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北路,我腳下的琴鍵
文章來源: 曾寧2009-11-30 09:18:37

四川北路,我腳下的琴鍵

                        曾寧

         剛剛走出浦東國際機場,我就和各拉著行李箱的兩位家庭成員——老公和兒子討價還價:恩準我在虹口區單獨待半天,然後坐上開往南京的火車。老公居心叵測地問我:不是去幽會吧? 和青梅竹馬時代的小男生?我不置可否地笑答:差不多是。

我撂下最親近的兩個男人,從機場打的,直奔四川北路。一到路口,我就對帶崇明口音的“差頭”司機嚷嚷:讓我下車吧!熱情得有點過分的差頭說:小姐,送儂去目的地,是新亞大酒樓伐?我謝過,說不必,這兒就是。他恍然大悟:哦,是來血拚咯。他別著舌根說出新學來的洋字眼。我付了車費,關上車門前,詭秘地甩下一句教他莫名其妙的話:我來彈鋼琴呢!

        是的,我要以穿著踏遍萬裏風塵的平底鞋,把夢繞魂牽的四川北路,當作鄉愁的大鋼琴,以腳步彈奏。黑鍵白鍵,帶著尋常百姓的悲歡歌哭,起伏低昂;高音低音,帶著我此生的淚痕與夢痕,逶迤綿延。太緊張了,踏出第一步時,在馬路和人行道相交的石級前打一踉蹌,它在警告我:攜帶的記憶太沉重,怕要壓得我閃腰。

         開端卻是我萬萬預料不到的——彈下一個奇妙的白鍵。在新亞大酒樓旁邊的聯華超市前,遇見一個地道的白種人。他有如狩獵者,警惕地盯著路人,把我的點頭和微笑捕捉到了,忙不迭趨近,用美式英語問我,他手頭的兌獎收據是否能當錢鈔用。我搖頭,用英文說:那是收據, 可以參加抽獎,就像美國的樂透。他知道我是大洋那邊來的同鄉以後,興奮莫名,喋喋不休地交代行程,聲明他是斤兩十足的緬因州鄉巴佬,出生以來,沒踏出美國一步,一飛就飛到彼岸的黃浦江畔。 我告訴他,我也和他一樣,沒去過中國以外的地方,可是,一走就從上海走到舊金山灣區,一呆十六年 談論不一會,居然有了點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他把手頭剛買的啤酒罐子晃了晃, 他告訴我,他 從美國東海岸飛到這裏,時差的困擾一點也沒有。我有的隻是好奇心------他一屁股坐回到石階上,猛喝一口啤酒,來中國三天,哪兒也沒去過,一天到晚坐在這門口,早上端星巴克瓶裝咖啡,下午拿啤酒罐,想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頭。他來了勁兒,指著交通繁忙的馬路,高談闊論:這裏的車流比紐約皇後區的百老滙還堵,而且,車子都好像沒有速度限製似地橫衝直撞,動不動越線超車,抗議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好幾次我看見車子不理睬紅燈,照樣衝過去,看得我心懸上嗓子眼!行人呢,不走斑馬線,在車流中穿來跑去,毫無畏懼。在人行道上,摩托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夠亂吧?然而,教我驚訝萬分的是,沒有發生一次事故,哪怕極為輕微的擦撞。他激動萬分地大喊大叫,不可思議,這怎麽可能?我不甘心,一直等,非看到事故發生不走!白種人的藍瞳忽閃著怪異的火。我微微一笑,道聲再見,繼續彈奏我的琴鍵

        說話就到了黃昏,華燈初上的四川北路卻失去昔日的喧囂。處處大興土木,塵土滾滾,商店關門裝修,車輛行人比去年少了一半。我這識途老馬,左一腳,懷舊的詠歎調,以穿街過巷的小缽頭甜酒釀,糯米小圓子“梔子花白蘭花” 叫賣聲為和聲;右一腳,如歌的行板,那是後現代時尚的變奏。

         我所麵對的灰色大廈,別看色調有點傷感,卻有過顯赫的往昔。它建於清朝,正麵排列著混合英國古典主義風格和古羅馬氣派的圓柱,不必看它的外表,光是按時間排出的名字,就有足夠的滄桑意蘊:大清郵局遠東第一大廳、日寇占領上海時期,它是什麽指揮部,日本軍刀曾在這裏發出瘮人的寒光。小日本投降後,牌子變成上海警備區司令部。這60年,它是上海郵政總局。

