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吧,風箏
文章來源: 落櫻滿地2006-08-20 11:42:46

那是一個雷陣雨過後,北京的早上,空氣很沉悶,感覺雨沒有下透,天陰無風,我們約了外婆的鄰居老張頭出去放風箏。準確地說,是每天七點老張頭都要去放風箏,我們也一起跟著去湊熱鬧。

試了很多減肥方法都無效的老張頭是去年開始放起了風箏,這一放就一發不可收拾,不但體重下來了,還癡迷上了,自己又開始做起了風箏。知道我們遠從萬裏回來,還沒見麵就送了一支非常精致的老鷹風箏。那支鷹的頭和身子是用紙盒糊成的,骨架由細竹條支撐,配上足有半米長的翅膀,已經很威武了。再加上老張頭精心地描圖勾畫,一支雄風展翅的鷹立刻躍然手上。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老張,和我想象中的北京老頭有些錯位。他一米八的個兒,身子板很硬朗,黝黑的皮膚,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一頭蒼蒼直立的白發不但不使他顯老態,反而給人幹練麻利,精力充沛的感覺。從外婆那兒聽說過一些老張的身世,老張頭出生於書香門第,他的爸爸曾是京城很有名的畫家,老張頭從小立下了子承父業的願望。早年老老張幹了一兩年的革命,但因為跟錯了黨,所以這一時的錯誤卻影響了幾代人的命運。文革期間,老老張頭被關進了牛棚,分配給掃大街的活兒,這一掃就是十年。老張報考了兩年的美院,最後都是因為身份問題被刷了下來。後來老張頭和年輕的老張太被分去了西陵峽的一個犄角旮欄裏,美麗的青春就在整日搬石頭中度過,那裏山高水深。一日晚間,作為護士的老張太接到了救護的命令,黑燈瞎火地就上路了,這一去老張太就再沒能回來。年輕的她從陡峭的山上滾入了西陵河裏,至於當時事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隻有湍急奔流的西陵河才知道,隻有湍急奔流的西陵河才知道當時的老張太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至此老張頭一直一個人,老老張頭八幾年時非要入了共產黨,他的理由是,孩子們因為他而受了苦,他想著怎麽著也得為子孫造造福。老張頭聽了後,麵無表情地說了句“多此一舉”。外婆說老張頭還有個外號叫“孩子怕”,因為孩子見了他都往後躲,唯獨曾跟他一起去放過一次風箏的小龍天不怕地不怕,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麵轉。我仔細觀察老張頭,後來找出了孩子們怕他的原因,因為老張頭的眼睛就像他畫的那鷹眼一樣炯炯有神,深不可測。

我們驅車來到一條寬闊的馬路上,其實已經竣工,但還沒有交付使用。路兩邊是兩米多高的土包子,上麵長滿了亂草。老張頭打開後背箱之前,小龍神神秘秘地拉我在一旁站好,我才發現整整一後車箱的風箏,一箱子風箏的翅膀,一箱子風箏的身子。老張頭抬頭看看天,說沒風,隻能放盤鷹,然後象捧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更大的鷹。

馬路上已經有五六個人在放了。他們見到我們,就打趣起了老張頭:“老張,您今兒怎麽還帶了貴客啊,行不行啊您,別玩砸了您呐?”“嗨,我這還不是趕著鴨子上架,小家夥今兒下午的飛機,教他幾下,讓他回去後能把那鷹放上天。”老張頭轉過頭對我說:“你可別小瞧這幾位,他們可都是我的老師,北京風箏協會的。尤其是那老王,可是個角兒。”他指著不遠處一位矮墩墩,歪帶著草帽,脖子上掛著條白毛巾的老頭。老王頭坐在小馬紮上,手裏拿著一大缸子涼茶,邊有滋有味地品著,邊搖著手裏的蒲扇,和別人嘮著嗑。我發現到這裏來放風箏的人幾乎都是些老頭,騎車來的或做摩托來的,那些車輛全是經過了改造,車架後麵都訂上了大大的木頭箱,裏麵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風箏。

他們看見小龍手上的鷹,不約而同地圍了上來,細細地評價了一番“嘿!老張,真看不出來你放風箏沒幾下,可畫風箏還真不在話下,你瞧瞧這翅膀,勾得這細,這是絹的吧?”

老張頭得意地點著頭,眼中閃現出一絲火花。

“讓我也瞧瞧老張的能耐!”隨著這爽朗的聲音,一個精瘦的老頭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走了過來,他仔仔細細地將鷹從頭打量到尾:“嘿,你看看這嘴,勾的,再看看這眼,這神,行啊,老張,有你的啊!”

