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林雜感(三)
文章來源: 悟空孫2013-04-29 12:40:33

 

 

真•理

 

我讀書總是很雜,雜者,亂也——書桌上曾經雜亂無章,床頭也總是同時放著兩三本書,交雜著讀。

這不,讀著林語堂,隨手一抓,又拿起《季羨林談人生》,反正都有一個“林”字,既然是“雜感”,姑且“雜說”幾句。

季羨林有篇文章的標題是:“真理愈辨愈明嗎?”

奇怪了,這樣一位“泰鬥”級的人物竟然會提出這麽一個簡單的問題,季先生開頭便說:“學者們常說:‘真理愈辨愈明’,我也曾長期地虔誠相信這一句話。但是,最近我忽然大徹大悟,覺得事情正好相反,真理是愈辨愈糊塗。

怎麽會呢?

原來,人們常習慣於“辯”或“辮”的,都是一個對錯,或好壞,或善惡,或道德與非道德,卻很少涉及基本的是與非,真與假。這個世界上,所謂的對錯好壞與善惡,往往都是相對的,辯,也辯不出個名堂來。

再者,個人對於某一概念的理解往往千差萬別,季先生以韓愈的《原道》為例說道:“文章開頭就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韓愈大概認為,仁、義、道、德就代表了中國的‘道’。他的解釋簡單明了,一看就懂。然而,倘一翻《中國哲學史》,則必能發現,諸家對這四個字的解釋多如牛毛,各自自是而非他。 ”

哲學上的爭辯,症結也在於此——“世界上沒有哪兩個或多個哲學家,學說完全是一模一樣的。有如大自然中的樹葉,沒有哪幾個是絕對一樣的。有多少樹葉就有多少樣子。在人世間,有多少哲學家就有多少學說。每個哲學家都認為自己掌握了真理。有多少哲學家就有多少真理。”

“以中國哲學而論,幾千年來,哲學家們不知創造了多少理論和術語。表麵上看起來,所用的中國字都是一樣的;然而哲學家們賦予這些字的含義卻不相同。”

正經的辯論如此,要命的是還有許多詭辯家也混跡於辯壇。莊子便是一個詭辯家。這是莊子著名的“魚辯”:

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季先生不禁感歎:“惠施還可以答複:‘予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魚之樂?’這樣辯論下去,一萬年也得不到結果。”

嗚呼!離開了真假與邏輯的辯論終將是一場詭辯。魚真的有悲與樂的情感嗎?人又真的能體驗到魚了喜怒哀樂嗎?如果是一個人指著一顆樹說:它很高興。 你和他辯什麽呢?

我常常看到兩個人這樣辯論:

甲說:麵包比饅頭好吃,又有營養。

乙說:麵包難吃,西方的麵粉都是轉基因。

甲說:你吃不到葡萄葡萄酸,既然吃不起麵包,回中國吃你的饅頭吧!

乙說: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忘恩負義的家夥,出了國就變成假洋鬼子了。

甲說:你是維護專製的五毛! 

乙說:你是賣國的哈巴狗五分!

……

其實,麵包至於饅頭孰好孰壞,正猶如魚之樂與悲,何以辨之?真正值得辯論的,是“西方的麵粉都是轉基因”——此話是真還是假。

由此聯想到此《讀林雜感》引發的林語堂之爭,頗覺好笑。

甲說:林語堂真好,有文采有思想,鞭撻國人的劣根入木三分。

乙說:好個球!林語堂是洋人的一條狗!

甲說:林語堂向西方真實地介紹了中國的實情。

乙說:有這麽介紹的嗎?這是我老婆,它滿臉都是麻子,這是我媽媽,她滿頭都是癩瘡?

甲說:你看過林語堂的作品嗎?

乙說:非要去逛了窯子才能批判娼妓嗎?就那《醜陋的中國人》,不看也罷!

甲說:別這麽刻薄,林語堂至少還是一個可愛的人。

乙說:可愛個屁!林語堂就是一條哈巴狗,一個下流的書呆子,美國排華就是讓他給鬧的!

……

季羨林提到《儒林外史》裏的一個例子:

丈人說:“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那裏來的晦氣!”

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如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

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

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

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的錢,怎是我用你的?”

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

真難怪季老先生要感歎:“戛戛乎難矣哉!這樣的 ‘辨’和‘辯’能使真理愈辨愈明嗎?”

真理真理,是“真”,是“理”,雖然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理”,“真”還是“非真”,總是可以辯得明白的。所以林語堂說的在不在理,可以各抒己見,但是林語堂究竟寫過啥著作,倒是值得弄明白再罵人家是一條狗的好。

誠然,我們爭辯,不是要讓對方信服,更不是要打倒對方,這個世界終究要允許人自由說話,自由做事。

可惜的是,中國的辯論往往在辯論之前先分好了派別,一旦辯手站了隊,心裏想著的就不再是擺事實講道理而是打倒,於是辯論終究變成為人身攻擊,甚至成為道德審判。真理於世早就被涼到一邊去了。        

“革命的人革命,反革命的人反革命,大家不要投機,觀察風勢,中國自會進步起來。”——這句話,是林語堂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