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鹿橋的「人子」
文章來源: 桃葉2006-05-05 21:05:41

               評鹿橋的「人子」

               文/胡蘭成

 

  每次翻看鹿橋的「人子」,總要感歎一聲:奇才奇才!說給自己聽的,原也

是隻有這一句。但是答應了在中國時報上寫一點,因又翻來看時,竟忽然無話中

生出話來,像大海汪洋,永恆的境界裏忽然有了人語。

 

                 一

 

  「人子」的文章是世界性的,但首篇「汪洋」的那種境界卻非西洋所能有,

那隻是印度與中國的。是印度說的涅樂,而亦即中國說的太極,現在物理學上則

稱為究極的自然。但西洋人還是對之無緣,明白提出究極的自然的話的湯川秀樹

是日本人(中間子發見者,亞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第一人。)

 

  但無論是哲學上的或物理學上的話,總是文章,纔於我們親切。如華嚴經裏

以普賢菩薩入三昧來說明涅樂,那就有一種具象的現實的感覺,所以好。但我更

喜愛莊子的文章,他隻隨意地說無何有之鄉,又說是渾沌。而現在則有鹿橋的文

章「汪洋」,都是隨意用的新名詞。

 

  這裏是東洋與西洋的分水嶺,在思想上與文學上。西洋人有天堂與地母,在

世界的終末被最後審判,在地母那裏得最後的休息,但是不能想像沒有審判亦沒

有疲倦與休息的汪洋,那樣遼潤、壯健的。

 

  汪洋沒有時間與方位,乃至沒有記憶,可是有著悟性,是萬事萬物的歸趨,

而亦是萬事萬物將開始未開始的一個含蓄。如此,汪洋乃亦可說做一個花苞。

 

                 二

 

  「人子」的第二篇「幽穀」,寫一株小草為了要選定最好的顏色,趕不及開

花的晨光,別的小草都開花,惟有它的小蓓蕾枯萎了。這是個極悲壯的故事,然

而鹿橋寫得來真柔和。古希臘人的話「與其不全,寧可沒有」,是稍稍帶負氣的

決裂的選擇。而這小草的卻不是。她是謙虛的,她也是想要與眾人一般趕得及開

花的晨光的啊!

 

  這株小草,惟有她是特別受傳訊的花使所眷顧的。英雄覺得自己是獨承天命

,那自喜其實是像小孩。美人亦為一顧之恩而感激。這小草的謙遜便亦是像這樣

的。她對平凡的小草,平凡的眾小草對她,都是好意的,這個最難,惟有鹿橋能

都做到了。

 

  英雄的像小孩的自喜,使他敢於走在成功與失敗的最危險的邊緣。美人為感

激於一顧之恩,至於可以雖死不悔。而這株小草便亦有像這樣的強烈。謙遜與強

烈共一身,和平與危險同行,有句時髦話是量子論的二律背反與相補性,此是鹿

橋文學之所以有深度與幅,與變化多姿。

 

                 三

 

  第三篇「忘情」,講一個嬰孩誕生,小天使們都送了禮物去,舉凡人間的聰

明才幹與美德應有盡有,獨忘了送「感情」這件禮物。我讀了記起希臘神話裏不

死的半馬人與王爾德的童話裏沒有靈魂的人魚。但希臘神話有一種冷嚴,王爾德

的童話有一種哀豔的淒楚,而鹿橋的則有中國人的現實的世俗熱鬧,那送「感情

」這件禮物的小天使誤了時的焦急。

 

  這篇「忘情」要與後麵渾沌篇中的第八節「琴韻」並看。「琴韻」裏講一位

沒有感情的王子喫下藥頃刻間老了不止七十歲。這七十年裏人性情感的險濤,他

因為沒有感情,輕易平安地渡過了,而他於此修成了明鏡智。「琴韻」與前篇「

忘情」似相關,似不相關。

 

  鹿橋與我大大的不同。

 

  我走的路是漢魏六朝蕩子的路,生涯在成敗死生的危險邊沿,過的日子是今

日不知明日,沒有得可以依傍,當然說不上受記與保證了。而廣橋的生涯則很安

定,華盛頓大學東方藝術史研究主任,終身教授,日本東京大學的客座教授,在

國際有名。他的人到處風光照映,而惟愛他的太太,對世間女子不談戀愛。但是

他前年來日本與我相識,讀了我的著書「今生今世」,對我說很反省了他的安著

生活。而如今這篇「琴韻」,則是他這反省的結論吧?他可以沒有經驗過像我這

樣的濤險,亦憑他修得明鏡智,從那映出的法姿裏的「嚐到了愛情的無限的變化

,無窮的情調及迴蕩無止境的韻致。」

 

