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過寒暄話後﹐敏子坐在大沙發裡﹐看著邱仁傑夫婦兩人。邱伯母很慇懃﹐給敏子倒來了桔子汁﹐說明道﹐“這是用鮮桔子現榨的。我們不喝現成貨。那裡麵有防腐劑﹐糖份也多﹐對健康有害。” “謝謝。”敏子說。她突然感到很累。 邱伯伯顯得有點興奮。“你遠道而來﹐我們真是不亦樂乎﹗”他從一個太師椅上站起來﹐走了兩步。“喜歡美國嗎﹐敏子﹖” 敏子點點頭。“你們呢﹖生活可習慣﹖” “不習慣﹗”邱伯母搶著說﹐“住在這裡﹐自己不會開車﹐像張學良﹐被軟禁似的﹐大門也出不了﹗” “這隻是一個方麵﹐”邱伯伯連忙扳舵﹐“我倒覺得蠻好。走到外麵去散散步﹐也很夠了。這裡的自然環境實在好。到處都是花園。” “洛杉磯也是的。沒有髒亂差擠的地方。” “美國嘛。什麼叫做美國﹖”邱伯母說﹐“中國實在是沒法來跟美國比的﹐不管哪一方麵。” “邱伯伯邱伯母﹐身體好嗎﹖” 敏子看到邱伯母想講抱怨的話﹐邱伯伯用眼神製止了她﹐她就不做聲了。“很不錯的。”邱伯伯說﹐“我﹐馬上就到九十了﹐玉屏也有八十四了﹔沒有躺倒起不來﹐算是很強健的了。” “我比你差得多﹗”邱伯母說﹐“膝蓋痠痛﹐上下樓很困難﹔還有﹐腸胃也不好﹐不吃什麼油膩東西﹐也常常拉肚……唉﹐這裡的東西也不對胃口。豬肉牛肉滿是羶味﹐蔬菜瓜果﹐長得大是大﹐像美國的人一樣﹐都是大塊頭﹐就是不鮮……唉﹐” “老媽媽﹗什麼年紀了啊。”邱伯伯對老伴說﹐“我過了六十歲後﹐常常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現在的東西都不好吃了呢﹖小時候一個缸爿餅﹐一把炒黃豆﹐一個烘山芋﹐都是那麼的美味﹗現在﹐山珍海味也不過如此。後來悟了出來﹐年紀的關係啊。吃東西的滋味﹐是小孩子好﹗我們﹐已經活到八九十了﹐你還想有八九歲的味覺﹖” “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好死也不如賴活﹐你天天一把一把五顏六色的藥往嘴裡送﹐還不是怕死﹖” “你是不怕死的好漢。革命革命﹐革到最後﹐來托美帝的福了。” “托小輩的福。” “你敢說沒有托到美帝的福﹖” “什麼美帝﹗瞧你說的。在這裡還說美帝美帝﹐真是不合時宜。” “你總是一百個瞧我不上眼。唉﹐一輩子瞧我不上眼……” “好啦好啦。”邱仁傑輕輕推著老伴說﹐“去弄點什麼吃的吧。敏子可能餓了。” 邱伯母向另一間屋子走去﹐“立時三刻﹐哪裡弄得出什麼像樣的飯食來呢。敏子餓了的話﹐吃塊蛋糕吧。是依淩打電話叫蛋糕店送來的﹐我是沒福吃它囉﹐太甜太肥。他們哪知道我們這種老傢夥﹐心裡隻想青菜豆腐﹗” 敏子連忙說﹐“我不餓。真的不餓。等會餓了﹐吃塊蛋糕也很好。我什麼都吃。麥當勞﹐漢堡包﹐都吃得慣。” “你才幾歲﹗邱伯伯說了嘛﹐小孩子吃什麼都有滋有味……” “你當敏子幾歲﹖”邱仁傑瞪著眼睛問老伴。 邱伯母回過頭來看敏子。“你比依淩大﹖” “胡言亂語﹗”邱伯伯說﹐“敏子隻比我們阿瑜小幾歲﹗” “啊﹖你﹐敏子﹐不是胡先生的小孫女﹖” “你是摘冬瓜摸到茄子地裡去了﹗”邱仁傑啼笑皆非地說﹐“敏子是忘言的女兒﹗” “忘言﹖”邱伯母站住了。“忘言﹖忘言的女兒﹖忘言隻有三個兒子。哪來女兒﹖” 邱仁傑怔了一下。接著說﹐“那年﹐不是敏子陪我們一起去香港見佐伯的﹖不是忘言的女兒﹐怎麼會陪我們去﹖” 範玉屏恍然大悟。“是的是的。解放後﹐忘言家有四個小孩﹐我記得清清楚楚。唉﹐瞧我這腦子﹗真是快要害老年癡獃症了。” 範玉屏出去後﹐邱伯伯對敏子說﹐“她﹐衰退得很嚴重。老是講快要老年癡獃了。分明已經是了嘛。” “這不算﹐”敏子說﹐“伯母大事還是清楚的。” “說起來﹐是我的過錯。”邱仁傑說﹐“解放後﹐我一直沒有接她到北京一起生活。有十多年了。她們過來時﹐阿瑜阿瑾都高中畢業了。我想她精神上是受過刺激的。唉。” 敏子沒有接口。這話引發出她非常複雜的感想。 ——如果這也算刺激﹐那麼爸爸媽媽所受的一切又該叫做什麼﹖ 敏子不做聲了。 沉默了一會﹐邱仁傑問﹐“你﹐會在這裡住一陣吧﹖” 敏子抱歉地說﹐“我在大學裡選了幾門英文課。這兩天休假。” 仁傑點點頭。“讀書要緊﹐讀書要緊。放長假了來住。” “一定。” “洛杉磯到這裡﹐好幾百海浬呢。” “開車要六﹑七個小時。所以我乘飛機。省時間。” “是的是的。時間很重要。時間很重要。”邱伯伯沉思著說﹐“我一直覺得﹐人﹐或者說人生﹐最重大的要素是什麼﹖時間可算是首要的一條。生命用時間衡量。而生命是有限的。讓時間無謂流損﹐就是放棄一部份生命。所以﹐不可浪費時間。” “您說得太好了。”敏子即刻來了精神。她深感﹐跟爸爸﹑大舅舅﹑邱伯伯這樣的人說話打交道﹐他們一開口﹐自己便能獲益。“您可以告訴我嗎﹐還有其他什麼要素﹖” “我隻能想到一點說一點。”邱伯伯說﹐“年歲太大了﹐思緒不周密不完整了。腦子裡線路接通也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