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推薦)
文章來源: 清涼彎月2006-08-29 06:58:28
我是一個孤兒,也許是重男輕女的結果,也許是男歡女愛又不能負責的產物。
  是哲野把我揀回家的。
  那年他落實政策自農村回城,在車站的垃圾堆邊看見了我,一個漂亮的,安靜的小女嬰,許多人圍著,他上前,那女嬰對他璨然一笑。
  他給了我一個家,還給了我一個美麗的名字,陶夭。後來他說,我當初那一笑,稱得起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哲野的一生極其悲淒,他的父母都是歸國的學者,卻沒有逃過那場文化浩劫,憤懣中雙雙棄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被發配農村,和相戀多年的女友勞燕分飛。他從此孑然一身,直到35歲回城時揀到我。
  我管哲野叫叔叔。
  童年在我的記憶裏並沒有太多不愉快,隻除掉一件事。
  上學時,班上有幾個調皮的男同學罵我“野種”,我哭著回家,告訴哲野。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學,問那幾個男生:誰說她是野種的?小男生一見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聲,哲野冷笑:下次誰再這麽說,讓我聽見的話,我揍扁他!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就是野種。哲野牽著我的手回頭笑道:可是我比親生女兒還疼她。不信你們哪個站出來給我看看,誰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誰的鞋子書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麵包,你們吃什麽?小孩子們頓時氣餒。
  自此,再沒有人罵我是野種。大了以後,想起這事,我總是失笑。
  我的生活較之一般孤兒,要幸運得多。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書房。滿屋子的書,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書桌,有太陽的時候,他專注工作的軒昂側影似一副逆光的畫。我總是自己找書看,找到了就窩在沙發上。隔一會兒,哲野會回頭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陽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靜靜的看他畫圖撰文。
  他笑:長大了也做我這行?
  我撇嘴:才不要,曬得那麽黑,髒也髒死了。
  啊,我忘了說,哲野是個建築工程師。但風吹日曬一點也無損他的外表。他永遠溫雅整潔,風度翩翩。
  斷斷續續的,不是沒有女人想進入哲野的生活。
  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哲野差點要和一個女人談婚論嫁。那個女人是老師,精明而漂亮。不知道為什麽我不喜歡她,總覺得她那臉上的笑像貼上去的,哲野在,她對我笑得又甜又溫柔,不在,那笑就變戲法似的不見了。我怕她。有天我在陽台上看圖畫書,她問我:你的親爹媽呢?一次也沒來看過你?我呆了,望著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嘖嘖了兩聲,又說,這孩子,傻,難怪他們不要你。我怔住,忽然哲野鐵青著臉走過來,牽起我的手什麽也不說就回房間。
  晚上我一個人悶在被子裏哭。哲野走進來,抱著我說,不怕,夭夭不哭。
  後來就不再見那女的上我們家來了。
  再後來我聽見哲野的好朋友邱非問他,怎麽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說,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的。邱非說,你還是忘不了葉蘭。八歲的我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大了後我知道,葉蘭就是哲野當年的女朋友。
  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哲野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包括讓我順利健康的度過青春期。
  我考上大學後,因學校離家很遠,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哲野有時會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總是笑笑不作聲。學校裏倒是有幾個還算出色的男生總喜歡圍著我轉,但我一個也看不順眼:甲倒是高大英俊,無奈成績三流;乙功課不錯,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實在普通;丙功課相貌都好,氣質卻似個莽夫……
  我很少和男同學說話。在我眼裏,他們都幼稚膚淺,一在人前就來不及想的把最好的一麵表現出來,太著痕跡,失之穩重。
  二十歲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禮物是一枚紅寶石的戒指。這類零星首飾,哲野早就開始幫我買了,他的說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幾件象樣的東西裝飾。吃完飯他陪我逛商場,我喜歡什麽,馬上買下。
  回校後,敏感的我發現同學們喜歡在背後議論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為自己的身世,已經習慣人家議論了。直到有一天一個要好的女同學私下把我拉住:他們說你有個年紀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誰說的?她說:據說有好幾個人看見的,你跟他逛商場,親熱得很呢!說你難怪看不上這些窮小子了,原來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臉慢慢紅起來,過一會笑道:他們誤會了。
  我並沒有解釋。靜靜的坐著看書,臉上的熱久久不褪。
  周末回家,照例大掃除。哲野的房間很幹淨,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領,買的時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雞心領的,我挑了這件。當時哲野笑著說:好,就依你,看來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輕點呢。
  我慢慢疊著那件衣服,微笑著想一些零碎的瑣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發現哲野的精神狀態非常好,走路步履輕捷生風,偶爾還聽見他哼一些歌,倒有點象當年我考上大學時的樣子。我納悶。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電話,要我早點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飯。
  他刮胡子換衣服。我狐疑:有人幫你介紹女朋友?哲野笑道:我都老頭子了,還談什麽女朋友,是你邱叔叔,還有一個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會你叫她葉阿姨就行。
  我知道,那一定是葉蘭。
  路上哲野告訴我,前段時間通過邱非,他和葉蘭聯係上了,她丈夫幾年前去世了,這次重見,感覺都還可以,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準備結婚。
  我不經心地應著,漸漸覺得腳冷起來,慢慢往上蔓延。