          陰森的大樓所擁有的曆史,在腳下化為鈍重的長調,然而,我家族的小人物,隻配在低音部充任卑微的和弦。沿命運的五線譜倒溯60年,那個夜晚,兩聲沉悶的大炮聲夾雜機關槍炒豆子一般的碎響,穿過位於四川北路尾山陰路的兩層厚窗簾。黑洞洞的房間裏,外公外婆緊緊摟住年幼的媽媽和舅舅。他們不能不滿懷疑惑,這些被激進分子們渲染為給無產階級帶來黎明的硝煙,是否也給這個洋行高級職員的家庭帶來希望?幾天前,在離他們住處才幾步之遙的吉祥路上,一群年輕人被抓上囚車——圍觀的人指著一個門口說,那是上海地下黨領導武裝起義的總部。

其實,這是決定上海人命運的夜晚,發生過解放上海一役中至關重要的四川路橋槍戰。國民黨守軍在最後關頭沒有殺害共產黨的人質,走玉石俱焚的絕路,放下了武器。他們交出軍人的尊嚴,成全了上海百年以來命若遊絲的榮華夢幻。

        大廈旁,依稀有水聲的音符流轉,啊,是蘇州河!它該是黑鍵敲出的吧? 記憶中,外白渡總是倒映在烏黑的醬湯裏。然而,風水輪流轉,好幾代被汙染整得苦不堪言的兩岸居民,在千禧年以後,不但目睹蘇州河漸漸變清,周圍新建的公寓大廈群,每平方米動不動賣出五萬十萬的天價。老上海人從前為困頓所苦,如今卻為了暴富而浮躁惶恐。

        向深處走,向記憶走。琴鍵委婉,如夢如幻。布店在哪裏?外婆最愛帶我去逛的地方,看著打扮素淨整潔的外婆,在櫃台前誌得意滿地選料子,披在身上,對鏡顧盼。熟識的店員漫不經心地用鐵夾裝好收據,猛地一揚,嗚!的一聲,鐵夾子順著縱橫交錯的鐵線從空中滑到高台上收銀員的手中。外婆低聲與我爭執起來,她喜歡色澤典雅的毛料子,五歲的我則被花花綠綠吸引,外婆瞥一眼我手裏的花布,不屑地說:鄉氣!我說我偏要學李鐵梅。我說不過她,卻乘她不注意,一溜煙跑到街角的煙紙攤,遞上一分錢,一顆白粽子糖就捏在手裏。有時我捧上五枚硬幣,換來結結實實的一包話楊梅,紙包大得小手抓不住,黑紅的糖漿漬透米黃色薄紙,直抵我酸酸麻麻的舌根。身後,拖辮子的電車悄悄開來,我靠著貼著大標語的牆壁,看衣著光鮮的乘客上下,丟一顆話楊梅在嘴裏。外婆呢,在布店旁邊的裏弄加工組,不厭其煩地詢問拷邊的價格。

         文具店呢?我追問飄渺的琴聲。七歲我上了小學,為了買到五彩繽紛的橡皮泥,從山陰路走到武進路,沿途的文具店至少有三家,家家缺貨。我的心裏回響童年的腳步聲。

        橫浜橋到了,橋下的水來自蘇州河,當年盡管是稠稠的黑色,卻不怎麽讓人嫌棄。我喜歡爬在橋頭的石欄杆上,俯首看橋下搖櫓緩行的船家,猜想著:厚帆布遮蓋的艙裏,有什麽稀奇玩意兒?調皮的男生對著下麵喊:鄉下人!不時用彈皮弓打些石子過去,樸實的船民通常隻是罵兩句我們聽不懂的江北話。船兒在我們的起哄聲裏匆匆穿過小橋,那時刻,旁邊點心店裏小籠饅頭的香味,總是惱人地鑽進鼻子,我多麽渴望,有求必應的爸爸,哪個周末帶我來吃一頓?盡管,比起這種製作粗放的大眾食品來,我更喜歡複興中學對麵伊斯蘭館子的咖喱生煎。 那僅僅是空想,媽媽的病很重,剛剛以照顧家庭為理由調進複旦大學任教的爸爸,忙裏忙外,心力交瘁,哪有帶我逛街的心情?那時,我八歲,不識愁滋味的年齡。

       “斯為美理發店該到了吧?我問腳步,腳步問硬邦邦的馬路。那根永遠不會把紅藍雙色旋完的圓筒要在就好了。媽媽和媽媽的媽媽都是斯為美的忠實粉絲。帶點異族血統的媽媽,一頭天然卷發,常常受師傅們讚美,說可以做各種造型。那年代,媽媽長得確實出眾,然而誰敢直截了當的讚美呢!盡管媽媽為了愛美,被同事批為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但不妨礙媽媽的照片被斯為美貼在玻璃櫥窗內,作為發型模特。我在九十年代初期,步我家兩代女性的後塵,走進斯為美,僅僅一次。做完頭發,好端端的長波浪,曾經是最熱門的時尚,我卻氣憤地刷平了,對著鏡子皺眉:真土!從此不再踏足,轉到淮海路的紅玫瑰去,那裏的年輕發型師去香港實習過,不但會為我盤妖嬈的宴會髻 ,還會剪利落而帥氣的時尚短發。過了好幾年,我終於為了那次抗議斯為美負疚——拍陳逸飛的《海上舊夢》時,我省悟,一頭兼具溫柔與豪邁的洶湧長波浪,配上團花紫旗袍,是何等的淑女風情!