  「忘情」還有與西洋文學相通的,而「琴韻」則全是鹿橋的。鹿橋的是中國

儒家的與印度佛教的。他是一個大凡人;不是仙人是凡人。他的文章裏就隻是沒

有黃老的氣息,這在下一篇「人子」裏最顯明的可以看出。

 

                 四

 

  第四篇本題「人子」,講老法師婆羅門教穿顏庫絲雅王國的太子分別善惡的

殺人劍與活人劍,為將來好治理國家,最後的一課,老法師分身為一模一樣的兩

個人,要太子分別善惡,一劍劈了那惡的,太子把劍高舉著,就是劈不下來。老

法師知道這才華蓋世的太子終究是不宜作國王的,遂收了分身,奪下他的劍來,

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太子是怕分別不清,殺了善,從了惡,寧可自己在劍下喪生。他不宜於作國

王,但他成了佛。鹿橋寫這個場麵寫得非常好。

 

  可是這裏留下了問題:善惡的判斷畢竟是怎樣的呢?最高的人果然是不宜於

作國王的嗎?

 

  此在儒家,回答很簡明:善惡判斷無誤是當然,判斷有誤是不當然,天子稱

為聖天子,當然是最高人格者。然在黃老,則以為善惡是可辨而不可辨,有點與

婆羅門或佛教的相似,但是黃老以為天道有時不作分別,善人惡人都殺的。

 

  但是鹿橋不能承認這個。去年在日本同遊京都嵯峨野時,鹿橋說起我的「今

生今世」裏有一處說出一個「殺」字,他道:「這我是怎麼亦說不出口的。」但

我想那老法師若不是婆羅門而是黃老,最後的那一課他會教太子一劍劈下去,如

果劈得無誤是天幸,而如果錯劈了善,那也是天意。而隻要有這天意的自覺,這

就是活人劍,高過亞歷山大大帝他們征戰的劍了。

 

                 五

 

  第五篇「靈妻」,寫野蠻部落選女嫁與神的故事,那應當是殘酷的,然而讀

了隻覺被一個莊嚴的東西所打動,令人正襟端坐起來思省。

 

  那被選中為神妻的姑娘,與伴她幫她打扮的人都是這樣的虔謹,喜悅,直至

被送到山頭,被綵綢把手足縛在一塊大石土,等到那恐龍似的大爬蟲來撲在她身

上把她喫了,她一直還是這樣的虔謹喜悅。這裏不禁感歎鹿橋的筆力,隻有他才

能寫得這樣好。

 

  史上的,凡野蠻與無知,乃至殘酷的形式都可以成為過去,惟有那虔謹喜悅

留下來,永遠是文明的真髓。為忠君愛國,為親為友,不辭捨身,臨死亦還是有

著這虔謹與喜悅的馨香。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我有參詣崇神陵望三輪山詩:

 

    田禾收淨秋陽謐

    古帝陵前悵今昔

    人世飄緲長有淚

    夢裏神山是真實

 

  緬想崇神天皇當年,我可以懂得陪葬的臣下與宮人們的殉死不一定是悲慘,

他們感激天皇,乃是感激人世的真實。也許此意隻可以與鹿橋共話;但是鹿橋就

有本事憑空創出「靈妻」,而我隻能說說史上的實事。日本是近世尚有日俄戰爭

的名將乃木希典殉死明治天皇崩禦的事。

 

                 六

 

  第六篇「花豹」,是講一隻跑得頂快的小花豹,和還有別的幾隻花豹的事。

那小花豹有平民的高貴性。他與別的花豹處得很好,一概沒有驕傲與妒忌等不愉

快的事情。這是鹿橋的作品的特色,不染人與人之間的辛酸苦楚與暴戾。小花豹

更是故事亦沒有似的,不過是跑跑好玩。後麵「渾沌」篇的「天女」一節裏寫一

位天女從散花途中帶來匹可笑的小花豹,豎直著尾巴,尾尖上套著一個大白絨球

,眾天女們不散花的時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鹿橋文學裏的便是像這樣的,有著

天上的與地上的和平。

 

