體驗,隻是那位把小蛤蟆塞入鼻孔的新郎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他那“自古來,兵匪一家欺壓百姓”的唱腔令人恐怖,更感覺到耳邊大公雞打鳴聲的悅耳動聽。能聽到公雞叫,活著也有活著的好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