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猶豫是否應該寫出來，因為照顧一個癌症晚期病人，不是應該盡量順著她嗎？但是，真的很難做到。我本身就不是一個脾氣溫和的人，特別是過去的人生一貫的我行我素。不過，自從她得病，我已經是盡量克製。特別是她這第二次複發，我更是處處小心。當然，隻能說是我盡到自己所能，在那些性格溫順的人看來，我做的應該還是不夠。

中國有句古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實際上，高利貸陷阱，當初比她的癌症給我們的壓力還要巨大。特別是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她的壓力應該是非常巨大的。一方麵麵對催債，一方麵還要想方設法瞞著我。現在回憶，那段時間，我們吵架得特別頻繁。而最近一段時間，因為生意變好，我們的壓力大大減輕了。關係也更輕鬆了。但是今天早上，卻又吵架了。當然，現在所謂的吵架，都是她的脾氣比我大。這第二次複發，她的藥物效果非常差。她身體更虛弱了，而且乳房的腫瘤也沒有變小。所以，她一直的情緒都不好。

而就在昨天，一家超市的VP竟然把他們訂購我們的產品數量大縮水，從350箱，減少到50箱。不僅是少了兩萬多的銷售額，而關鍵是，這些產品本來就給他們超市專門定製的。說起來，很有意思。這個VP也算得上勵誌人物。十歲的時候，才跟著父母偷渡到美國，從一家雜貨鋪的櫃員做起，四十年下來，做到一家大超市的第二號人物。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這在我們中文圈子裏，可能很難想象。沒有高等教育的背景，就讓她永遠爬不上去了。

昨天我們還出席了一個表彰她的活動：women in food industry的年度嘉獎。總共隻有兩個人，她是其中之一。這個VP跟我們也非常熟悉，她代表他們超市，是一家慈善機構的代表，而我們曾經是這家慈善機構的捐助單位。基本每年都會一起出席幾次活動。這次訂購的產品，是他們的采購跟我們訂購的，還是海外進口進來的。本來根本不需要她出麵幹預。想不到，她竟然在產品已經到港以後，大幅度降低訂單。

是的，他們違約了。怎麽辦？打官司？起訴？都是笑話。商業的複雜性在於，它是人性的反射。為了維護和這家超市的關係，我們隻能接受她這樣的無理要求。但是，這樣的損失，對於目前我們的經濟情況，真正是雪上加霜。左派的一個錯誤觀點：窮人總是對的。其實，貧窮往往代表人性的底線。倒是富裕的家庭出身的孩子，更有教養。這在我們交往的這些超市領導層中，往往都看得出來。這個VP這樣的做事風格，與她原生家庭的情況沒有關係嗎？至少，貧窮家庭出身的管理者，對他人會更刻薄一些。

anyway,我相信這個給樺樺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我隻能安慰她，這個VP也是從工作角度出發，等這次的賣完了，還會跟我們訂購。把這些剩下的賣給他們就是了。

但是我們現在緊缺的就是流動資金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後來，今天早上，我們安排一個明天的送貨。樺樺讓司機明天去取貨，然後後天再送。她的理由是，送貨去的超市，需要開車兩個多小時。所以，怕司機回程耽誤時間，超時工作。

但是，這些工作都是應該我做的。我早就跟她說過，除了外聯的工作——因為她這個方麵實在能力太強，無人可以替代——其他一切工作，都由我來做。何況她現在身體情況，非常虛弱。而且，更要命的是，那家送貨去的超市，單程隻需要47分鍾，即使堵車，也不需要兩個小時。她對於交通情況，基本就是路盲。所以，這種運輸調度，真的不是她的長項。

她管理公司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micro management. 什麽事情都是一手抓。我以前就指出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自己明明身體都虛弱了，還要這樣插手。坦白說，我不高興。

但她對於我的意見，反應非常強烈。立刻就上綱上線，說我欺負一個病人。我暈！正是因為她是病人，我才希望最大程度減輕她的工作量，好吧？照顧她這麽多年，我的脾氣已經越磨越弱了。但是她越是病的厲害，脾氣就會越大。

所以，我就離開，給一家供貨商送支票。然後，又去一家超市拿樣品。

後來，她電話我，說自己對自己的身體有數，覺得自己應該是要不行了，需要找墓葬等等服務。

如果以前，聽到這些，我可能就流淚了。現在，我隻是勸她不要胡思亂想。我知道，我已經越來越適應了這樣的病態生活的方式。如果有一天，她突然cancer free了，我可能還不知道應該如何生活了。

我們已經聯係City Of Hope. 其實從開始就一直有朋友建議，應該轉去City Of Hope。我也是想轉過去的。但是她是那種一旦習慣了，就不願意更改的。說得好聽點，是對於現在醫院的忠誠；不好聽的話，就是頑固。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直到現在，她對於目前的用藥越來越不相信，才終於決定，要轉去City of Hope.

今年2月初，是她癌症複發。折騰了四個月，到今天她第一次提出要找墓葬服務。這本身就說明這四個月的治療不理想。非常不理想。經濟上，我有信心起死回生。而且已經不僅僅是看到希望，是已經開始落實了希望。但是這個癌症......

眼看著她日漸消瘦....不過，我還是充滿希望。畢竟，她的癌細胞並沒有DNA方麵的突變。根據醫生的說法，她的這個癌細胞本身，是比較容易控製的。而且City Of Hope方麵已經說了，會用一些新藥給她。

又想到昨天那個VP在表彰她的大會上，聲情並茂地對於人類、世界的善意的發言，想到她竟然在同一天，撕毀和我們的合約......這就是同一個人。現在的我，對此都一點也不奇怪。指望他人的善良，不如自我堅強。人性之惡，其實甚於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