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不喜歡同學聚會?
文章來源: 大臭臭2015-04-24 05:30:13

餘華曾經在一篇名為《關於時間的感受》的隨筆裏以頗有些撒嬌的語氣這樣寫道:這是時間對我們的迫害,同樣的距離,展望時是那麽漫長, 回憶時卻如此短暫。”——我也是廣大被迫害者中的一員。

為了不讓自己不爽,也為了讓自己少發那些矯情的感歎,平時我有意回避這種被迫害的感覺。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一個大學同學的電話讓我不得不直麵這種迫害。他在電話裏長歎了一聲道:二十多年了啊。

是的,畢業已經二十多年了。可怕的二十多年,彈指一揮間——每當用到這些詞語的時候我就會納悶:到底是誰在彈指?相比於長著指頭的我們,彈指的更像是沒有長指頭的時光。他老人家無指勝有指,隻需吹氣一般打個小小的哈欠——或許還用不了一個哈欠——我們就被它彈出了肥胖的體型、水腫的心靈、橫生的皺紋、粗笨的老繭……

同學說的是畢業二十年以後的同學聚會之事。電話裏,他語重心長,諄諄教誨:二十多年了,多不容易啊,到時候一定要來啊,同學情意值得珍惜啊……”

我隻在電話這頭沉默。此時此刻心中無比平靜、清涼,並且已經在心裏不打算去了。

不,我對同學們沒有什麽成見,我的大學生活過得還算可以,是最正常、最普通、最平凡的那種生活。有被窩臥談的紅顏知己,也有秋波曖昧的青衫之交,有著最簡單的煩惱,也有著最沒創意的歡樂,一些些浪漫,一些些愉悅,一些些歡喜,一些些感傷……

總之,該有的我都有,包括偶爾想起便會微笑的美好回憶,不該有的我都沒有,包括那種讓我無法麵對舊人的幽暗繁複的心理頑疾。我想說的是,我之所以不想去參加這個同學聚會,和我的學生生涯本身毫無關係。

有關係的隻是我自己。梳理了一下思緒,大致原因如下:

一、隨著年齡漸長,我的生活越來越獨立,越來越不喜歡參加任何形式的集體活動。因為隻要參加集體活動,就得符合集體活動的某些規則和潛規則,就得耗費掉我珍貴的身心自由。對現在的我來說,不自由,毋寧死。

二、 在所有的集體活動中,我尤其不喜歡同學聚會這種形式以及與這種形式搭檔的常規內容:二十多年前,那些個個純真如玉、晶瑩剔透的神仙少年少女,變換成了腦滿腸肥庸俗不堪的中年男女,還試圖在燈紅酒綠推杯換盞中製造些許青春幻覺

做了小官的人控製不住習慣性的頤指氣使和揚揚得意;混得不如意的坐在角落裏低頭耷臉,落落寡合;曾經月朦朧鳥朦朧過的戀人互相打量,感慨萬端;座位離得八丈遠叫名字都得想十分鍾的那些人,則熱火朝天地說著工資獎金、老公老婆、兒女學業、健身養生,琢磨著誰或許以後是用得著的,再小心地奉上些言不由衷的恭維和誇讚……

用腳趾頭都能想象得到的許多場景,無非這些。還會怎麽樣呢?還能怎麽樣呢?

至於同學情意這個詞——不,對於加在情意前麵的任何定語,我都抱著很頑固的懷疑態度。師生情意,同事情意,鄰居情意……算了吧,情意這個主語和前麵的定語有什麽樣的普遍關係呢?

師生不過意味著那人在講台上站著而我在講台下坐著;同事不過意味著在同一個辦公室或者同一個部門,知道並且認識或聽過彼此的喝茶聲;鄰居不過意味著牆那邊傳來的吃喝拉撒的零碎動靜;同學不過意味著我們在同一個大院裏的同一間大屋子裏過過大致相同的表麵生活,僅如此而已。

大學四年,所有的同班同學裏,我隻和三個人結下了真正的友誼,在我共計二十多年的學生生涯裏,這個成績已經算是碩果累累了——其中就包括打電話通知我參加聚會的這個。

我相信這三個人就是一輩子沒有同學聚會也會經常聯係,且是有質量的聯係。既然我最珍惜的情意就在他們三個身上,那我幹嗎要去趕全班聚會這種熙熙攘攘的大集呢?

我承認回憶很美好,我承認那些想把美好回憶再恢複的同學們的想法很美好,但是恕我不能苟同。美好的東西就讓它們在水晶瓶裏自顧自地美好去吧,幹嗎一定要把我們現在滿是灰塵的手再伸進去,給它們弄上些細菌呢?幹嗎要懷著不可理喻的無聊的熱情把它們再糟蹋糟蹋呢?

從小學到大學,我從來沒有打算過也不喜歡回母校,也不喜歡回故鄉。就像我從不約見曾經戀愛過的男友,即使他約見我,我也絕不相見。所以,不去。堅決不去。

有人愛趕熱鬧就讓他們趕去,我絕不允許自己去趕同學聚會這種一眼望到底的大集。我拒絕任何形式的這種大集。我絕不在接受時光無形迫害的同時,再委屈自己去接受集體有形的迫害。我不是受虐狂。

我能想象得出對於我的這種態度,同學們會有什麽說辭。那就隨便他們說我什麽吧,高傲也好,孤僻也好,麻木也好,心冷如鐵也好,任何一頂道德綁架的大帽子都在我的想象之中。反正我已經是一家帽店的老板了。

 

文丨喬葉



轉自曆史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