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圖就一定有真相嗎——遇見Phil Borges
文章來源: 小米和小麥2010-10-03 16:07:43
在我看到Phil Borges開講座的廣告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其人何人。但是匆忙中瞥見廣告上“social documentary photographer”的字樣 和他拍的一張非洲人像作品讓我決定要去聽這個講座。
 
我在網上搜索了解了一些關於他的資料。他是一個國際知名的攝影師,作品主要是著眼於發展中國家一些地區原住民的生存狀態,瀕危文化和信仰,努力通過他的圖片引起社會對這些民族和文化的關注,來爭取更多的資源幫助這些弱勢的人群。在他關注的族群中,中國的西藏也是其中之一。他在1996年拍攝出版的西藏人像《Tibetan Portrait》是他很重要的作品。就在來我們這裏開講座之前,他還在西藏繼續他的拍攝,那是他時隔15年後第二次進藏,為他的第二本關於西藏的書籍做準備。
 
我從圖書館借了他的《Tibetan Portrait》。他的西藏人像作品,清一色的sepia效果,從頭到尾的方形尺寸,背景簡單得幾乎全部都是天空白雲山巒,連焦段用得也都缺少太多的變化。可是,每個人像的麵上都有著高原雪域特有的光輝,那是一種讓人難以忘記甚至有種震撼力的視覺影像,我很喜歡。然而,這本書的文字部分,卻讓我梗結在心。因為我看到達賴喇嘛也是其中的一幅人像,也看到專門的一頁是達賴喇嘛的文字。後來,才發現這本書是由藏獨組織TRC(Tibetan Rights Campaign) 提供支持的(他後來在講座上提到是在這個組織工作的女孩主動找他做這個項目的)。Phil Borges的傾向性不言而喻。封後,也有著名攝影師Galen Rowell 的支持言論。

讀到這些文字的感覺,就好象品嚐美味魚肉時被刺給梗住了似的。這種感覺,以前也曾有過。我曾經在一家專門經營東南亞紡織品的小店拍到這麽一本書的封麵(見附圖一),那是一個西藏女孩。後來才知道攝影師是鼎鼎有名的Steve McCurry,便從圖書館借了他所有的畫冊回來看,看到他對於拍攝那個西藏女孩的幾句描述,大意是,那個女孩從一個小巷裏突然跑出來,身上穿著的是漢族的服裝,不過她好像對於自己的衣服挺洋洋自得的,讓他覺得,在一個被漢族統治的地方穿著漢族的衣服,卻依然那麽高興,有點諷刺意味。我也是非常喜歡Steve McCurry的作品,可是讓我認識他的這幅西藏女孩,卻有著這樣讓我不可接受的“點評”,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也有了些諷刺意味。
 
那幾天,我的心裏一直很糾結。說實話,Phil Borges的圖片的確非常有說服力,震撼力,連我自己都有一些恍惚。都說有圖片就有真相,難道是真的嗎?如果沒有對西藏有充分的認識,隻是站在一方的立場,又怎麽會有一個客觀理性的判斷?他拍的那些人物,很多是59年解放軍入藏時,起來反抗被抓起來關進監獄,後來刑滿釋放後逃到印度追隨達賴喇嘛。也有一些是步行翻過雪山從西藏去了印度的。他們在監獄挨的打,受的苦,我相信是事實。有一個老人說在監獄裏one beat就失去了23顆牙齒,這我都相信。他們對於自己的文化的流失的悲痛,我也可以理解。可是,我們自小受到教育就是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已經根深蒂固了。我們眼見著國家每年往西藏輸入大量的財力和人力去發展西藏,我們看到了國家所做的努力。至於很多發展中的矛盾,那是無法避免的,和西方國家對於原住民的問題的處理上,其實有很多類同之處。
 
我記得兩年前在花園拍花的時候,曾遇見一位老外攝影師,他非常熱心地把他的反光板借我用,還給我看他的相機裏的一些相片。看到他拍了唐人街反對藏獨遊行的片子,我順便問他對於西藏的看法,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支持藏獨,讓我冒火,用我並不充足的關於西藏的知識和詞匯貧乏的英文和他爭辯。我說你們從哪裏來的,不也是從歐洲來的嗎?你們不是把原住民都趕得沒地方住了嗎?他說那不一樣,你們是攻打了西藏。我說你們來這裏沒有打仗嗎?難道原住民很歡迎你們?他無話可說,隻是跟我說應該看看西方人寫的關於西藏的書(說了個書名或者作者的名字我都沒有注意聽,反正看來是“毒”得不行了)。我說我不看,我為什麽要相信西方人的文字?後來談不攏,竟然談了談做飯做菜之類的,說了拜拜。
 
那幾天,我在網上找尋關於西藏曆史的一些資料,以鞏固自己的決心。具體的就不說了,這些也不在我想要說的話題範圍之內。想說的是很巧的,我在文學城看到家壇版主丁莊秀園介紹了一本西藏人寫的自傳《The Stuggle For Mordern Tibet》,讀了他翻譯的部分文字和網站上的簡介,我馬上就訂購了一本。我在想,我是否有機會跟Phil Borges說出我自己的看法?向他推薦這本書?他的講座是關於攝影的,我跟他去提這些,有必要嗎?他要是想反駁我,不是易如反掌嗎?跟兩年前我碰見的攝影師,可不是一樣的層次。事實上,我對於他所做的這些事情,所付出的努力,還有他的攝影作品,我都是非常尊重和欣賞的。
 
