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永不再來 "
文章來源: 曾寧2008-06-29 23:34:48

" 我,永不再來 "

曾寧

我本不知道 Frida Kahlo 。

如果今年六月 , 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沒有展出她的作品,我也許永遠和這位和慘烈命運搏鬥一生的奇女子失之交臂。如今我終於知曉,在和美國相鄰的國度墨西哥,於上世紀上半葉,她曾經在現代藝術史長河裏,用殘缺的肉體,以驚天動地的精神,掀起一陣排山倒海的巨浪 -----

這是她的自畫像,一張嬌小的臉,從輪廓看出她過分瘦弱,然而,隱藏在五官中的浪漫、熱切.還有,被激情激蕩起來的詩性之美,都十分分明。兩道粗黑濃密的眉毛,將她的臉龐分割,形成某種男性化的奇峭。嘴唇上汗毛清晰可辨,增加了堅強不屈的氣概。鋼絲串起的荊棘纏繞脖子,刺出血珠。一襲白衣,身後是色彩濃烈的綠葉,銀色蝴蝶和蜻蜓舞於發髻之間。肩膀上,黑色野貓鼓著一雙邪惡陰鬱的眼。瑰麗詭異的畫風折射著她災禍連綿的人生。

Frida 的一生,可以 " 支離 破碎 " 來概括。痛楚從來沒有離開過她。自出生到成長,生命史就是痛苦漸漸變大變深的記載。她出生在一個混雜猶太、西班牙和印第安血統的墨西哥家庭,作為第三個孩子。先天性的小兒麻痹症注定她一生失去優美的姿態 -- 瘸腿。

18 歲,如花怒放的年華,她來不及陶醉於自己初綻的美麗,車禍發生了,一條無情的鋼管穿透她原已瘦弱的身體,脊柱、鎖骨、肋骨斷裂,骨盆破碎,右腿 11 處骨折,右腳脫臼,粉碎性骨折,肩膀脫臼 …… 更悲慘的是,子宮破碎,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痛苦終生,何等不幸!然而,這加諸她身心的痛苦,是 " 幸運 ” 的,因為唯她能憑借著藝術 , 賦痛苦以瑰麗到極致的內涵。

" 我不是生病,我隻是整個碎掉了,但隻要還能畫畫,我都會很開心。 " 她倔強地宣告。在劇痛中,她拿起畫筆畫下平生第一幅自畫像。漆黑的背景,暗紅色衣裙,少艾的她冷漠地抱起胳膊,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警惕 ------ 也許她在冥冥中已預感到,痛苦的襲擊才起步,日後還將源源而來,為了抵抗,她在積蓄藝術的力量。

這樣一位藝術天才,破碎的肢體依舊承托著她美麗的精神,不羈的創造欲。不出所料,生命中第二次災難降臨,這一次出現在精神領域,帶著致命的威脅——被譽為墨西哥壁畫三傑之一的迪亞哥·雷弗阿和她相遇,相愛。她孤注一擲地為這位名揚美洲,在藝術上登峰造極的大人物獻身 , 成為他第三任妻子。盡管他有如日出一般燦爛的成就,使她玩票式的作品成了朝霞般的襯托,即使未失魅力,但顯得微不足道。

在展廳一幅幅地看瀏覽 她的作品,感覺她受墨西哥民間繪畫的影響很大,構圖飽滿,充滿原始的野性和民族的鄉土氣息。用色詭奇,但不失含蓄渾厚。沒有受過係統和嚴格的學院訓練,卻反而使她盡情發揮個性,獨樹一幟。

她的作品係列中有題為《 Frida and Diego Rivera 》的一幅。其時她和迪亞哥剛剛結婚,迪亞哥魁梧高大,手拿調色盤和畫筆,身後的 Frida 顯得纖小贏弱,兩人的個頭不成比例。她的身軀幾乎依偎著迪亞哥,豔麗的綠色長裙,火紅的披肩。她的臉部表情複雜,黑眉冷峻依舊,卻多了些淡雅,顯得少見的嫵媚,某種天生的憂愁不經意地掠過眼角眉梢。為了愛,眷戀繪畫的她放下畫筆,牽住丈夫的手 , 情願當侍候他起居飲食的普通小女人。這幅妙手偶得的作品,充分反映了她的心境 -- 對婚姻的喜悅,對配偶的癡迷崇拜,畫麵濃綠嫣紅,那麽明豔開朗。不過,隱隱約約的憂慮仍舊從色彩的夾縫透出。

