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淚水,在我的臉頰上盡情流淌
文章來源: 天津舟2009-03-31 17:44:17
任淚水,在我的臉頰上盡情流淌
--------父親去世一周年紀念

父母雙親都健在時,我甚至都不敢假設,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永遠離我而去的狀況,有時在夢中突然夢見到他們中的一個去世,醒來後也驚恐不已。
但終於,這一天就真的相繼來臨了,2002年10月18日,我的母親去世,
2008年3月25日,爸爸又永遠地告別了我。

爸爸是一個老實人,一輩子不善言談。鮮有真情的流露,
爸爸和媽媽結婚很晚,我的前麵有一個姐姐,而我出生那年,爸爸已經38歲,對於一兒一女的完美四口之家,父親頗為得意,當被別人問及幾個孩子時,總是簡練地回答:一樣兒一個。曆經中國曆史上那段最為荒唐和動蕩的艱難歲月,爸媽始終給了我們一個溫馨的家。
他少年即失學,隻上到高小畢業,似乎是作為一個補償,父親非常重視我們的學習。曾自己親自加長了日光燈的電線,垂掛在我們學習的小圓桌上方,以便增加照明,我和姐姐各坐一頭,埋頭完成作業,而爸爸就端坐在圓桌中間督促著我們,扭頭左邊看看女兒,再轉頭右邊看看兒子,而這一坐就是六七年。
爸爸是一個印刷廠的技術工人,我青少年時狂傲氣盛,頗有幾分看他不上,總感覺他既無才能又胸無大誌。言語上總是衝撞父親。
第一次讓我深深感受到爸爸對兒女的操勞用心,是在我上高中的時候,高一時我選擇的是學校的一個音樂和美術專長班,我主修美術,一般是上午學習文化課,下午上美術課(素描或水粉),結果美術繪畫水平沒有多少長進,文化課卻退步很多,學年期末家長會上,班主任老師嚴厲地對待和批評了父親,爸爸回來,陰沉著臉,呆呆地望著我,竟然忽地一下在眼眶裏盈滿了委屈的淚水,我剛開始還有些抵觸的心,一下子充滿了對爸爸的愧疚。正是那一刻的父子親情間的互動,激勵著我在後來的兩年裏發奮努力,並順利考上大學。

而再一次看見爸爸忽地一下在眼眶裏盈滿了委屈的淚水,卻是在他去世前的,與我久別重逢的那一瞬間.而這一次,爸爸卻是病臥在床上,不能動彈。
我2000年出國到西歐留學,2002年秋,因母親患重病並不久去世而匆匆回國,陪伴爸爸度過了那段對於我們父子倆都非常艱難的歲月,爸爸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一向堅強的他,言談舉止間,流露出許多對自己兒子的依戀,2002年底,我不得不返回西歐繼續學業,臨行前的那天,深秋的微風,輕輕吹拂著寂靜的清晨,讓人不禁有一種對即將來臨的寒冬的莫名的擔憂,爸爸稀疏的頭發被晨光映襯得更顯蒼白。
由於樓群間的通道,有些擁擠不暢,父親拖著有些蹣跚的腳步,跟隨在我乘坐的汽車前後,幫助挪動擋路的自行車,一直跟隨了很遠很遠,直到汽車駛入大路就要加速的一瞬間,我扭身隔車窗與爸爸揮手告別,一下望見父親凝視的眼睛裏,明顯泛出一些晶瑩的淚光,而這一揮手與父親分別,就是5年的時光。
母親去世,我又遠走,姐姐早已結婚嫁人,父親隻好獨自一人在我們曾經合家團圓生活的單元房裏居住,孤獨而又寂寞,漸漸他患上了老年癡呆,更於2006年底摔了一跤倒地,造成左腿股骨粉碎性骨折,而國內的親人竟沒有把爸爸送醫院采取有效救護,而我當時正掙紮在歐洲,經濟拮據,百事纏身,但我內心清楚知道,對於父子深情來說,這真的隻能算是一個借口,這是我至今都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為什麽當時沒有立即回國,並立即給爸爸送醫院施行牽引手術,或許可以完全治愈骨折,至少可以減輕很多爸爸病臥床上的痛苦。
爸爸癱瘓在床上最初的那段時間,我每隔幾天,就會打電話回中國,國內的親人總是安慰我說,已經給父親請了中醫接骨專家,敷了治愈骨折的膏藥,已經見好等等,而我竟把這一切都當成真。。。
時隔五年,我與父親再次見麵,他已經臥床一年,而且患老年癡呆已經很嚴重,那是一個初秋的中午,陽光燦爛地照在爸爸仰躺的瘦削的臉頰上,就在我的麵龐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線的一刹那,爸爸一下了就認出了我,並興奮得抬起了頭,漲紅了臉,說出了,讓我終生難忘的一句話:”你回來了,那我們一家,不又團圓了嗎”