“老楊,這是給小家夥帶出國的,不認真不行啊!”

“嘿,我說呢,原來內外有別啊!孩子,過來過來。”老楊頭轉身衝著小龍說:“你張爺爺給你畫的,學放風箏你可得跟你王爺爺學!”

老張一臉調侃:“老楊,你又擠兌我呢,咱可不興在孩子跟前揭短!”

這時受了捧,一直坐在那裏喝著大碗茶的老王頭含笑著過來:“來,來,孩子,你爺爺教你幾招最簡單的,讓你回國後能把你張爺爺的鷹放上去,好不好?”小龍興高采烈地跟著老王和老張去放鷹了。

沒一會兒,那鷹就高高地盤旋在空中了。

旁邊的老楊跟我閑扯起來。他說曾經有一次,他們放的風箏居然招來了其他鳥兒的嫉妒,鳥兒們飛翔在風箏周圍,遲遲不肯離去,非要把風箏哆個稀爛才肯罷休。我問他,為什麽喜歡上放風箏,他沉吟了片刻說:“要說光運動也不全是,反正放放風箏,覺得挺美,還可以跟他們幾個爺們嘮嘮嗑”

我打趣說:“啊?原來你們男的也喜歡東家長,李家短的呀?”

老楊哈哈大笑起來:“姑娘,你看我,我家那口子中風了五年,我就端屎端尿了五年,最後她還是沒管我,自己去了。這不,接著小外孫就來了,父母雙職工,怎麽辦?我給帶著吧,這一帶又是六年,八年抗日都熬出頭了,您瞧,我這還沒熬出頭呢!”說著,一臉幸福的掏出他小外孫的照片來給我看。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瞧著號碼,走過來的老張頭說:“準保是小外孫,該去買豆漿了吧?”

“可不,小爺有指示了,非得我給他去買,他才肯喝!”老楊的臉上極其地自豪,因這自豪而綻成了一朵花。

“好咧,你們忙,告訴你那小家夥,他楊爺爺明年在這兒等他!老張,那咱明兒見!”老楊打著招呼,推著他破破爛爛的車走了。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什麽,心裏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

這時,老張接替了老王,和小龍接著放那隻鷹。

老王不太愛說話,又坐回他的小馬紮上,搖著蒲扇,喝著大碗茶,笑眯眯地看著老張和小龍說:“你讓孩子也玩玩,飛砸了他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小龍高興地接過風箏,果真如老王所說,高高盤旋的鷹好好的,沒一會就開始往下跌,一下子栽到了遠處的雜草中,老張開始了搜尋工作。

小龍哭喪著臉跑了過來,老王安慰著說:”沒關係的,孩子,栽下來,讓你張爺爺做做運動找去,回家接了線,咱還能再把它放上天!“說著,他起身在他的自行車的後箱裏翻來翻去,找出一個蘭色條紋的小飛機,後麵還拖著五顏六色的彩帶:”那,這個給你,這個小,比你張爺爺的鷹好放,而且在天上還好看!“

小龍如獲至寶,我連忙道謝。

他一擺手笑著說:”小家夥,托你的福,如果明年爺爺還能活著見到你,爺爺再給你做一個更大的飛機!“

回家的路上,老張頭說,老王年前才作了肺癌根治術,他除了去醫院,依舊每天不拉得來放風箏。我這才明白老王後來那話的意思。

臨別前,小龍對“孩子怕”依依不舍。老張又特意給我惡補了一下,比如說如果線斷了,如何打活結啊,什麽樣的天放什麽樣的風箏啊,怎麽樣看風向啊等等,在我的眼裏,他是一個挺耐心的人,其實他很愛孩子,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能讓小龍把那隻鷹放上天。

回到法國,小龍對放風箏的事念念不忘。我說你們在學校不也放過,小龍說爺爺的鷹和飛機更好。

終於在第一個有風的天氣裏,我和小龍去了郊外,我們不但把那隻鷹放上了天,我們還同樣把那五彩繽紛的小飛機放飛了。小龍在一旁手舞足蹈,樂得合不上嘴。看著它們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異國的天空,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的是那一群善良樸實的北京老頭們,老張頭,老楊頭,老王頭………你們還好嗎?

其實幸福就像這風箏,線就在你的手中,你想讓它飛多高它就能飛多高。人們常說,笑對人生的人是智者,而我覺得,能笑對人生一切的便是勇士了。

善良的人們啊,希望這高飛的風箏能帶去我遠方的祝福,那就是——

祝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