  到了飯店,我很客觀地打量著葉蘭:微胖,但並不臃腫,眉宇間尚有幾分年輕時的風韻,和同年齡的女人相比,她無疑還是有優勢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對我很好,很親切,一副愛屋及烏的樣子。
  到了家哲野問我:你覺得葉阿姨怎麽樣?我說:你們都計劃結婚了,我當然說好了。
  我睜眼至淩晨才睡著。
  回到學校我就病了。發燒,撐著不肯落課,隻覺頭重腳輕,終於栽倒在教室。
  醒來我躺在醫院裏,在掛吊瓶,哲野坐在旁邊看書。
  我疲倦地笑:我這是在哪兒?哲野緊張地來摸我的頭:總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轉肺炎,你這孩子,總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麽辦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醫院。每每從昏睡中醒來,就立即搜尋他的人,要馬上看見,才能安心。我聽見他和葉蘭通電話:夭夭病了,我這幾天都沒空,等她好了我再跟你聯係。
  我淒涼地笑,如果我病了,能讓他天天守著我,那麽我何妨長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門口擺了張沙發,晚上就躺在上麵,我略有動靜他就爬起來探視。
  我想起更小一點的時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間裏,半夜我要上衛生間,就自己摸索著起來,但哲野總是很快就聽見了,幫我開燈,說: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學,才自己睡。
  葉蘭買了大捧鮮花和水果來探望我。我禮貌地謝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的就回房間躺下了。
  我做夢。夢見哲野和葉蘭終於結婚了,他們都很年輕,葉蘭穿著白紗的樣子非常美麗,而我這麽大的個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地微笑著,卻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我清晰地聞到新娘花束上飄來的百合清香……我猛地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絕望地閉上眼。
  黑暗中我聽見哲野走進來,接著床頭的小燈開了。他歎息:做什麽夢了?哭得這麽厲害。我裝睡,然而眼淚就像漏水的龍頭,順著眼角滴向耳邊。哲野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抹那些淚,淚卻怎麽也停不了。
  這一病,纏綿了十幾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說:還是回家來住吧,學校那麽多人一個宿舍,空氣不好。
  他天天開摩托車接送我。
  臉貼著他的背,心裏總是忽喜忽悲的。
  以後葉蘭再也沒來過我們家。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確信,葉蘭也和那女老師一樣,是過去式了。
  我順利地畢業,就職。
  我愉快的,安詳的過著,沒有旁騖,隻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麽也不能說,那麽就這樣維持現狀也是好的。
  但上天卻不肯給我這樣長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暈到。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卻仍然知道很冷靜地問醫生:還有多少日子?醫生說:一年,或許更長一點。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並沒有臥床,白天我上班,請一個鍾點工看護,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顧他。
  哲野笑著說:看,都讓我拖累了,本來你應該是和男朋友出去約會的。
  我也笑:男朋友?那還不是萬水千山隻等閑。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哲野出門散步。我挽著他的手臂。除掉比過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裏,這何嚐不是一幅天倫圖,隻有我,在美麗的表象下看得見殘酷的真實。我清醒的悲傷著,我清晰地看見我和哲野最後的日子一天天在飛快的消失。
  哲野很平靜的照常生活。看書,設計圖紙。鍾點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是耽在書房的。
  我越來越喜歡書房。飯後總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對而坐,下盤棋,打一局撲克。然後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他規定有一疊東西不準我動。我好奇。終於有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夭夭長了兩顆門牙,下班去接她,搖晃著撲上來要我抱。”
  “夭夭十歲生日,許願說要哲野叔叔永遠年輕。我開懷,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語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麵並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馳。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沒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來卻隻會對我流眼淚。我震驚。我沒想到要和葉蘭結婚對她的影響這樣大。”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嗖嗖的,脫下衣服檢視,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 這孩子。”
  “醫生宣布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的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
  我捧著日記本子,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再過幾天,那疊本子就不見了。我知道哲野已經處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臨終,他握著我的手說: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手裏,眼看著他幫你戴上戒指才走的,但我來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歲時他就幫我買了。
  書桌抽屜裏有他一封信,簡短的幾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時時以我為念,你能安詳平和的生活,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並沒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來,我似乎還能聽到他說:夭夭小心啊。
  在書房整理雜物的時候,我在櫃子角落裏發現一個滿是灰塵的陶罐,很古樸趣致,我拿出來,洗幹淨,呆了,那上麵什麽裝飾也沒有,隻有四句顏體: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到這時,我的淚,才肆無忌憚的洶湧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