聽著這句感人肺腑的話,看著爸爸幾乎認不得的蒼老的表情,我盈眶的淚水,一下子奪目而出,隻在心裏默默重複著一句話:爸爸呀,我對不起你呀
後來的一個多月,我發瘋似地,拿著爸爸骨折後拍的X光片子,跑遍了市內各個著名骨科醫院,得到的答複都是一個,粉碎性骨折超過一年,不可能治愈了,太晚了”
那是一種絕望的感覺,而每次麵對爸爸仰臥在病床上的臉,對我愈加是一種自責的煎熬,更有幾次爸爸凝望著我,就忽地一下在眼眶裏盈滿了委屈的淚水,我追問爸爸到底有什麽委屈要訴說,但他隻是不停地搖頭歎息,但其實我知道爸爸要埋怨的話,但他始終用他的沉默告訴我,即使有再多的錯誤,也要保持沉默不語。。。
終於,2008年2月25日,我必須啟程飛赴加拿大,因為,3月1日我的移民簽證就要到期,臨行前的一天,我與爸爸最後告別,我說:”爸爸,我可能要出一趟遠門,您不要惦記著我”
爸爸隨即又漲紅了臉,抬起了頭望著我說:”那,我肯定會惦記著你呀” 而這一句話,竟是爸爸留給我的最終遺言。
2008年3月25日,在我移民登陸加拿大整整一個月後,爸爸就默默地突然離世了。
我隨即又匆匆折返回國,幾天以後,當父親這個實實在在的概念,已經變成一捧骨灰的時候,一連幾天,我呆呆地待在已是人去房空的爸媽曾經住過的老屋裏,從早晨到黃昏,看著初春的陽光傾瀉進房間,把家具的陰影輕輕拖動,如同父母健在時,在自己的房間裏休閑地行走,我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些早已凝固在枯萎的牆皮縫隙間的雙親的氣息,但即使連最燦爛的笑聲,此時此刻也都隻能,被壓縮在一疊疊的照片裏,但我真的不忍心翻看它們。

總感覺那段時間父親每一刻都充盈在我那不時淚流滿麵的臉龐邊,卻又了無痕跡,似乎彌漫的時光從爸爸離開家的那一刻起,就隨石英種裏的電池一起流逝,並隨意地,與我的目光碰撞後,停留住一個瞬間,標識著我與他不斷拉長的分別的距離。
隨後的幾周裏,我仍在不斷地責問自己,我們在抓緊一切時間關注學業,事業,金錢,地位的同時,為什麽擠占的總都是應該用來關心父母雙親的時間,縱然有億萬條理由和借口,這都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因為,子欲養,而親不待呀
2008年5月12日之後,喪父之痛剛剛少許平和一些的我,又在國內通過電視目睹了汶川大地震的慘烈場景,聽著看著不斷攀升的遇難者的數字,脆弱的心,又聯想到不久前剛剛去世的父親,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都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知為什麽,我的眼淚又禁不住在我的臉頰流淌。。。
在返回加拿大的航班上,當飛機飛臨蒙特利爾上空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曾經在我申請加拿大移民之初,給爸爸說過的承諾,說要帶父親到加拿大遊覽和居住,眺望著飛機舷窗外寬闊湛藍的聖.勞倫斯河水和美麗翠綠的皇家山,模糊的視線間,我似乎望見了爸爸正在這異國的青山綠水間,輕盈地向我走來,並笑眯眯地問著我:”孩子,你還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我想要爸爸你,此刻就真真地坐在我身邊,那該有多好”
我心裏默默地說,並聽任淚水,此刻,在我的臉頰上盡情流淌。。。
2009年3月24日於加拿大蒙特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