          找不到斯為美。 我對著霓虹燈低聲問:玻璃牆閃閃發亮的精品大廈,可是建在斯為美的舊址上?誰會回答我?光陰無言。

         -------忽然之間,我觸到一個低音區的白鍵,腦際裏的天亮了,公園裏,陸續走進晨練的人們,大路旁梧桐樹行,不理民間的困頓,一味欣欣向榮。有七十年代末期大餅油條的香味繞來繞去,鬧猛的叫賣聲壓倒滑梯前孩子們的喧嘩。我騎著小小自行車溜進魯迅公園門口,趕往兒童樂園。在後麵媽媽焦急地喊:當心摜交!尚未過門的舅媽,慌忙攙住剛動完癌症手術的媽媽:儂自家當心,唔要被人撞了。兒童樂園裏,我興致勃勃地玩大轉盤,被癌症折磨了足足七年的媽媽,眼窩深陷,極度疲倦,被舅媽攙著,坐在一旁。在鬧成一鍋粥的場地裏,這兩個大人的交談偏偏清晰地傳進我的耳鼓:阿麗(舅媽的小名),我這次怕是不好,熬了那麽多年,也該去了。舅媽急急打斷她:你亂說什麽,別讓孩子聽見 -----”“你和我哥哥為了照顧我,到現在都沒有辦結婚------我的女兒就交給你們了-----”我急忙從轉盤跳下,差點摔個嘴啃泥。舅媽為我裁製的繡花連衣裙,隨著風兒張開,降落傘一般,我的充滿著媽媽傷感目光的童年,就這樣隨風而去------

        腳步直著敲人行道,橫著敲斑馬線,音符起落。四川北路快要走完,迎麵是魯迅公園,從前居民叫它虹口公園。門口兩株高大的廣玉蘭無恙?那馥鬱的香氣熏遍遠近。即使能見度有限,也可斷定,外牆剛剛修理和粉刷過。裏麵的樹木影影綽綽。兒童樂園裏的轉盤又在緩慢旋轉。我按照從少年時養成的習慣,往右轉去,我當然知道,走過兩排水杉樹夾著的甜愛路,便是山陰路,穿過梧桐綠葉密布的山陰路,到歐陽路,再右轉就是老家。橘黃色的小燈如豆,把最富誘惑力的光暈印在墨綠色窗簾上。舅媽在等我,她知道,我為了探望被摩托車撞傷的爸爸,從舊金山飛回來,今天路過上海。

此刻,我徘徊複徘徊,以猶猶豫豫的腳,把馬思聰的《思鄉曲》來來回回地彈。-----小學即將畢業那年,每天放學回來,墨綠色窗簾上,外國小人兒在舞動。橘黃色的燈光下,我牛飲舅媽專為我做的火腿骨頭冬瓜湯,一碗灌下去,連渣滓都不剩。舅媽疼愛地望著我,又盛上一碗遞過來,輕聲問:功課做完了?不要讓外公外婆操心。

        近鄉情更怯,近鄉情更切,我快步向橘黃色的燈光奔去。手機響了,是老公打來的:幽會夠了嗎?提醒你,別誤了火車,上海的親戚不要見了吧?我仿佛看到,拂動的墨綠色窗簾,清晰地印著舅媽蒼老的身影,掐指一算,她也該六十出頭了。舅媽,對不起,錯過了,都錯過了!一如來不及看山陰路的魯迅故居、秋瑾公寓、瞿秋白舊居,還有那曾經讓我驕傲的多倫路文化街。

  我坐上出租車,走上回頭路。緬因州來的白人還在門口喝啤酒,旁邊堆著易拉罐。他一定還沒等到交通事故,我為此慶幸。 他身後便是四川北路一號,那個著名的上海郵政總局。我向他笑笑,他沒看見我。 。

        火車啟動,我和家人離開上海。爸爸從南京打來電話:你舅媽準備了一桌子菜等你呢!我不敢回答。上海在背後。琴聲行將休止。

囡囡,火腿冬瓜湯已經燉好了,放在桌子上,快去吃。火車鏗鏘鏗鏘的輪子,代替我的腳,敲出最為蕩氣回腸的尾聲——每次歸國,舅媽見到我的第一句話,都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