講座的那個晚上,開講前,Phil Borges站在門口,為他的兩本書簽名銷售。一本是《Women Empowered》,另一本就是,《Tibetan Portrait》。我拿了一本《Women Empowered》,也去排隊等他簽名。一個女的聽眾指著《Tibetan Portrait》對旁邊一個人說:“This is gorgeous!”聽得我好不舒服,趕緊看看排隊等簽名的人到底是買哪一本書的多,還好,比較均分。
 
等排到我的時候,他問了我的名字準備為我簽名。我主動跟他說:“我最近在讀你的博客,知道你剛從西藏回來。我還從圖書館借了那本西藏人像,全部讀完了。”他很高興:“哦,是的,我前天才到家。。。”我接著又說:“我非常喜歡你拍的圖片,可是,對於文字部分,我並不讚同。。。我來自中國,我想你會理解。。。如果你有時間,希望你也讀讀The Struggle For Modern Tibet, 是一本自傳。我隻是讀了部分中文翻譯。”當時我說這些話的目的,除了非常想向他表達自己的觀點,也希望他在講座上說話能夠有所顧忌,因為我知道西藏的圖片是他必定要提及的。沒想到他馬上非常認真地說:“你會後有時間留下來嗎?我想跟你談談我的第二本關於西藏的書。因為還沒有出版,所以不想跟很多人談這個。。。”
 
我答應了會後留下來。可是,我能談什麽呢?我所知道的關於西藏的東西這麽少,我所能表達的英文也是這麽有限。和我同去的朋友是香港人,移民這裏40年了。我跟她也談起了我對西藏人像的讀後感,沒想到她也說:“沒辦法,西方媒體都是這樣的!”我一聽可樂了:“哎呀,你香港人一個,還能有這種觀點!”“我們以前也學曆史啊,我們也是學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樂得我差點就想抱她。
 
講座的後半部分全部說的都是他在西藏的所見所聞,還有很多的圖片。他拍了拉薩6條道的大馬路;大型的現代化超市商場; 氈房裏都裝了天線可以看電視;牧民的穿著也很時尚,有些人還戴著墨鏡;每個人都有手機,連牧羊女都拿著手機發短信,有的人手上還拿兩個-----這些,都讓他覺得unbelievable. 中國現在幾年就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何況他時隔15年之後重踏這片土地?其間,他也說到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藏人都知道奧巴馬,說起來還豎手指頭。美國人還比較受歡迎,他在那裏拍攝也得到一些"special treatment". 他拍了一些冬蟲夏草的圖片,問在座的有誰知道這是什麽。隻有我舉了手,他說:“對,你知道,你來自中國。”我這才發現,也許在場的我是唯一一個“純正”的中國人。當一個聽眾提問關於西藏目前教育用何種語言的時候,他先征詢了我是否會對這一話題不舒服。
 
會後,還有人買書等他簽名,也有人拉著他繼續探討。我在那裏等了一會兒,心裏想:他還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他對西藏已經親眼看到了這麽多。
 
也許是已經遲了,保安已經在準備關門了,或者他原本的意圖就未必是真要跟我“探討”什麽。我意識到他非常想讓我知道的就是,他的第二本書會是比較中性的,主要就是談一些天氣變化,人們生活的變化等等。不論他內心對於西藏的看法是否有改變,至少現在,他很在意來自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意見反饋,讓我對他的看法也有了轉變。我很真誠地對他說:“我期待看到你的新書!”不過,如果隻是談一些很中性的話題,是否也少了一些刺激?或者說,受追捧的程度比不上他的西藏人像?無論如何,我糾結了好幾天的西藏問題,在看到他的態度之後,心裏也釋然了。真的,當時真的很擔心他會說什麽“厥詞”。
 
圖片是一種非常有說服力的工具,可是有圖片並不代表就一定有真相。我們通常說攝影可以有藝術加工,除了新聞攝影。可是,即便是新聞攝影或者說紀實攝影,沒有任何的藝術加工就一定能保持真實性嗎?還要取決於是誰拍的,如何拍的,攝影師想讓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回來後,讀《Women Empowered 》的時候,看到Phil Borges有這麽一段話,:“Over the years, I have wrestled with the issue of cultural imperialism. Who is to decide which cultural practices deserve to be preserved, and which should be eliminated? Who are we to tell an African community to stop a circumcision ceremony that has served as a longstanding cultural rite of passage, even when it is women who are being circumcised? And with respect to gender inwquality, who is to decide which role men and women are allowed to play in their culture?”盡管這段文字在他而言未必和西藏有關,但也恰是我的朋友和我探討的:“如果這樣的文化就是整天匍匐朝拜,他們的生活又怎麽會有進步?”Phil Borges 這次進藏,也看到了西藏建了很多的醫院,那裏人民的生病就醫條件比以前好了非常多。
 
同時我又想到達賴喇嘛說的一句話:“Materially we are backward, but in spiritual matters--in terms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ind--we are quite rich.”
 
這樣的話題真的是說不完的。有些問題就是曆史遺留下來的,也許是永遠無法解決的。
 
我隻是,記下自己的一小段經曆。


附圖一:






附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