  那和平有點像禮記禮運篇說的:至治之世,鳳凰麒麟遊於郊陬。而也許還有

美國人的最好的一麵,那幼稚的單純性在內,但不是歐洲人的。然而小花豹的世

界惟是鹿橋的,才能有這樣的好玩。

 

  禮運篇裏說的至治之世與莊子所說的頗為相近,但禮運畢竟是儒家的,不是

黃老的。黃老是寧有其像基督說的一麵,「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你們動

刀兵。」我有一首詩: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這詩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與重郎先生讀了就表示反感,鹿橋想必也讀

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數學者岡潔看了這首詩卻回味尋思道:「是禪語不仁詩

語險,這纔日月長新花長生的呢。」

 

                 七

 

  「宮堡」這篇的好處還是在前半,寫眾人都趕來建築宮堡的那幾段,眾人都

是那樣好意的彼此無猜嫌的,給了讀者一個童話的世界。後半寫王子鎖了這宮堡

,隻留一老人與其幼小的一孫女看守,他自己則去到外麵的天下世界為尋覓誰可

以做他的新娘,到了老年單身歸來與留守的昔年的小女孩──今日的老婦人,一

同開了歲久生銹的鎖,那鑰匙都斷了,又走回來,兩人攜手走進一小木屋裏去了

。一種荒愁陰鬱之感,使人讀完後解不開。可是寫得異樣的莊嚴幻美,而這裏正

有著文章跌入藝術的陷阱的危險。

 

  幸好後麵「渾沌」一篇中有「重逢」的一節,補寫這「王子一人騎馬獨自歸

來。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戀愛著的是這智者的孫女。」她不是已變

了老婦人,而是今年正十七歲。這樣讀者就頓時眼睛明亮起來,有現實的平正可

喜。很當然的事,卻能不俗化。簡單的幾筆,可是便人可以想了又想。我的學生

說:「因為有了後麵的一篇,前宮堡的本文乃成了像夢裏的一樣,很好玩了。」

 

                 八

 

  第八篇「皮貌」,分為兩則故事。第一則講一個少女在月光下充滿夢幻似的

熱情與理想。然後月光在她睡著的時候,把這少女的熱情與理想像從她身上脫出

的皮膚一般,亦像一件脫下的衣裳似的把來帶走了,於是她就成為平凡的姑娘,

結婚了為平凡的婦人,生有嬰孩。現在窗前的月亮前又是那嬰兒的夢幻似的光輝

,照進來浸透了嬰孩在嬉戲中把光輝也抹在母親的臉上。

 

  這則故事寫的寓言怪奇而使人不覺其怪,隻覺是平常,亦不覺其是寓言,而

隻覺是素樸的事實,這是非凡的筆力。莊子自說他的文章是寓言,蓋能知寓言之

理者,則知萬物之造形,萬物皆是大自然的寓言。然如詩人詠花是寓言,卻要使

讀者滿足於其詠的隻是一株好花,此外不必去想那是比擬的什麼。即是讀之不費

心機,而自然可有思省尋味無窮。(但如紅樓夢亦有人要索隱,則不是曹雪芹之

過了。)鹿橋的這則故事,便是自然得像一首詩。

 

  第二則故事是法師把身上的表皮從一點傷口撕大,至於他的真我完全從表皮

脫了出來,也可以又鑽進去,皮貌有老衰,皮貌底下的真我沒有老衰。這故事使

人想起六朝時受印度影響的鵝籠書生一類的誌異,但是不及前一則月光皮貌寫的

好。因為讀時太覺其是在說一個哲學思想,而且寫怪奇不可又帶合理主義。從剃

鬍子的一點傷口漸漸撕開皮膚,那似乎想的大精巧合理了些。而如鵝籠書生的故

事就好,因為它絕不使讀者去想像那樣的事可能不可能。

 

                 九

 

  「花豹」與第九篇「鷂鷹」我特別喜歡,但是寫評語時亦不特別多寫,因為

那樣的文章是要讀者一句一句讀,自己去尋味它的好處。

 

  我在這裏隻是提出一點:鹿橋描寫生命的動態的本領,如寫小花豹賽跑的姿

勢,如寫鷂鷹飛翔的姿勢。

 

  自黃帝以來中國民族本是有大行動力的民族,所以如詩經與漢賦都是動的文