Frida 在完成罕見的 " 快樂之畫 " 的次年,創作了《 Henry Ford 醫院》,風格複歸於超現實的迷幻。空中漂浮著成型的男胎兒,蝸牛 , 女性尾骨;地下垂落著骨盆 , 明紫色的花朵,冰冷的手術器械 ----- 她渾身赤裸 , 腹部高聳臥在血泊裏。產床成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地獄。她沒有逃出醫生早已宣布的定命 ---- 流產。床下土黃色的地麵,荒蕪空曠。令人倍感悲涼。青春期被撞碎的子宮、身軀和心靈,再次受到命運的殘酷摧殘。以後,她不甘心就此罷手,連接懷孕兩次,都以流產告終,從此她才徹底死了心。

這個時候,丈夫對她冷淡了,還到處追逐女性。說起這位巨人,我記起曾在舊金山一家藝術學院看到他的壁畫。那可是氣勢磅礴,充滿張力,韻律強烈的巨製,風格技巧與他本人的創作理念融合,一如一首宣告社會使命,政治訴求與曆史胸襟的壯麗詩篇。不可否認,迪亞哥的作品更具備侵略性和震撼力。在世界壁畫史上,迪亞哥堪稱大師。

Frida 對丈夫的行為忍無可忍,也為了報複,開始一種雙性戀遊戲 , 一些著名政治人物和藝術家的名字與她連在一起,有的成為入幕之賓。比如大家熟悉的,為逃避斯大林的暗殺而亡命墨西哥的蘇俄共產黨領導人托洛斯基。傳記作家對她這一段性愛紊亂的生活有過諸般猜測,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變得如此放蕩。我的看法是,不從性愛和有力量的男性女性中借取生命力,她就支撐不住自己風雨飄搖的肉體,行將油盡燈枯的心靈 ------

她終竟沒有支撐住。某一天,她聽說丈夫和她的妹妹通奸 ! 她肝膽俱裂,強忍痛苦,畫下著名的血腥之畫。畫麵到處是摧殘的痕跡,一名女人被殺,血跡四濺,斑斑點點灑在地板不算,還逸出畫麵,濺滿畫框。麵對它,我感覺到,從那一時刻起,她不屈的心也和身體一樣,被命運徹底淩遲了。

她破罐破摔,豁出去,作最後一戰。她幹脆把破碎的心和肉體徹底砸爛,和淚和血一道,碾為粘稠的油彩,畫出一幅幅色調濃烈得堪和梵高比並的油畫。下筆淩厲,著色決絕,如風暴旋起於亞麻布上,教人驚悚。這就是藝術家的偉大處:她的每一次人生苦難,都讓藝術受益,藝術因為她的痛苦而輝煌。

事業上屢獲成功的迪亞哥,從心靈上還是眷戀著這位前妻。他們雖然離婚,她對他的敬仰未斷,兩人仍舊互相扶持。後來,他們複婚了。在畫作《 The Love Embrace of the Universe, the Earth (Mexico), Diego, Me and Senor Xolotl 》中,她用罕見的大氣魄,揮就日月地球神靈,墨西哥大地女神袒露滴乳汁的胸膛,將 F rieda 和她丈夫緊緊護衛在懷裏。墨西哥的仙人掌 , 根蕨植物圍繞四周。重新獲得幸福的 F rieda 身穿長裙,愛戀地擁抱著丈夫,魁偉的丈夫被描繪成被她嗬護著的嬰孩。她深深地珍惜失而複得的姻緣。當然,曆經磨難的她不再輕信幸運,仔細看她的眼神,裏麵隻有驚恐和孤獨。不祥的預感又像兀鷹在頭頂盤旋。果然,不久以後 , 丈夫再次提出離婚 , 為了一名模特兒。

不過,這一次她來不及絕望——她已被病痛折磨得氣若遊絲。

1954 年 , 她的右腿被切除 , 她因為無法動彈而終日臥床。家鄉為她舉辦在墨西哥的唯一一次畫展,她到場觀看,沒有訴說什麽。她已經不能再拿起畫筆。

七月 , Frida 在睡夢中靜靜死去。她在日記中說 : " 但願我的死令人愉快 ,----- 並且我希望我永不再來 . "

她已經將她的善良、美麗和深情的愛留在人間。不朽的創造之結晶,使她終生疲累,使她耗盡血肉之軀的藝術品,如今屬於全人類。這飽經磨難的天才,永遠翱翔於人性的天空,從此不再絕望於命運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